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拉了许道萍的手,只道:
“还以为你不来了,身上可大好了?我瞧着气色好了许多。”
“难为你们姐妹费心,”许道萍笑道,“成日里送这送那,可不是养好了么?再不出门动一动,可该胖了。”
三人笑作一团,一旁的谢菱却总插不上话,只得看着三人玩笑。
一时,堂中灯光暗了些,有的小娘子有些惊慌。只听堂中有人道:
“孙儿恭贺婆婆大寿,特教府中舞姬歌姬排了新曲,祝婆婆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灯火虽暗,七娘也瞧出那人是赵廷兰,他一向油嘴滑舌,此番又玩什么把戏?
她下意识地朝朱凤英身后躲了躲,可别瞧见她才好。
只听一声箜篌,舞姬们鱼贯而入。她们身着月白纱衣,挽了唐时时兴的双鬟飞仙髻,袅袅娜娜,手执琉璃宫灯。
两旁的莲花灯也逐一亮起,正应了步步生莲的典故,像是天仙们来与国公夫人祝寿了。
舞姬们长袖柔媚,身似柳摇,曹子建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当是如此了。
角落的乐姬着广袖纱衣,丝竹管弦,仙乐渺渺,不知天上人间。
正此时,空中落下玉色绸带,待绸带再升起时,中央竟出现一华服歌姬。
她挽了唐时的牡丹髻,抱一把雕花嵌宝箜篌,浅唱低吟,不食烟火。那是如置身天上宫阙的美。
歌姬纤腰只盈盈一握,小脚隐在纱裙中。那般婀娜多情的姿态,倒叫人觉得莫名熟悉。
一时舞姬们执灯笼簇拥在华服歌姬身旁,灯光缓缓照清她的脸。
只见她一双杏眼,秋水流波,新月弯眉直入云鬓,不是卞大娘子是谁!
在她还未现身时,五郎还不敢笃定,只是那些灯火映上那张脸,他猛惊得不知所措。
竟是她!是受邀来献舞么,怎么从未听她提起?
接着的恭贺与热闹,在五郎眼中,大抵是一片模糊。他只隐约记得,她带着舞姬们领了赏钱,兴高采烈地下去。
就从他眼前,那么兴高采烈地,生生地下去。似不认得他一般。七娘亦惊讶的很,怎会是她呢?
她又定睛瞧了瞧,只喃喃道:
“果是她。”
谢菱正坐在她身边,闻得此言,只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七娘:
“姐姐说什么?”
七娘看得入神,哪里管得谢菱的问话。卞大娘子竟来了鲁国公府!此番情景,五哥必已看见,他们的事,会不会被人知晓呢?
说来,卞大娘子一向聪慧,会不会认出自己?
好在她已去了,倒是那赵廷兰,上元夜是否真不知她是小娘子?此人纨绔放浪,堂上人多,却不如出去避一避。
见七娘一味发呆,朱凤英觉得蹊跷。她审视一番,只猛推七娘一把:
“七娘!想什么呢?”
七娘这才惊得回神,只觉一身冷汗。她抬头看看朱凤英,摇头道:
“无事。这堂上有些闷,我出去走走。”
朱凤英担忧地看她一眼,忍不住又嘱咐道:
“这里不比家中,放肆惯了,你当心些。”
七娘点点头,便由琳琅、阿珠扶着去了。
鲁国公府的庭院虽少了往日的气派,但却添了分别致。
曲折的回廊颇有南方的样子,太湖石在夜里,也显得更是婀娜。
七娘在堂外不远的花园闲逛,堂中虽是热闹非凡,这园子里倒是个清静的去处。
正是开到荼蘼的时节,花不多了,园子里充盈着叶的气息,牡丹的叶、李树金黄的叶、海棠的叶……
七娘难得这样安静,琳琅瞧她道:
“小娘子今日有心事?”
七娘摇摇头。
琳琅与阿珠只觉七娘今日很是奇怪,倒也瞧不出端倪。
“什么心事,叫我来猜猜?”
不知谁在说话,主仆三人回头看去,只见一锦衣郎君正往此处来。
初时灯火昏暗,还瞧不清,待他走近,七娘便认出他来!不正是鲁国公的纨绔孙儿赵廷兰么!
七娘心下一紧,也不理他,忙转身要走。谁知赵廷兰却不知趣地追上来。
只听他唤道:
“小娘子留步!你我素昧谋面,为何见我便走?”
七娘顿住,他竟没认出她么?阿珠转头瞪着赵廷兰:
“好轻浮的小郎君!凭你是谁,也敢拦我们小娘子的路?”
“阿珠,”七娘道,“不得无礼。”
赵廷兰这人虽是讨厌了些,也并非真恶人。那回的事,倒不能全然怨他。
七娘勉强作一万福道:
“赵小郎君不在堂屋陪着老夫人,倒在此处拦我?”
赵廷兰又露出那痞气的笑,他凑近些,只低声道:
“小谢兄弟,既认得我,又跑什么?”
七娘吓得退后两步,直瞪着他:
“你!谁是你兄弟!”
阿珠与琳琅忙护着七娘,只听阿珠斥道:
“你这个人,怎这般不知好歹!我家娘子不耐烦与你说话,你再无礼,我告诉我家大夫人去!”
赵廷兰摇头笑笑,向七娘道:
“小谢兄弟,你的丫头倒是和你一个模样。”
七娘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挺直了背,正色道:
“我本不认得你,只因方才在堂中见你与国公夫人祝寿,才有了印象。我又不是男子,你胡叫什么?钗裙红妆,是辩不出么?若非念你是鲁国公府长孙,你婆婆今日寿辰,我早唤人了。到那时,只怕伤的是你鲁国公府的脸面!”
赵廷兰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七娘,玩味道:
“几月不见,小谢兄弟的口才倒是见长。”
“你……”七娘气急,瞥他一眼,“哼!无赖!”
说罢便要走。赵廷兰依旧不放她,这般得理不饶人,莫不是非要七娘承认是“小谢兄弟”么?
☆、第二十八章 庆金枝3
月黑风高,在这地方待着就害怕,她又想起上元那日的巷子,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偏又遇着赵廷兰。
七娘正想着脱身之法,不料竟被赵廷兰看穿。他笑道:
“你小脑袋里想什么呢?我是真心与你做兄弟的,那回还推杯换盏,其乐融融,怎么转脸便不认赵哥哥了?”
说罢,赵廷兰又要去拉她的手。她吓得直往后缩,忽听清脆一声,不知谁打下赵廷兰的手。
众人皆朝那人看去,只见那人冷脸道:
“七娘子,不是说听大夫人的话么?怎么孤身在此?”
七娘羞愧地低下头,如此狼狈的模样,又叫他瞧见!她咬着唇,恭敬道:
“陈小先生。”
赵廷兰上下打量那位“陈小先生”。他长身玉立,玉面束发,却并非富贵堆里混大的模样,倒有一番俊逸气度。
听闻,谢府为他家小娘子请了位举子做先生,想必是眼前的人了。
只是多看几眼,赵廷兰却莫名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他身上那股子清高傲气,总像是见过。
陈酿冷眼看着赵廷兰:
“赵小郎君自重!挡谢娘子的路,怕是你国公府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便是谢府的举子先生?呵,”赵廷兰无所谓地笑笑,“不过与小娘子玩笑几句,先生也太认真了!莫说这是鲁国公府,你管不得我,便是要管,还有她二位兄长,还有王三郎,岂轮到你?”
“我教得,便管得。”
陈酿依旧一脸傲气。赵廷兰审视他,几番思索,忽拍了脑门:
“我记起了!上元那日吃酒,你,还有你……”
他指了指七娘,又指了指陈酿,忽大笑起来:
“果是无巧不成书!我说先生那傲慢模样似乎见过,原来如此,哈哈哈!”
赵廷兰自顾自地笑,陈酿也懒得理他。他从琳琅手上取过七娘斗篷,只细细替她披了,却冷语道:
“咱们回去。”
七娘打了个寒颤,点点头,又看赵廷兰一眼,便随陈酿去了。
周遭的景,还是那样黑漆漆的,七娘却不怕了。她只拉着陈酿的袖子,默默跟在他身后。
陈酿一路不语,黑着一张脸,便是琳琅与阿珠见着也莫名胆颤。
七娘扯扯他的袖子:
“你生气了?”
陈酿忽顿住脚步,回头蹙眉看着她。便如此过了半晌光景,七娘咬着唇,再忍不住,猛推开陈酿。
她只含泪道:
“你还生气?我快吓死了!”
只见七娘双手环抱,瑟瑟发抖。
琳琅、阿珠忙过去扶着她,一面安抚道:
“小娘子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陈酿一步步走近她,抹了她眼角的泪。
七娘只委屈道:
“酿哥哥为何不早来?”
陈酿一愣,“酿哥哥”?何人教她这样叫的。他只道:
“酿哥哥?”
七娘一惊,忙捂住嘴转过身去。
“七娘!”陈酿故作严肃,“你唤我什么?”
七娘红了脸,依旧背着身子:
“陈……陈小先生。”
陈酿笑了笑,蹲下来,转过七娘的身子,道:
“我不是生气,是担心。此处不比家中,你身边又只两个丫头,若真出了事,如何是好?上回你二哥教训得不够么,此番可知晓了?却说那赵小郎君,上元那日,他未必不知你身份,却还硬拉你吃酒!若非真放荡不羁,便是个活纨绔。”
七娘抬眼看着他:
“上元的事,你怎知晓?莫非你记得?你记得我?”
“你那醉态,何处像小郎君了?”陈酿道,“那日一眼便瞧出,不与你说破罢了。”
七娘一瞬破涕为笑,原来,他一直记得,一直替她守着秘密。
陈酿见她又哭又笑的模样,着实有趣,方才想要训斥她的话,倒都忘了。
因想起方才她唤他“酿哥哥”,陈酿刮了她鼻梁一下,只问道:
“小家伙,‘酿哥哥’,是谁教你的?”
七娘一时语塞。阿珠笑了笑,只道:
“小娘子在无人时,都是这样唤陈小先生的。她说二哥太凶,五哥又爱欺负她,还是‘酿哥哥’最好!”
“阿珠!”七娘斥道。
陈酿望着她笑了笑,道:
“既然酿哥哥最好,那蓼蓼今后要听酿哥哥的话,今夜的事,不许有第二回,明白么?”
七娘点点头,又思索一阵。“蓼蓼”?记忆里,只有至亲的家人这样唤过自己。
她眯着眼审视陈酿,故意问:
“酿哥哥唤我什么?”
陈酿又轻轻一笑,也不答她,起身便走。七娘忙追上去,一路上不依不挠,行三五步便要唤一声“酿哥哥”。
初时陈酿还应她几声,多几回,才发觉她不过是自言自语,自己傻乎乎地乐罢了。
陈酿回头看她一眼,她又自顾自地傻笑。
这个谢七娘子,虽说平日里骄纵了些,贵女的脾气大了些,到底是守得赤子之心的人,不失天然可爱,孺子可教。
暮春的风很暖,七娘又穿着披风,是不怕着凉的。
许是给国公夫人祝寿的缘故,热闹都在堂中,别处的小径却显得清幽极了。
在家中时,她与陈酿一处,似乎除了念书便是做文章,从未像现在一般无所事事地走路。
她跟在他身后,脚步很轻,显得很听话。她双足缠得玲珑秀美,只是走了许久,倒有些经不得。
七娘轻轻拉了陈酿的袖,道:
“酿哥哥,我有些累了。”
陈酿回头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脚。也是了,她出来许久,却不曾歇息,这样精致的小足,哪里受得住?
他朝四周看看,不远处正有一小亭,遂道:
“来,咱们歇一歇。”
阿珠与琳琅扶着七娘上了亭子,亭中清风徐徐,顿觉神清气爽。
两个丫头铺上软缎手帕,伺候七娘坐了,方替她揉腿,这又是贵女的骄矜了。
陈酿看了一眼,遂向七娘道:
“说来,怎么独自出来了?平日不是顶爱热闹么?”
陈酿这一问,七娘又想起卞大娘子来。她叹了口气,倒不像平日的模样。她心中信任陈酿,只把卞大娘子的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他,见陈酿沉吟不语,七娘心中打鼓,因问道:
“你知道了,那日我为何扮作小郎君,为何会走失,为何同赵廷兰一处吃酒……酿哥哥……在你心里,蓼蓼是否不好?”
陈酿见她难过又愧疚的模样,哪忍苛责?她既知那日的不妥,不如就此打住,点到为止,总归明白道理也就是了。
陈酿轻抚她的头,安慰道:
“蓼蓼很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酿哥哥心里,蓼蓼是最好的孩子。”
七娘红着脸低下头,抿着唇,手指玩弄自己的裙带。自教导七娘以来,陈酿一向温和,却也严厉,从不曾这般夸她。
她有些飘飘然,只偏头偷瞧着陈酿。
☆、第二十九章 庆金枝4
陈酿见她如此,只道:
“你看着我做什么?”
七娘低头浅笑,摇摇头。因还想着赵廷兰的事,又道:
“说来,也不知他人是否会知晓。”
“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陈酿道,“只要留有一份赤子之心,问心无愧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