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如今家中忙着进宫的事,大姐姐就像这花香一样,风一吹也就不见了,连母亲也少提了。
似乎大家都忘了,此次进宫,本是为了安慰谢淑妃的丧姊之痛。
她步至许道萍屋中,只见周嬷嬷正要告辞。周嬷嬷见着七娘,寒暄几句,又嘱咐了一番不要玩太过的话,遂也去了。
“你来的不是时候,”许道萍笑道,“周嬷嬷刚去,嘱咐了许多好话。你惯进宫的,也能一同与我说一说。”
“我来得可正是时候呢!”七娘道,“周嬷嬷唠叨,我才不愿同她一处。况且姐姐聪慧谨慎,我任性胡闹,能与你说什么?”
“这又是你打趣我了。”许道萍指着她道。
“方才母亲送了衣料来,姐姐可有?”七娘道,还惦记着那匹天水碧的衣料。
许道萍指了指案头:
“送来了好些,我都挑花眼了!”
七娘细细看了,却不见那匹天水碧的,因问道:
“有匹天水碧的细绢料子?”
许道萍点点头:
“本是有的。只是大夫人说,家中虽有丧事,可小娘子家家年轻,到底不必太素简了。我遂收了起来。”
许道萍如何不知朱夫人的意思?她惯了的清素,一是性情使然,二来,她是带孝客居此处,行事打扮也不应太过张扬。
虽说朱夫人待她很好,吃穿用度皆与谢家娘子无异,只是寄人篱下的身份,她终究是不忘的。朱夫人也知她心结,故而平日里也不劝她的。
只是此番是进宫,外人眼中,许道萍到底是谢府出来的小娘子,她的体面便是谢府的体面。这个道理,许道萍自然知道,故而这回就全凭朱夫人安排了。
至于谢淑妃为何宣她进宫,她也想不明白。许道萍并非张扬功利之人,自入谢府,不争不抢的。其实她这样的身份,也轮不到她争抢。她只求平安度日也就是了。
偏又来了进宫的事,如此一来,她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第一个不服的,怕就是谢府的八娘子。且不论嫡庶,她作为淑妃的亲妹妹,此番进宫,连许道萍也在列,她却不在,这心里面上怕都是不好过的。
即便八娘子通情达理,不予计较,旁人的闲话议论哪里又会少呢?况且,许道萍与谢淑妃素不相识,哪里就想要见她了?
七娘哪知她的顾虑,此番进宫,终于有个姐妹相陪,她自然是欢喜的。
“那料子做件褙子,许姐姐穿,是顶好看的。”七娘诚恳地说道,觉得颇是可惜。
七娘为何说这话?许道萍一怔。虽说她爱穿这颜色,可进宫终究是非同小可的事,其间道理,难道七娘不懂?
若是如此,未免太天真了些。若非如此,莫不是怕自己抢了她的风头?
也是了,她们这样的小娘子,不是最爱出风头么?
许道萍只笑笑:
“日后家常穿,也是一样的。”
七娘思索半刻,只道:
“许姐姐不穿,那我穿了?我也爱这料子呢!”
许道萍一惊,她要穿?不是怕抢了她的风头,而是她想要穿?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真是不该。
只是七娘惯穿艳色衣裙的。许道萍记得才至谢府时,就见她穿过一条十二破月华裙,流光溢彩,颇是华美。
“你爱这料子?”许道萍又问了一句。
七娘点点头:
“从前我也不爱的。只是那日酿哥哥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想,穿艳色衣裙与清素衣裙是一样的。”
七娘觉得,亲近之人不会因你穿清素服饰便疏远;而疏远之人,也并不会因你着艳色衣饰而多亲近几分。
到底还是七娘年幼,世间的事,哪是这样容易分辨的?
“况且,”七娘又道,有些羞涩的愉快,“酿哥哥说,这个颜色很好。”
酿哥哥……又是酿哥哥……
许道萍漫不经心地笑笑。果然,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大道理,也不过是七娘的搪塞遮掩。那个酿哥哥,才是她心心念念的。
许道萍看了看七娘,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
“那你酿哥哥,”许道萍试探着问,“知道你这般听话,定是很开心的。”
七娘忽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近日我少见他的,既见着,他又总心不在焉。想是时时挂心春闱?”
“许是吧。”许道萍安抚道,“十年寒窗,可不就为着此时么?”
七娘讪讪地点头,撅着嘴道:
“二哥也叫我近日别去烦酿哥哥。左右要进宫去,确是烦不到他了。”
许道萍笑了笑,又递了盏新茶给她:
“吃茶吧!”
七娘饮了一口,转而又笑了,似乎是自语:
“不过,时日长呢!”
许道萍一怔,何为“时日长呢”?她也不问,装作不闻,又问了七娘一些有关谢淑妃的事,也并非是着意打听,回头到宫里,总不失礼莽撞也就是了。
听七娘言语,她的二姐姐是世间最好的姐姐,有什么好处也先想着姊妹们。
许道萍心中一笑,这个“姊妹们”大抵只是七娘与朱凤英之流。至于谢菱那样的姊妹,连入宫也不让的,又何谈情意呢?
☆、第四十九章 凤凰台上4
自那回七娘想给谢菱送淑妃赏的胭脂露,琳琅劝了她一回,类似的事,她也再不提谢菱了。
譬如此番进宫,她就从未问过“为何许姐姐去,菱儿不去”的话。
七娘再爱胡闹,也知是淑妃姐姐的意思,毕竟是进宫,也不是送个胭脂露那样的小事。
进宫那日,沈宫人也来了。朱夫人、七娘、许道萍也早早梳洗毕了,待宫中车架一至,就往外去了。
谢府女眷皆至院门相送,自然,为了皇室的庄严,街道也早清了人。即便如此,小娘子们也都戴着帷帽,这也是官宦人家的礼数。
沈宫人在街口已下车步行。这条街上,住的皆是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皇帝为表尊重,曾下旨,宫中车架至此,随行宫人需下车步行。
沿途路过了右仆射府、礼部尚书府、邓国公府……
沈宫人虽目不斜视地前行,也能感受到这条街的庄重,旧时所言“乌衣巷”,大抵与此处无异。
复前行,只见谢府女眷排成一片,齐齐列在府门前,丫头仆妇也分列街边。男人们都上朝去了,可女眷们的气度,也非常人可比。
府上有丧,各人服色比之往日要清淡些,但仍是掩不住的富贵繁华。沈宫人至谢府门前,先上去请了安。
“夫人们好,娘子们好!”沈宫人行礼,一应随行宫人亦跟着行礼。
朱夫人与周夫人带着谢府女眷回礼。
沈宫人又上前些,与朱夫人寒暄道:
“淑妃娘子问老夫人安,问大夫人安。”
朱夫人微笑道:
“老夫人伤心,身子微恙,好在薛女婿在。请淑妃娘子兀自保重才是。”
沈宫人又行一礼,向一旁的周夫人道:
“淑妃娘子问二夫人安。”
周夫人虽装饰华贵,脂粉傅面,可那般憔悴的神情形容,却是显而易见的。
沈宫人又道:
“淑妃娘子挂心二夫人,说大娘子的事,错不在夫人,还请夫人宽心。”
周夫人回礼道:
“多谢淑妃娘子念着,也请淑妃娘子宽心。”
一时说罢,沈宫人又看向朱夫人身旁的两个女孩子,笑道:
“七娘子,月余不见,又长高了。”
“沈姐姐。”七娘笑着应道。
另一位是个不曾见过的陌生女子。只见她双肩窄弱,腰身纤细,双目微垂,一张文秀面容隐在帷帽后,瞧着是极雅致的。
“想必这便是许娘子了。”沈宫人道。
许道萍行一万福,果是和知礼知仪的人。
一时间,见天色不早,众人忙拥着朱夫人与二位娘子上车。
从前许道萍才至谢府,只觉谢府的车马华丽,如今见了宫里的,自是谢府不能比。华盖庄重,帘幕纹饰精致,丝丝寸寸无不是皇家气度。
才入宫门,便有人伺候三人下车。
因知许道萍初次入宫,沈宫人遂笑道:
“外臣入宫,皆需步行的。小娘子们当不得,慢些走也就是了。”
“您费心了。”许道萍行礼道。
行在宫中,一切像是天上的楼宇。只是许道萍不敢多看,只垂首跟着朱夫人,生怕有什么差错。
七娘见她紧张,手也出汗了,遂凑过去低声道:
“许姐姐,不要紧的,母亲在呢!”
许道萍闻声点点头,只朝七娘微微一笑。是啊,朱夫人带着,她又紧张什么呢?
又行了半晌,小娘子们惯缠足的,自然有些累。沈宫人也知她们娇生惯养,故安慰了句“就快到了”。其实皇宫那么大,又哪里是这样容易到的。
七娘心中正抱怨,忽见前有来人,沈宫人带着她们避开让路,复行一万福。待来人走近,七娘抬头看去,原是两位小郎君。
二位郎君年纪相仿,约摸已过弱冠。一个穿紫袍的,看上去温吞持重,另一个穿白袍的,却风神俊雅,更像个文士。
他二人见这般声势浩大的避让,有件几位女子衣饰华美,也知不是寻常人家。
那个白袍郎君遂问了领头的沈宫人:
“这是哪家夫人娘子进宫?”
沈宫人回道:
“是谢府,淑妃娘子的母亲与姊妹。”
那白袍郎君看了紫袍郎君一眼,又向她们道:
“原是谢家夫人与谢小娘子,何须如此多礼?快快免礼。”
待她们起身,沈宫人遂微笑解释道:
“这是太子殿下与郓王殿下。”
太子殿下?七娘猛抬起头看了一眼,脱口而出:
“大表姐夫?”
在场之人皆是一惊,旁边的宫女们已吓得出汗。
朱夫人忙拉了七娘往后,一面请罪道:
“小女无礼,太子殿下赎罪。”
太子扶起朱夫人,只笑道:
“夫人请起,小娘子率真是好事,况且她说得也不错。”
此事就算过了,太子与郓王自不做停留,遂也去了。只是不多时,便见一个首领太监带了三乘步撵来。
“谢夫人、谢小娘子请留步。这是郓王殿下赏的,说夫人与小娘子难得进宫,别累着了,尤其小娘子们娇弱,还是乘轿撵的好。”
“这……如何使得?”朱夫人一时有些为难。
若乘了这步撵,被人传出去,是否会有外戚之故的谣言?即便没有,也总该说她谢府轻狂;若是不乘,也像是不识抬举,白得罪人。
此步撵若是太子赏的,倒也乘得,到底有层亲戚关联,可偏又是郓王!如此,太子是否会多想?这就更为难了。
“母亲,”七娘轻轻扯了扯朱夫人的衣袖,一脸可怜模样,“我有些累了。”
这孩子!
朱夫人心道,入宫前已嘱咐了要谨慎行事,从前她也知轻重的,怎么今日这样唐突?先是一句“大表姐夫”,这会子又要乘撵!
首领太监看了看七娘,笑向朱夫人道:
“夫人不必客气,我们王爷惯了的怜香惜玉。从前有宫妃家的小娘子入宫,他总不忍女孩子小足行路,也是赐过撵的。”
到底是宫中的人,言语滴水不漏。不必客气,便是不必有别的顾虑。提及别家入宫的女眷,便是说,郓王不过是好心,并非为了你谢家。
加之七娘那一闹,反而好了。说破天,也不过是官家娘子娇气,小孩子任性。
话已说得如此明白,事情也如此清楚,若是有心往别处引,反倒落了刻意。
三人再不推辞,只乘上步撵往谢淑妃宫中去。
☆、第五十章 凤凰台上5
方至谢淑妃处,七娘才下步撵,便挽着朱夫人狡黠一笑,又看看那三乘步撵。
朱夫人倒是一愣,七娘怎么这样笑?莫不是,方才她说累了的话,是故意的?总当她是不知世事的孩子,谁知她竟想着为母亲解围。
七娘自然想不到郓王与朝堂的关联。只是随意乘撵,会被人说轻狂,不乘撵,亦被人说轻狂,这道理她总还是明白的。
倒不如由她小孩子撒个娇,况且走这样久,也着实累了。
淑妃谢芪的住处唤作“永兰殿”,殿内筑得雅致柔和。小桥流水,石板矮松,到底是出身书香世宦的女子,总多几分书卷气。
许道萍这样想着。
谢芪是在内室见的她们,因是自家女眷,若在正殿见,反而显得疏远;再则,她还在病中呢!
进了室内,一应宫人尽是淑妃的心腹,七娘便如在家中一般,放肆了起来。
她揭了帷帽便直往谢芪处去,一面娇声唤道:
“二姐姐!”
谢芪坐在榻上,铺了玉白鹅毛毯子,手里捧着一方紫铜南瓜炉,一条琥珀抹额绑在头上,因是病着,未免受风。
待七娘至跟前,她只一把抱住七娘,一面道:
“姐姐盼着你呢!”
七娘靠在谢芪怀里,又回过头去看朱夫人与许道萍。
她们有条不紊地进来,朱夫人只摇头道:
“真是越大越没规矩!”
七娘不理母亲,只躲在谢芪怀里撒娇。待走进些,朱夫人遂带着许道萍一起向谢芪行礼。礼毕,沈宫人忙扶起她们。
谢芪嗔道:
“我倒喜欢七娘的率真!母亲回回拘着礼数,总不够亲热。”
谢芪虽贵为皇妃,可撒起娇来却似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人也没架子。难怪七娘喜欢她,一来是骨肉至亲,二来则是性情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