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受你了。”
一时五郎又上来拉绍言:
“王二哥,酒也敬了,且看戏去罢!”
“是了是了,”王绍言向众娘子道,“今日邀了南戏班子来,在梅林那头架了个戏台,你们也快些来。”
不待他说罢,一众小郎君只拥着他出去,只绍玉走在了后头。他今日着了湖蓝花裘,倒是打眼得很。趁人不见,绍玉悄然步至七娘身边,低声耳语道:
“过会子看戏,咱们坐一处,我有东西给你。”
七娘听得莫名其妙,不待细问,他却已走远。还是仪平宗姬瞧见,笑着打趣:
“这个三郎,平日对着我们,不见他多说一句话。偏是谢七妹妹来,也知见礼了,也知说悄悄话了,可不是个怪人么?”
七娘一听,红脸愣着,直往谢蕖身后躲。谢蕖笑她:
“从前的女霸王,如今也这副德行?”
“六姐姐坏!”七娘撅嘴道,“帮着王大嫂子欺负我!”
一时众人皆笑起来,也不知谁说了声看戏去,娘子们只拥着出门往梅林去。风雪飞来,她们紧了紧斗篷,倒是贪恋梅花之色,也并未有人说回去的话。
许道萍与众人都不大相熟,性子又沉闷,只慢慢地跟在后边。朱凤英见她柔弱模样,只过去陪着,又说了许多开解之语,病才好些,总别叫她自苦才是。
王環与七娘走在一处,二人性情相投,自别后重逢,倒像更亲近了。王環今日着了件酡颜菱花泥金短袄,映衬着粉扑扑、胖嘟嘟的面孔,更是娇俏可爱。她一路贪恋地嗅着花香,似乎香味也是能留得的。
二人一路行去,远远便见着戏台,原是立在湖边的,倒是有趣。王環细细看了几眼,又蓦地叹了口气。七娘见着,心下奇怪,因问道:
“環娘叹什么?”
“也没什么。本有个巧思,”王環道,“看来,如今却要作罢。”
☆、第四十二章 梅花引2
七娘一时好奇,忙问:
“何妨说来听听?”
王環抱着手炉搓了搓,只道:
“原想着,戏台在水边,咱们若坐在船上听戏赏花,可不是顶好么?”
七娘拍手叫好:
“果是巧思,怎么要作罢呢?”
王環笑道:
“你看这风雪,想来湖面已然结冰,又如何划船呢?”
七娘扫兴地摇摇头,只觉无趣。倒是旁人听见她们的话,也颇觉可惜。
谢蕖却笑道:
“你们怎知道,我不是个未卜先知的诸葛亮呢?”
谢蕖一说话,众人皆朝她看去,不知是什么花样。
谢蕖接着说:
“環妹的法子,我原也想着了。昨日和二郎提起,那冰也不厚,他便让人连夜把冰凿了去。你们仔细瞧瞧,湖面可不是停着两艘小舟么?”
众人皆是好奇,忙往那处看。到底是王绍言有心,谢蕖一句话,他便办得妥妥贴贴,任谁也是羡慕不已的。尤其谢芝,此时虽也在一处说笑,只是心中难免触景生情,想起她夫君孙九郎来。
她与孙九郎,从前何尝不是这般要好?这样凿湖悦妻的傻事,他又何曾没做过?怎奈孙夫人刁钻,孙家可恶,自家偏又放不下脸面,不许她回去。
如此,生生地也就拆散了。谢芝心中酸苦,偷着拭泪,只装作闻花的模样。
见着有船,众人自然是高兴的,近着湖边,却见郎君们已然在船上。因畏着风雪,船舱中生了不少暖炉,帘子已打下。只是他们推杯换盏,吟诗作对的动静不小,听着好不有趣。
七娘与王環心里欢喜,催着姐妹们上另一艘船去。
船舱内果然暖和,细口瓶中又插了新折的梅花,熏得一室生香。虽非在熏风馆,倒更得“熏风”二字之意境。娘子们皆由丫头伺候着去了斗篷、暖帽。
一时坐定,朱凤英又想起方才未完之事,只道:
“咱们的祝寿词还不曾作呢!”
仪鸾宗姬附和:
“正是,这光是听戏吃酒,未免俗气,作些诗文也好。”
谢蕖笑道:
“知姐妹们疼我,只是祝寿词确是不必。不若以熏风馆的梅花为题,一一作来,也不辜负我一番心思。”
四娘谢菀笑道:
“六妹妹这样一说,咱们这群拜寿的,倒都成俗人了。”
谢蕖又唤来李蔻准备文房之物,各色花笺俱全,一炷香为限,诗词曲赋皆不拘着。她自乐得做个考官,只看着姐妹们写来。
向来这样的事,朱凤英是最喜欢的,不到半柱香,她已将红笺交了,众姐妹皆是佩服不已。
许道萍本也早作出,只是不愿出头显露,待众人尽作罢时,她才同七娘的诗文一起交了去。
谢蕖清点着众人的诗文稿子,光看字迹,已能辨个七七八八。只其中一张瞧着陌生,她故作随意抽出,就要念来,原是首五律:
“晶莹生艳骨,皎洁掩风流。
踏裹绫丝袜,行披紫绮裘。
凿冰知爱惜,绾雪解含羞。
姊妹邀芳诞,当无岁月忧。”
念罢,众人皆道好诗。不仅将今日人事描摹尽了,还提及王绍言凿冰取湖之事,既贺她芳诞,又赞了一回夫妻二人的情意。“凿冰”二字,怕是又要成个典故了。
又见底下题了“浮尘散人”四字。
谢蕖只问:
“浮尘散人是谁?作得这样好。你们的字号我是知道的,可是谁改了?”
七娘一听,忙接道:
“是许姐姐!”
众人皆朝许道萍瞧去。
只见她静坐在一边,也不张扬,面目文秀,双眉细长秀气,脂粉薄施,衣着首饰虽不致贵丽,总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想来,许道萍在汴京的才名,也是自此处起的。
朱凤英听着,正要去抢谢蕖手上的诗稿。
谢蕖忙避开,朱凤英又道:
“不能念了,你快把我的给我!”
谢蕖忙护着,笑道:
“这是甚么道理?”
“许娘子作得好,我要出丑了!快给我!”朱凤英又要去抢。
仪平宗姬指着朱凤英,一边绕着姐妹们走,只笑道:
“咱们之中,她是最惜才名的,总是看不上咱们。今日来了个许娘子,倒戳戳她的神气,替咱们出口气。也好叫凤娘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朱凤英只把头埋进手帕里,一味不依。许道萍掩面轻笑,又去拉凤英。
谢蕖找出朱凤英的花笺,向众人道:
“可把凤娘的找着了,她回回夺魁,也有她怕的时候。”
一时众人传阅。那是张冰片梅花笺,字迹飘逸俊丽,是一阙《采桑子》。
写到:
红香尽染熏风馆,有燕支痕。
帘卷珠珍,户底飞来玉雪尘。
平湖难负相思意,瑰饮清醇。
谁道无人,明夜还来数月辰。
姐妹们又笑起来,传回谢蕖手中时,她细细看来,却赶着要捶朱凤英。尤其最后一句,分明是打趣谢蕖与王绍言,她这才知中了朱凤英的计。
“凤娘越发顽皮了!”谢蕖只对着凤英摇头。
“还说不好呢?”许道萍拉着凤英道,“这般趣意盎然,户底飞来玉雪尘,可算一奇妙巧思。倒是我的,却呆板了些。”
仪鸾宗姬道:
“依我看,是各有千秋。你们二位,可做此处的女学士呢!”
“七娘还要做女状元呢!”朱凤英玩笑,“有个举子先生,也叫咱们看看你的大作?”
七娘也不怯,只道:
“看就看,不如许姐姐本是情理之中,又有什么要紧。”
一时,谢蕖又把七娘的花笺取来读,只见写到:
一朝散尽人间白,
半树清寒至汴京。
未是阳关惆怅客,
潇风弱雪总当情。
在座之人无不惊愣地看着七娘,谢蕖还怕拿错,只反复看了,果是七娘诗文。
此首绝句,文风清灵,意象描摹不俗,最是那股似有似无的愁思,哪里是七娘能作的?她自幼锦衣玉食,事事如意,又有甚愁来?
大抵,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
一时众人皆说七娘开窍了,连朱凤英也不吝赞美。七娘倒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未在诗文上被人称赞,不过信手写来,她们也太认真了。
谢芝见姐妹们欢笑在一处,心中更是伤感,只托辞身上不好,下船回熏风馆去。
☆、第四十三章 梅花引3
下得船来,谢芝踏上雪地。她回头看了一眼湖上的船,两艘都闹哄哄的,遂觉无趣,只兀自朝熏风馆去。
丫鬟坠瑛是近身服侍的,见她心绪低落,遂指着她的脚印道:
“大娘子瞧,都说娘子的脚是谢府上下裹得最好的,见这脚印便知了。”
只见三寸金莲印上雪地,她步子又小又碎,远远看去,倒似一串银铃铛。这样精致秀美的脚印,怕也只她能配上。
谢芝叹了口气,此时本是极得意趣,可惜身边却是坠瑛。若九郎在……她一时又有些想哭。
一阵风过,雪飞起来,又掩上方才的脚印,似乎谁也不曾走过。谢芝蓦地咳了两声,坠瑛忙替她拉紧斗篷,又将伞打低些。
“娘子还病着,雪又大了,快些回屋中罢。”坠瑛只担忧地看她。
谢芝点点头,也不说什么,眼泪似乎也被风吹散,只红着眼,又哭不出来。
船上依旧是热闹的,戏台那处唱起了琵琶记。闻着声,两只船也往那边靠。王環听那边闹得起劲,一时好奇,只半打起帘子往外边瞧。
原来郎君们早已开窗赏雪,倒是小娘子们身娇体弱,生怕风雪入侵,沾了寒气。
王環唤了七娘来,一面往外探头:
“谢七姐姐,快来看,他们倒是风雅。”
七娘也朝那处瞧去,只见陈酿正端坐窗前,着了件苏绢白袍,风雪中恰一个俊逸的侧影。他正饮一盏,一面与谢汾过话。七娘只呆看着,却是不语。
“咱们也打起帘子吧!这样好的雪,且莫辜负了!”王環就要去打帘子。
七娘忙拦:
“许姐姐身子弱,当心风。”
许道萍闻声,只笑道:
“不打紧,我亦想着看雪的。方才饮了几杯,倒不觉寒冷了。”
王環心中欢喜,遂拉上七娘与朱凤英,自把帘子打起。
霎时一片白茫茫入眼,亭台楼阁皆落满白雪,湖面清冽,岸上柳枝枯尽了。一派望去,正一幅冬日水墨,自然天成。
许道萍见着,心中感慨。许是因着体弱,她雪天是不大出门的,今日见着,颇觉震撼。
她只不觉道了句:
“好一幅平湖雪柳图。”
那边的郎君们见她们打起帘子,也唤船娘摇橹靠过来。王绍玉见着七娘,忙至窗边唤起来。七娘瞥他一眼,也不理他。待两只船靠在一处,他又低声唤她。
“作甚么?”七娘靠过去,“瞒着众人,必不是好事。”
“本想着与你坐一处,谁知分了两只船。”绍玉笑道,又拿出个玛瑙穗子,“喏,你看看。”
七娘先不去接,看了一眼,只道:
“什么东西,我不稀罕!”
“你再看看。”绍玉硬是递过去。
七娘不解,接过细细瞧来。那玛瑙穗子的品相倒不算极好,却是最大的那颗上刻了个“卞”字。七娘猛地一惊,忙收起来。竟是卞大娘子的东西!
“她给我的?”七娘问道。
“她说你是五郎兄弟,故而赠你。”绍玉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七娘偷瞧五郎一眼,又嘱咐道:
“你先别同五哥讲,我自同他说。”
说罢,七娘便要走,绍玉又拦住她,只道:
“还有个东西。”
还未说罢,他便从袖中拿出东西来。那物件乘在锦盒内,以丝帕包着,想来不是方才玛瑙那样的寻常之物。
七娘打开瞧了,原是个羊脂玉领扣,其玉质很是温润,又雕作了七娘喜爱的蝴蝶状。
“前日贵妃娘子赏的,我想着你必喜欢。”绍玉道。
“在这些东西上,你自然是最有学问的。”七娘笑道,“我虽喜欢,却不能要。”
“何时这般扭捏起来?”绍玉不解。
二人遂隔着船,相互推脱起来。
仪平宗姬见她二人奇怪的样子,忍不住过去,扶着七娘双肩,笑道:
“又说悄悄话呢!”
对着自家大嫂,绍玉左右有些难为情,一个慌神,竟不知将玉蝴蝶落在了何处。
他又敷衍他大嫂道:
“是陈二哥,托我来问七娘的诗文。”
仪平宗姬审视了一番,道:
“嗯……问了这许久,可问出来了?”
“说要七娘学这个呢!”
绍玉只去船舱,不及阻止,他遂一把拿过陈酿的诗稿。趁着他不注意,朱凤英正抢了来,一面道:
“谁的大作?倒叫我瞧瞧。”
听说是那边传来的诗稿,众人皆争着要看。况且陈酿本带着七娘念书,她方才的诗文,众人已是赞叹,如今倒要看看那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众人围着诗稿去,朱凤英只悄悄将七娘拉至一旁,低声问道:
“方才你与王三郎推来推去做什么?”
七娘摇摇头,只不说。
朱凤英摊开手来,只见那只玉蝴蝶停在她掌中。
七娘刚要去拿,朱凤英只握在手中,看着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