“赤子之心?那是什么?”七娘睁大眼睛望着他。
“蓼蓼便有的。”陈酿又揉揉她的头。
“酿哥哥可有?”
陈酿沉吟一阵,只道:
“如今还有的。”
七娘只偏头看着陈酿,他似乎想得很远,是远到七娘无法触及之处。
她开始看不懂他的眼神,听不懂他的话。那都是酿哥哥的心事,那些沉在心底,她看不懂,猜不透的心事。
七娘讨厌这感觉,好似从前那样,自卑又疏远。
现下已出来许久,陈酿看看时辰,只道:
“可歇息好了?还累么?”
七娘只兀自摇摇头。
“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吧!”陈酿起身道,“再晚,你母亲该担心了。”
罢了,琳琅与阿珠扶了七娘起身。
天色昏暗,她捻着裙子,小心翼翼地下台阶,许是累了,倒不像平日里淘气任性的模样。
时至堂前,只见朱凤英、许道萍、谢菱正结伴出来。
七娘见着她们,忙迎上前去,唤道:
“表姐,许姐姐,菱儿!”
朱凤英闻声看去,果是七娘。她身边除琳琅、阿珠,却还跟着一个人。
朱凤英定睛瞧了,原是那日见过的七娘的小先生。
她上前拉着七娘,耳语道:
“你上何处去了?正要去寻你,白叫人担心!”
七娘亦笑着耳语回她:
“表姐别担心,有酿哥哥呢!”
酿哥哥,何时成了酿哥哥?朱凤英一愣,转眼看向陈酿,又看看七娘。
只见他一身鸦青衫子,倒是个俊逸郎君,只可惜身为一介商人之子,所谓仕农工商,确是白白埋没了。
朱凤英向他行一万福,只道:
“多谢先生送她回来。”
“小娘子客气。”陈酿亦作揖。
同行的三位娘子,唯有许道萍,陈酿是不曾见过的,因而多瞧了几眼。
见她面带弱质,身量纤纤,独立似弱柳扶风。也不知是哪家贵女,虽是绫罗满身,到底可怜了些。
七娘见陈酿看许道萍,忙过去拉着她,笑道:
“酿哥哥,这便是我许姐姐。”
陈酿一惊,原是前些日子住进谢府的许娘子。她才名在外,早听七娘提起,却因缘际会,始终不曾见过。
许道萍看着他,只觉陈酿颇是清俊,倒不是与堂中那些小郎君们一样的人物。
瞧着,七娘又与他很是亲近。
许道萍缓缓行一万福,只道:
“想必,阁下便是七妹妹的先生了。”
她因着久病,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当真是我见犹怜。
陈酿恭敬作了一揖,应道:
“许娘子有礼。”
眼见着天晚了,几位小娘子与陈酿别过,便进了堂中。
朱、周二位夫人正与老寿星同桌说话,仪鸾宗姬在一旁相陪。算来,她们赵家人何处又不沾着亲?真论起来,仪鸾宗姬还需唤鲁国公夫人一声“婆婆”。
七娘与朱凤英本就是万人瞩目的,又加上许道萍与谢菱两位美人,她们一进屋中,鲁国公夫人便瞧见了,忙使人唤了来坐。
几位小娘子与国公夫人行过万福,也安然坐下。
她瞧着小娘子们,越瞧越是喜欢,只笑向朱夫人道:
“难怪人家说你贤良,当年在闺中做小娘子时,我便知你是个宜室宜家的。如今见着孩子们,养得这般人物,倒正应了老身当年的话。”
“老寿星这是抬举我呢!”朱夫人笑道。
“我是知道你的。”鲁国公夫人拉着朱夫人的手,笑道,“我家孙儿不争气,虽年岁相当,倒比不上你家小娘子了!到底也不是本性就坏的孩子,如今大了,我想着,总该是找个人管管他才好。”
朱夫人一愣,转而又笑笑:
“小郎君有先生教导,又是您与国公爷的亲孙儿,总会有出息的。”
鲁国公夫人亦笑笑,又向七娘问道:
“小娘子方才出去了?可是宴会无趣?”
“您别见怪,”七娘笑眯眯地看着鲁国公夫人,“只是屋中有些热,我出门透透气罢了。贵府的庭院精致可爱,哪里会无趣呢?”
“我家七娘一向贪玩,老寿星不理她就是。”朱夫人笑道,满目的慈母之情。
“小娘子活泼些才好!”鲁国公夫人看着七娘道。
朱夫人瞧了鲁国公夫人一眼,又看见七娘身边的谢菱。只见她规矩坐着,颔首低眉,一副不喜言语的温和模样。
朱夫人笑道:
“倒是八娘文静,年纪虽小,性子却好些。”
鲁国公夫人原不大注意谢菱,听朱夫人一说,便朝她看去。
只见她亦朝鲁国公夫人点头微笑,双手不露,交叠在五彩裙上,倒也是个礼仪周全的小美人坯子。
只是她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沉稳,反倒落了刻意,失了真性真情。虽不至有甚错处,也总不大讨人喜欢。
鲁国公夫人笑笑,只道:
“你谢家的女儿,总是好的。老身见八娘子年纪尚小,还是孩童心性,伶俐可爱。倒是七娘子已长成了。”
“您别看她年岁长些,却不如她妹妹省心。”朱夫人故作无奈道。
鲁国公夫人又瞧了瞧许道萍,因是未见过的小娘子,遂也多问了几句。
不多时,天色渐晚,众人也纷纷散去。国公府的侍女侍儿川流不息,开始收拣打扫,贵人们却多已入睡。
鲁国公夫人折腾了一整日,心力交瘁,倒不能马上入睡了。
赵廷兰遂端了安神汤来,他虽纨绔,对他婆婆倒也是真孝顺。
赵廷兰父母去得早,自小是鲁国公夫人亲自带大的,总是比其他兄弟亲些。又怜他年少孤苦,他婆婆总多疼几分。
见着赵廷兰来,鲁国公夫人颇是欢喜,忙拉至身旁坐了。
她只道:
“你这孩子,忙前忙后的,歌舞不算,这会子又来讨我婆婆开心。今日可是费尽心思了。”
赵廷兰挠头笑笑:
“婆婆大寿,自当尽心了。”
说罢,他又伺候鲁国公夫人吃了安神汤。鲁国公夫人看他一眼,只问道:
“方才为何去拦谢七娘子?”
赵廷兰一愣,婆婆如何知道?
☆、第三十章 庆金枝5
鲁国公夫人摇摇头:
“国公府才多大,何事能逃过婆婆的眼?”
赵廷兰卖乖笑道:
“嘿嘿,从前见过,寒暄几句罢了。”
“又犯老毛病了不是?”鲁国公夫人瞥他一眼,“成日里没个正经,如今外面的人都如何看你?那谢府的小娘子也能随便戏弄的?”
“孙儿瞧那小娘子可爱,并非有心戏弄。”赵廷兰辩道。
“你这个小祖宗,趁早收敛些!”鲁国公夫人摇摇头,“要说那孩子,人才性情都好,婆婆也是真喜欢。只是方才席间与她母亲过话,人家很是瞧不起你,还拿他家庶女来堵婆婆。你呀!也该在意些你的名声了!”
“婆婆说哪里去了?”赵廷兰忽然哈哈大笑,“不过是孙儿无聊,逗她一逗,婆婆未免想太多了!哈哈哈!”
鲁国公夫人看着他大笑,忽有些心疼。
他自幼父母双亡,伤心难过也都藏着掖着,做出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日子过得颠三倒四。
叔伯们有自己的孩子,哪里顾得上他?唯有她这个婆婆怜惜些,有时多疼了几分,又被儿孙们说偏心不公,总有抱怨。
“兰儿,”鲁国公夫人叹了口气,“你几时能让婆婆放心啊!”
赵廷兰止了大笑,只呆呆望着鲁国公夫人。今日是她七十大寿,虽说是喜庆日子,到底也是数着天数过。
婆婆的命妇珠冠下是一丛苍苍的白发,两三年前已开始掉得不成样子,平日只靠义髻撑着。
当真是岁时无情,婆婆总是要老的。
赵廷兰握着鲁国公夫人的手,安抚道:
“自小婆婆是最疼孙儿的,孙儿虽无甚本事,自己一生平安顺遂也是顾得的。”
这些年来,他性情乖张,,行事纨绔,达官显贵皆避而远之,名声着实坏了。
只是细细算来,倒并未出过什么大事,左不过青楼薄幸,与人口角,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如今这样。
倒是外地来汴京讨生活的商贾,赵廷兰结交了不少。
汴京是大宋都城,天下最繁华的所在,汴京人自然也傲气些,对于外来人多不愿理会的。加之那些人又多从商,汴京遍地官僚,哪里看得上他们?
赵廷兰却颇是客气。他名声臭,也只在汴京,外来人如何知晓?
他与商贾相交,又时常打着鲁国公府的名号,一听公侯王邸,少不得多敬畏几分。
跟着那些人做点生意,赵廷兰倒也赚了不少,只是听闻多用在了青楼赌坊。
如今鲁国公府虽无权势,地位也大不如前,好在富贵还在,也不至一个空架子。
赵廷兰伺候鲁国公夫人睡了,也径自出来。方才一番热闹,现下倒是安静。
他自知婆婆心疼他,好好的国公府长孙,没个正经差事,也总被人看轻。
只是如今的世道,为官做宰,到底也不是最好的出路。倒不如碌碌一生,保全富裕,还落个自由逍遥。
自国公府回来,谢菱心中一直不安。寿宴上,大夫人与国公夫人的话是何意思?为了替七姐姐挡婚,便要把她硬塞给赵廷兰么?
嫁给那样的纨绔,一辈子岂不尽毁了!即使自己并非大夫人亲生,好歹唤她一声“母亲”,总不至这般心狠。
她端坐绣绷前,实在静不下心,胡乱绣了几针,不成样子。
丫头钏儿进来换新茶,见着谢菱心不在焉的模样,又看了看绣绷,只道:
“小娘子有心事?”
“是否,是我懦弱无用?”谢菱自语,“他们便不把我当回事。”
“小娘子说什么呢?”
谢菱看她一眼,摇摇头,又道:
“要说功课女红,我哪样不比七姐姐强?只因没个体面的母家么?”
钏儿跟她许多年,自知她心结。她递上茶盏,道:
“小娘子别生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顾姨娘,你实在是靠不上。成日里,不给小娘子惹事也就是了。”
“都说小郎君们读书识字,必得争个好前程。殊不知,女子亦有前程之计啊!你说的对,我靠不上谁,唯有我自己。故而诗书女红上,七姐姐用功五分,我便用功十二分,总不弱于人。可母亲为何还对我如此不在意呢?”
“小娘子虽唤大夫人一声母亲,可到底不是亲生。她待你虽好,总好不过七娘子。小娘子是太苦了。”
谢菱踱步至案前,上面摆着为大夫人抄的《心经》,洒金梅花纸上,字迹秀稳。
她坐下接着抄,一边道:
“钏儿别胡说,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并非想与七姐姐争什么,只是有些怕。”
谢菱顿住笔,托腮陷入沉思。谁不怕呢?母亲的一句戏言,或许就是自己的一生啊!没个体面的母家,她便这般轻贱么?
不!不会的!定是母亲还不知她的好处,她那样上进,她的婚姻给谢家带来的,绝不逊于一个早无权势的鲁国公府!
她谢菱配得上更好的人,只要她够好,她给夫家带去的,也绝不止一个谢府。
谢菱忙起身,又向钏儿道:
“快替我更衣,咱们去陈姨娘那里。”
“好好的,去陈姨娘那里做什么?”钏儿有些犹疑,“咱们姨娘若知道,又该不高兴了!”
“由她去。”谢菱道,“陈姨娘操持府中大小事务,我要学的还多着呢!”
钏儿见谢菱来了精神,不似方才那般惴惴不安,也乐得伺候她更衣出门。
至陈姨娘处,见她正在与几个管家媳妇对账。众人见着谢菱,尽起身行礼,小娘子面子是极大的。
陈姨娘一向素简安分,穿一件缃色褙子,系条琥珀罗裙,乌发成髻堆在头顶,其上横叉两对芙蓉玉簪。
她捧着账本,笑吟吟地瞧着谢菱,又因脸生得圆,显出格外的亲近之感。
陈姨娘起身拉谢菱至身边:
“八娘子怎么有空过来?”
“许久不见,想来看看姨娘。”谢菱又唤了钏儿手中的食盒来,“姨娘累了,吃些点心吧。”
“喲!”陈姨娘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这哪当得!小娘子费心了。”
“都是小事,不打紧。”谢菱又向座下的管家媳妇们道,“妈妈们也有,都辛苦了。”
☆、第三十一章 花非花1
几个管家媳妇连声道谢,一味地说谢菱的好话。陈姨娘又道:
“大暑天的,可是热着了?快歇一歇。我先打发了她们,再与你说话。”
谢菱遂在陈姨娘身边坐下,只听一个媳妇回话道:
“各房笔墨还是从前的定数,许娘子爱诗文,每月多添了竹纸四尺六刀,六尺三刀,浣花笺十二扎,徽墨、鲁墨各十二方。近日,七娘子与陈先生的文房消磨也见长。倒是五郎房里,余的太多。账上细数已记明了。”
陈姨娘一面听她回话,一面看账本,因见着绫罗绸缎的开支多了许多,遂指着问道:
“周嫂子,这一笔是哪处的?”
周嫂子靠近看了看,回道:
“这不下月淑妃娘子芳诞么?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七娘子照例是要进宫的,新衣也该赶制了。大夫人怕委屈姨娘、八娘子与小郎君们,遂叫一同添些衣裙,人人有份也就是了。一时忙乱,倒忘了同姨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