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托你还许娘子的集子,可还了么?”
七娘仰着面笑道:
“自然还了,果是许姐姐的呢!那日她还惊道,酿哥哥怎知的。过会子叫她谢咱们。”
“还了便是,却提起我来做什么?”陈酿摇头道。
“酿哥哥的才智,总要叫大家都知道才好。你厉害,我也好狐假虎威。来年,更等酿哥哥考上状元,我就不怕朱二表姐了。”
虽为玩笑话,七娘却是顶认真的模样。陈酿忍俊不禁,好一个“狐假虎威”,她竟舔着脸说了。这孩子的心思未免太灵巧坦纯了些,偏在这样的富贵之家还好,由她胡闹胡说。若是小门小户,哪容得她这样?
不几时,许道萍便到了。她住得最近,一进屋就瞧见七娘,只笑道:
“不过是挨着的两座院子,你却声势浩大的,又那么些人来接,倒叫人说我轻狂。”
“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七娘笑道。
她这般自然地说出来,倒叫陈酿一愣。这话只在鲁国公府与她说过一回,她倒记住了,还拿来与许娘子说。
只见许道萍穿了件蟹壳青素罗褙子,系一条葱白暗纹裙,头上只一支珠钗,两三朵绢花。她虽在孝中,未免太清简了些。
反观七娘,做褙子用的海棠红衣料定是特意制的,领口还绣了花串儿。丝履尖拿金线捻了,行动时粼粼的好看,又不易磨损。
许道萍方见着陈酿,拿团扇掩了掩,行万福道:
“先生也在。”
陈酿回作一揖:
“许娘子有礼。本是为着七娘子的功课来,临着要聚会赏雨,还望娘子莫觉在下唐突。”
“先生哪里话?自是七妹妹的盛情。”许道萍道。
因想着前日集子的事,她又向陈酿行了一礼:
“那日七妹妹来还集子,倒是多谢先生了。我见其上新添的注,想来先生有许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是我鲁莽了。”陈酿道,“见小娘子诗文颇好,只是转结太过凄苦了。”
此时七娘在侧,许道萍倒不好与他多说,只敷衍道:
“不过一时心性,先生切莫放在心上。”
许道萍刚说完,七娘便拉她坐下,只安慰笑道:
“如今许姐姐来了我家,也就再不凄苦了。”
话音未落,只见仪鸾宗姬带着五郎与谢菱正进来。仪鸾宗姬是素简惯了的,只髻上一对白玉多宝步摇,彰显着皇室的气度。谢菱一身家常打扮,握着团扇浅笑。
五郎依旧是那大大咧咧的模样,还未见着他人,便听他高声道:
“正想着下雨无聊,还是七娘会享乐。”
一时他又见着七娘,也不用人请,只兀自坐下:
“赏雨这主意倒好!你西窗前那挂水晶帘,隔着雨水是最好看的。我方才让顺子弄些好酒来,这才是有诗有酒有风流。”
不知何时,周嬷嬷却进来,忽道:
“小郎君可别教坏妹妹!七娘子吃不得酒的,仔细大老爷回来骂你。”
“嬷嬷行行好,”五郎卖乖,又向周嬷嬷耳语道,“那里面还有嬷嬷的酒呢!下去自己乐罢,屋中有丫头们也就是了。”
周嬷嬷摇头笑道:
“小郎君越发耍起无赖了,可别过了。”
打发了周嬷嬷,却像是久囚之人出了牢笼,众人开始盘算起玩乐之事。一时瓜果齐备,茶酒俱在,色子骨牌令签又放在了另一边。众人围坐一处,外面虽是骤雨,屋中七嘴八舌,却是极热闹。
七娘唤了阿珠取令签来:
“阿珠快些,我是不耐烦作诗词文章的。莫等朱二表姐来,又玩不成。”
“我见你如今有长进,又怕什么来?”五郎玩笑道。
“哼!”七娘噘嘴嗔道,“你无故打趣我,却该先罚一杯。”
七娘自斟了盏酒,笑嘻嘻地跑至五郎身边,灌他吃了一回。
“我们在墙下听了半日,你请我来,却又怕我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竟不明白了。”
众人闻声朝门边看去,果是她来了。
☆、第三十六章 雨霖铃2
正见三人进来,前面两位锦衣少女,后面跟着王绍玉。方才说话的,那样风流伶俐,自然是朱二娘子凤英。
她进屋又笑道:
“在门边遇上了王三郎与王小妹妹,听见七娘说我坏话呢!我姐姐过会子进宫去,就不来了,说代问兄弟姊妹们好!”
她姐姐朱琏与太子的亲事才定下,想是皇后有诏,往宫中多走动也是常事。
朱凤英四下瞧了瞧,直坐在许道萍身旁。因念着她的病,又见她衣饰寡淡,遂问:
“这样的天气,你竟也来了。可是大好了么?”
“劳你念着。”许道萍微笑道,“此处最近,料是不碍事的。”
王绍玉惯来的,只他身旁的小女孩却不常见着。她穿了件秋香色交领罗衫,系条鹅黄丝裙,小脚裹得精致。又看她面若满月,眼似乌珠,身形微微发胖,笑起来倒与王绍玉有几分相似。
七娘一瞬惊喜,忙起身拉着她:
“可不是王小妹妹么!多年不见,一下子倒认不得了。”
众人遂向那位“王小妹妹”围过来,拉着她左右打量。她惯爱笑的,姐妹们都喜欢得不得了。王绍玉心道,这个妹妹一向讨人喜欢,倒也不怕生。
他遂向众人道:
“这是我三叔家的小妹妹,单名一个‘環’字。三年前随她父亲去任上,如今三叔迁至汴京,她也一同回来了。方才听说来谢七姐姐这里,巴巴的要跟来。”
“我正盼着她呢!”七娘笑道。
王绍玉起身招她至身旁:
“環妹,来!”
她听话地过去,绍玉又带她一一认了众人。她年纪虽是最小,却聪慧机灵,一双圆眼透着敏锐的可爱。王環挨个记着众人,竟没唤错过。
七娘与她许久未见,拉她身边坐了。朱凤英见众人坐定,遂道:
“怎个玩法呢?”
“本为着赏雨才聚在一处,总是要应景的。”许道萍道。
“作五言排律如何?”仪鸾宗姬提议,“以雨为题。”
在座尽是读书之人,这也容易。众人皆道好。
“什么韵呢?”七娘问。
“用个宽韵罢!你们别欺负我小,”王環道,“十一真如何?”
朱凤英一向爱出风头,只抢道:
“我来起头。”
她看一眼窗外,竹帘半卷,雨倒小了些。只道:
“有了!卷起窗间雨……”
许道萍虽易对,却不爱头一个。朱凤英遂指了王小妹,由她依次下去。
王環一惊:
“待我想想……有了!揉来梦里春。”
她四下看看,见七娘书案上压了旧诗文,此刻正有风吹着。因出句道:
“诗文声簌簌。”
七娘思索半刻,也对出了:
“洛水影粼粼。出句是,又作团圆客。”
又该许道萍,这自难不住她。她对道:
“还怜潦倒宾。江天闻锦瑟。”
后边是陈酿,他看了许道萍一眼。“还怜潦倒宾”,说的不正是她自己么?
此刻瞧着,虽是团圆热闹的景,在她看来,未必不是更深的痛。那些锦衣绸缎,何尝不刺目?欢声笑语,又何尝不刺耳呢?只见她一手撑在圆几上,一手执着团扇,病态俨然,轻轻倚靠,人又清素可怜。
陈酿理了理神思,对道:
“浪枕见麒麟。遍请蓬莱女。”
王绍玉又接:
“重邀紫竹神。”
他忽想起庭院中的太湖石,逢着下雨遍要生烟的。那景致极美,似置身江南一般。
绍玉遂出句道:
“青烟石上过。”
他身旁是谢菱,她似有些羞怯,许是不常见人的缘故。谢菱偷瞧绍玉一眼,低声道:
“白沫水中匀。忽倒芙蓉蕊。”
仪鸾宗姬接:
“闲翻比翼巾。飞来晶满树。”
五郎只觉时光如飞,不觉便到他了。他心中默念:飞来晶满树,飞来晶满树……始终想不出。七娘等得不耐烦,只催道:
“五哥快说啊!再不说,便罚酒了!”
看着五郎的样子,朱凤英心中也急。还不到自己呢,别卡在五郎那里。她那团扇指着五郎,亦附和催道:
“五表哥,你若想不出,我先说了。飞来晶满树……这是残雨挂在树枝的景,大表嫂此句真得雅趣。那我便对,采下玉盈身。”
一时众人皆笑起来。
仪鸾宗姬指着朱凤英,哭笑不得地,一面道:
“还说我那句好,偏她这句才有趣!人淋了雨,成个落汤鸡,岂不忙着掸雨?还‘采下玉盈身’,也太能奚落人了!”
许道萍只掩面笑来,又柔声道:
“这样的句子,也只凤娘作得出。”
王環亦哈哈大笑,还拍起桌子来:
“还好我们皆带伞的,谁若真淋着,岂不成了朱姐姐口中的‘采下玉盈身’,由她取笑了。”
朱凤英故作叹息,一个个指着他们,摇头道:
“亏你们皆生在书香之家,却是个顶个的俗人。句中文雅之处不曾见得,偏往那插科打诨去解。我为此句一哭啊!”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倒是七娘兀自发愣。“采下玉盈身”,怎都笑了呢?
今日酿哥哥到时,正是雨最大的时候。他衣裳沾了雨水,有青草和青石板的香气。雨天又暗,更显出雨水的光影来,那才是“采下玉盈身”啊!那才是仙人般的采下玉盈身。
七娘低头轻笑着,那样的“采下玉盈身”,他们是不曾见过了。那样仙人般的陈酿,他们是不曾见过了。
一时笑过闹过,众人也都累了。窗外的雨也停下,只窗棂房檐还滴着水。除仪鸾宗姬外,陈酿是最年长的。他不大爱与他们闹在一处,又因着骤雨初停,空气格外清新,遂至回廊下闲步一回。
七娘的院子倒是多柳,雨后看着格外清丽。陈酿深吸一口气,好似一切烦恼都消融尽了。可他又有什么烦恼呢?多是自苦罢了。
地上已湿透了,柳叶和芙蓉花瓣都打在湿透了的地上,紧紧黏住。他忽想起唐时张若虚那句,“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地上的花瓣柳叶,正与闲愁一样,是最难消遣的。他摇摇头,继续行去。
回廊尽头是一座高亭,恰一个青白色的背影倚在朱红柱上。
☆、第三十七章 雨霖铃3
那身影染着难以言说的哀愁,此情此景,如何不叫人生愁呢?
高亭外正拥着芙蓉。今年芙蓉开得早,本说是好事,可惜今日的雨,倒要叫人失落了。
陈酿仔细瞧了那身影,却是莫名的熟悉。他轻手轻脚上去,生怕惊了她。
方至亭上,他才唤道:
“是许娘子么?”
许道萍闻言转身,这都像极了昙花凋谢那夜。只见她细眉轻锁,眸似冰雪,少付脂粉,只点了檀色口脂,一张鹅蛋脸苍白得紧。
那日夜里只得月光,她又来去匆匆。现下看清了,竟忍不住多看几眼。
陈酿心道,自己大抵是一颗爱美之心,俗世中,俗而又俗之人。
许道萍只恭敬地行一礼,却不说话。
“听闻许娘子身子不好,却还站在风里吹。”陈酿见她单薄,故道。
“没什么要紧。”许道萍摇摇头,又道,“先生给我的注,我皆看了。不论是指教或是见怜,先生有心了。”
“方才联句,听你说,还怜潦倒宾。”陈酿顿了顿,“岂不是我的有心,皆白费了?”
许道萍蓦地怔怔望着他。他的有心?这话又从何说起呢?自己说来是客气,他说来又算什么!许道萍一下子有些心慌,只屏着气不敢言语。
陈酿自知失言,又岔开道:
“今年芙蓉开得早。”
许道萍点头道:
“只是不料这雨,先开的,倒也都落了。”
她踱步至亭子的另一边,依旧倚着。陈酿又道:
“方才在下边见着,还不知是你,只是我想起了一句词来。”
“什么?”
“丁香空结雨中愁……”陈酿叹息。
“李中主的《摊破浣溪沙》,倒是首好词。”许道萍道,“可我只爱一句。”
“风里落花谁是主。”
二人竟异口同声地说出来。许道萍忙转过身去,轻咬着唇,一时不知如何对他。
她双手只紧握着团扇,细细地呼气,动也不敢动。一时气氛凝住,陈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一切言语都是唐突。他只怔怔呆立着,一手撑着朱红栏杆。
二人便静默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隐约听得亭下有人唤:
“酿哥哥,许姐姐,你们在那处做什么?”
二人皆是一惊,只朝亭下望去。亭下之人正提着丝裙上来,步态轻盈。
陈酿遂笑道:
“是蓼蓼啊!我见着雨停,出来闲步,不想遇着了许娘子。”
七娘噘嘴哼了一声:
“却也不带我。”
许道萍笑她心性至纯,只过去挽着她:
“妹妹不是自来了么!说来,其他人呢?”
“有婆子来寻大嫂,她便回去理事了。朱二表姐有些醉,菱儿照顾着她,别人也还在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