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闻得脚步声,自知奸计得逞,遂狡黠一笑,回头道:
“酿哥哥不会丢下蓼蓼,对不对?”
“也就是你,这般任性!”陈酿笑道。
七娘偏头一笑,谁知荼靡解意,真挂住了她的步摇。
她咯咯笑了几声,又试探着伸手去解:
“呵呵,又挽住了。”
陈酿见她模样笨拙,忍俊不禁,遂负手行过去,自替她解。只是月光朦胧,看不大清,解了许久亦解不开。陈酿靠近了些,仔细理弄着步摇和荼靡丝。
他的下颌就快抵上她的发髻,她的鼻尖似乎触到他的衣襟。七娘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怔怔立在那里。一瞬间,她只觉面颊发烫,掌心冒汗。
这是大概头一回,她清楚地知道,陈酿与别人是不同的。
“分开了。”陈酿舒了口气,呼吸扫过她的发丝。
七娘却缓不过神,面色绯红,只发愣地看着他。陈酿蹙了蹙眉,逗她似的轻拨方才那支步摇。夜里安静,玉石坠子声音清脆,七娘一个激灵,这才知身在何处。
自回了闺房,她依旧有些心绪不安。那夜七娘不曾入睡,辗转反侧间,总觉得有人抵着她的发髻。
她低头,不自主地浅笑,只抬手抚过长发,又碰一下自己的鼻尖。一时心绪荡漾,她把头埋地更低,面色羞得绯红。
酿哥哥,似乎,是很好的。
七娘望着窗前洒下的月光,只胡乱吟哦一阕《天仙子》:
胧月罥烟三寸小,老花飞絮沾袍皎。
多情荼靡挽成丝,留窈窕,解春调,玉瑟一音风渺渺。
自送了七娘回去,陈酿也无心睡眠,都被他给闹清醒了。
他自在月下踱步,如今已是初夏。七娘经不得夏夜的凉,他倒觉着清爽。陈酿微闭上眼,只循着花草的气息,向花阴深处行去。
听闻园中有几株极罕见的昙花,也不知今夜是否有缘见得。他只漫无目的地走,袍子沾了露水,也只由他。恰一派名士风流。
忽而,花阴更深处,似有什么声音,幽微又哀愁。从前老人都说,这夏夜里,花儿叶儿最易成精。陈酿往前复行了几步,只见月色朦胧处,一个苍白的身影,似有哀泣之声。
细细看来,她身旁的昙花已然谢了,她像是祭奠它们的尸身,莫不是花神么?
陈酿一向对鬼神敬而远之,若是平日,不理也就是了。偏此时他见着,有些莫名的熟悉,又莫名地怜她孤零。
他又近前几步,只轻声唤道:
“是谁在哭?”
那人闻声一惊,忙抹了眼泪,回眸一看,竟是许娘子!
只见她面带愁容,双眉紧锁,残泪还挂在脸上。一身家常装扮素雅得紧,加之长发未挽,亦无矫饰。她只孤身立在那里,无艳无俗,单薄不堪。
陈酿忙近前去,也不急问她为何在此,只蓦地道了句:
“更深露重,许娘子深夜在此,何不添衣?”
许道萍一恁,忙红着脸回过身避他。
陈酿方知失礼,遂作揖道:
“是我唐突了。”
“先生客气。”许道萍轻声道。
“只是,小娘子为何在此哀泣?”
许道萍离他远些,行了一礼。又匆匆看他一眼,只低声道:
“先生见笑,就告辞了。”
说罢,不及陈酿反应,她便自离去了。来去匆匆,似乎方才的言语只是一个梦。
他忽忆起她诗集上一句话来,有云“浓雾沾来春晓泪,清愁染上暮边桐”,所言情态,恰似方才。
想来,她孤身客居在此,倒是与他同病相怜。只是他好歹还有个姑姑在此处,而她却是寄人篱下,孑然一身了。
陈酿看着身旁凋谢的昙花,已是残枝败叶了,难怪她哭得那样伤心。昙花一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带着心事回书房,已静不下心来看七娘的文章。竹叶的沙沙声扰得人心神不宁,他只胡乱修修改改,点点评评。好在七娘是有些悟性与灵性的,也不至花费太多笔墨。
他又自作了一篇,想来,大夫人要七娘作文,更是谢诜想看陈酿的见地。他一向对陈酿有着别样的看重,朝堂之事也愿说与他听,此番的文章到底马虎不得。
他理了理思绪,振了振精神。省试的日子已不到一年,谢诜本是洪门大儒,难得客居他家,也总要多多请教才是。
就七娘所言鳏寡孤独之事,他早想畅所欲言,此番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待停笔时,天已然大亮了。只是,昨夜的奇遇总挥之不去,时不时涌上心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十四章 花非花4
因着陈酿托付,七娘一早便往许道萍那里去。一路上她也随意翻翻,都说许姐姐颇有才情,瞧来倒是不错。若与朱二表姐相比,真是不相上下,也难怪二人惺惺相惜了。
朱二表姐文风洒脱清俊,都道是个闺中李白,红粉诗仙。而许姐姐的诗文,说不上像谁,读来只觉多愁少怨,可谓“工雅”。看她字里行间,分明写的都是寻常之物,读来偏有常人不及之情,七娘不由得心下佩服。
方至许道萍闺房,这屋子久不来了,却还是二姐姐从前离开的样子。一应摆件小物,倒叫七娘思忆起从前。
许道萍才起不久,正在案前作文,见七娘来,忙起身迎去。一面道:
“正说午后去瞧你,却是你先来了。”
她拉七娘坐下,又吩咐湘儿上茶。七娘一手背在身后,只狡黠地偏头看着她。许道萍知她心性贪玩,此刻不知又在计算什么。她笑道:
“你打什么鬼主意,如何这般看我?”
“许姐姐要谢我!”七娘笃定地看着她。
许道萍忽垂下眸子,低声道:
“是了,借住你家,自然该谢你的。”
七娘一心想着玩笑,此时许道萍忽来的自苦,倒使人不知所措。她只得笑道:
“姐姐别多想,只是,你仔细想想,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许道萍一恁,心道,自己有什么可丢呢?一时思索不到。
湘儿正奉茶进来,听到她们谈话,只先请七娘喝茶。她道:
“这是我们娘子从徽州带来的太平猴魁,谢七娘子尝尝。”
七娘饮了一口,倒极合她的口味。湘儿又向许道萍道:
“小娘子怎么不记得了?前日在花园,可不是丢了东西么?”
许道萍忆起那日,只点头道:
“倒是了。那日在花园整理近日诗稿,回来时便忘了。后来再去寻,只寻不到的。”
七娘不语,只得意笑笑。许道萍见她一手背在身后,惊道:
“竟是七妹妹得了?”
七娘拿出那本“浮尘散人”的集子,递至许道萍面前。她笑道:
“却不是我,我不过受人之托,物归原主。”
许道萍接过集子看了看,果是自己的。此番失而复得,倒是意外之喜。她心中欢喜,因而问道:
“受谁之托呢?”
那集子上不见“许道萍”三字,拾得集子之人,又怎知是她呢?莫不是朱小娘子?说来,在此处,知心之人也只她了。
七娘得意笑笑:
“是我酿哥哥。”
是他!七娘的先生!昨夜遇着的那人么?现下想来,昨夜似一场梦般。可他怎知集子是她的?她与那先生,算上昨夜,不过两面之缘,亦无甚交心言语,怎就笃定是她了?
她摇摇头,只向七娘道:
“你又哄我,我与你那先生并未有甚交谈,他怎就叫你还我了?定是朱小娘子,她鬼心思最多。”
七娘一味摆手,以为许道萍不信陈酿的聪明。她忙道:
“才不是呢!酿哥哥厉害呢!哪有他猜不出的事?”
许道萍一时不解,只兀自思索。那人果真有神通么?那集子本是近来诗稿,断不会有人看过的。亦或是,他倒是个懂她几分之人。昨夜听他言语,似有话说,只是更深露重,许道萍顾着男女大妨,并不大理会他。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心刻薄了。
七娘去后,许道萍又把诗稿细细读来,这才惊觉,有几句上,他竟作了注,句句皆注到她心里去。尤其那句“浓雾沾来春晓泪,轻愁染上暮边桐”,他注曰:分明自苦,浓雾晚桐皆为卿愁。
许道萍又想起那人的样貌,昨夜是未瞧清的。倒是初见那回,在鲁国公府的堂外,那时便觉出,他与堂中富贵世家的小郎君们是不同的。
常听七娘提起他,说是为着来年的省试,客居此处,这倒与自己同病相怜了。也难怪他知那集子的出处。谢府上下,谁的处境又与她一般呢?寄人篱下的心,怕也只他懂得几分了。朱小娘子虽是知己,到底不是一样的人,七娘就更不提了。
那夜她抑抑恹恹,又哭至四更,愁情难遣,只得作罢。
天气闷了几日,终是下雨了。夏日的雨,来去匆匆,只是今日却是不愿停的样子。七娘急得直跺脚,本是去陈酿书房读书的日子,偏此时走不成。阿珠收了伞,正从外边打了帘子进来。琳琅忙拉着她道:
“你慢些,小娘子还在呢!别带了湿气进屋。”
阿珠闻言,忙退至外屋,又呵手道:
“这天气,一下子却又凉下来!我方才回了大夫人,雨太大,若一时不停,便准了小娘子今日不去学上。”
“那再好不过了。”琳琅道,“免得不当心淋雨,生病就不好了。”
七娘在里屋闻得二人言语,自掀了帘子,直直冲出来。环月在身后追着,不知这祖宗又闹什么!七娘只向阿珠问道:
“怎么不去学上了?也不是没雨中出行过,况且是上学。”
阿珠正不知如何说,还是琳琅开了口:
“这是大夫人的意思,怕小娘子淋着生病呢!不是不喜上学么?就着这雨,索性歇上一歇,再过可没有这好事了!”
七娘急得满屋子走,又捧着昨日作的诗,酿哥哥说今日学上看的。况且前些日子替他还了许姐姐的集子,他还没谢她呢!她只道:
“我还是要去,酿哥哥该着急了!”
阿珠却笑起来:
“已差人说去了,又不是张夫人,哪就那般严厉?陈小先生平日里,不是顶疼小娘子么?”
“我不管,”七娘来了脾气,噘嘴道,“我就要去!”
“恁大雨,又去做什么呢?”环月劝道,“淅淅沥沥的,又不得静心念书。”
“酿哥哥在呢!”
七娘也不理她们,说着便提起裙子往外走。三个丫头见着,手忙脚乱地上前拦。这小祖宗倔起来,她们三个更是紧张。回头再淋着碰着,她们哪担待得起?连她偷跑出去玩,她们丫头也跟着受罚,何况是病了!七娘也太不体谅下人们了。
三人眼看就拦不住她。七娘正要拿门边的伞,却蓦地撞上正来的陈酿。
☆、第三十五章 雨霖铃1
只见陈酿仍是一身素布衣裳,他踏雨而来,倒有一番风尘仆仆的模样。七娘惊了一瞬,只愣在那里。琳琅忙上前拉她进屋,一面道:
“小娘子还出不出去了?陈小先生可不是来了么?”
阿珠接过陈酿的伞,环月上了茶,又请他坐。他只至七娘跟前,看她奇怪,因问:
“急匆匆的,要往哪里去?敢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七娘忙摇摇头,拉他坐了,又道:
“本是要去你书房的,偏她们几个说雨大不让。正巧酿哥哥来,那便不许走了。”
陈酿笑笑,她何时这般爱读书了?到底奇怪得紧。莫不是小脑袋里盘算着什么?
他也不去理会,只道:
“我可是来出题的。”
“出题?”
陈酿点点头:
“原也不曾想到,只是忽来的大雨,却是作诗填词的好意象。”
七娘看了眼大雨,眼眸一转,蓦地来了主意。
她向陈酿道:
“不如咱们来行令吧!”
还不待陈酿答话,她又兴冲冲地转向琳琅:
“你去请许姐姐来。”
琳琅见她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劝道:
“许娘子身子一向弱些,这样的气候,怕染着湿气。”
“不打紧,许姐姐近。”七娘道,“你多叫几人去,护着她,用个轿撵接来便是。况且她前日已大好了,正应出门走动走动。”
琳琅无奈笑笑,只得从她。只是还未出门,却听七娘又唤道:
“还有五哥与菱儿,叫上大嫂,便说来赏雨。只别告诉二哥去,凶巴巴的。”
“是,知道了。”琳琅应下,便笑着出去。
陈酿见她兴致高涨,也不拦她,只打趣:
“唤了这许多人来,倒比无雨时更热闹。”
“这样一说,”七娘又似打着什么主意,她灵机一动,又向阿珠、环月道,“你们去请朱家表姐和三郎来,人多才热闹呢!”
陈酿只笑她孩童心性,本是她自己的功课,此番却变作了众人的聚会。
这样人家的小娘子大多是爱热闹的。春日赏花,冬日赏雪,白日游园,夜里步月,都是极风雅的事。不似朱门之外的寻常百姓家,成日里想的,尽是温饱三餐,到底可怜无趣些。
只是别家娘子看花看雪,自是情理之中;赏雨也是有的。倒是今日泼天大雨,人多是闷在家中,百无聊赖,也只七娘还有心思热闹玩耍。
“这样一闹,倒不如上书房乖乖念书去。”陈酿扶额。
“众人都避着这雨,我却是能苦中作乐的!”七娘巧辩。
她兴致颇高,让人焚香除了湿气,又学着仪鸾宗姬的样子布起茶席来。陈酿只由着她忙前忙后,她又时而唤陈酿帮忙,拿这个,递那个,总是脚不沾地也就是了。
七娘又至窗前,放下半面帘子。陈酿跟上去,无心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