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那丫头便回来了。
只见她趋步进屋,神情有些闪烁,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怎么了?”谢菱问,“卞大娘子人呢?”
那丫头吞吞吐吐,只道:
“兰……兰郎君在呢!我……我便……不曾进去……”
谢菱正分茶,手忽一抖,茶汤洒了一桌。
丫头们惶惶恐恐,不敢言语,只默声上前收拾了。
“呵!有事!”谢菱喃喃冷笑。
原来,这便是赵廷兰的要紧事啊!彻夜不归,只为了一个妓儿?!
她缓了缓神色,含笑朝丫头道:
“你别怕,我也不是那等捻酸嫉妒之人。他们做什么呢,你可瞧见了?”
那丫头看着谢菱,愣愣地点头,遂道:
“也没什么,只一面剪着灯花,一面过话。”
何当共剪西窗烛!
好你个赵廷兰,白日还情意绵绵地说什么,弱水三千,只守着谢菱。
这才几个时辰,便忘得一干二净!
谢菱强压着火,又问:
“还有呢?”
那丫头把头压得很低,回道:
“卞大娘子她……她还点茶与兰郎君吃。”
谢菱心头窝火,恨恨地望着手中茶盏,猛地放在案上。
茶汤又尽洒了出来。
丫头们见着,不敢言语,只面面相觑,直直低下头去。
晴窗细乳戏分茶,这等伉俪情深的行径,是与一个侍妾该做之事么?
也太不尊重了些!
何况,还是那样一个侍妾!
谢菱这里虽是乌云漫天,一片压抑委屈;可西厢那头,却只一番岁月静好。
赵廷兰支着头,侧卧于禅床之上。他衣襟松系,胸前半袒,惯了的放浪形骸。
卞大娘子则跪坐于另一头,兀自剪着灯花。
时有烛火摇曳,或明或暗,映上她的面颊,更见出一分温婉柔情来。
赵廷兰望着她,时而打量,像是端详一件精美的瓷器。
卞大娘子笑了笑,只道:
“赵郎这般看着我作甚?”
赵廷兰耸耸肩,感叹道:
“若非你心有所属,我倒真想收了你!”
卞大娘子摇摇头,笑道:
“这话说了不下百次,可见是不真心的恭维。”
“还是你通透。”赵廷兰点头,“这些话说多了,要么是怕自己辜负,要么是怕旁人辜负。故而,时时提醒。”
卞大娘子放下金剪,又道:
“这些道理,是从前,他与我彻夜过话,论出来的。”
“你还是放不下他。”赵廷兰道。
卞大娘子低下头,轻声道:
“我只守着自己的心,也就是了。”
她朝赵廷兰靠近些,又道:
“说来,最应谢的,还是赵郎。”
赵廷兰摆摆手。
他望向卞大娘子,只见她满面颓然,到底惹人怜惜。
他遂道:
“你当真甘心?竟未想过搏一搏?”
卞大娘子摇摇头:
“不甘心又能如何?当年,他二哥已发过话了。要么嫁人,要么,便端了坠花楼。我没得选的。”
她又一声叹息,道:
“况且,他如今已有妻室。听闻,是他自己求来的姻缘,宜室宜家,我倒也安心了。”
赵廷兰亦沉沉点了下头:
“你果真能放下,我也算功德圆满。”
卞大娘子笑了笑,只挑眼看向赵廷兰,遂打趣道:
“你今夜在此,不怕新妇怨怪?”
“我倒想去陪她!”赵廷兰笑道,“可这汴京第一纨绔之名,岂非后继无人?”
卞大娘子掩面一笑,还真是个无赖!
赵廷兰又道:
“红菱,我成全过你。如今,你也需成全我啊!”
“是,恩公!”卞大娘子嗔道。
赵廷兰咧嘴笑了起来,辩道:
“已说了多少回?不是恩情,是生意!你我相互成全,各取所需。我是个生意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亦不会占人便宜!”
“好!”卞大娘子递上一盏点好的茶,“生意人!”
赵廷兰倾身看去,忽哈哈大笑起来。
这茶汤之上,所点图案并非他物,而是一枚铜钱。
他亲亲爱爱的孔方兄!
天边月色渐昏,已打过三更了。
鲁国公府安静地不闻声响。时有巡夜的嬷嬷行路,惊起枝上寒鸦,乍做一番凄楚。
谢菱身披单衣,斜倚床头,眼看着灯火渐稀,天色渐亮,只轻叹一声。
她从未想过,斜倚熏笼坐到明的日子,竟来得这般快。
钏儿如往常一般行来,面带倦色。
她见着谢菱,蓦地一惊。这般光景,敢是一夜未眠么?
钏儿上前道:
“天已大亮了,娘子怎的还未歇下?”
谢菱紧了紧衣衫,只道:
“心中有事,睡不安稳。”
钏儿忙会意,遂道:
“娘子要我查的人,已有眉目了。”
谢菱忽回过神,四下看看,只打发了一众丫头。
她道:
“你且一一说来。”
钏儿点头,方道:
“西厢房那位,是打南边,自小被人牙子卖来的。至于籍贯何处,已不可考,多说是扬州人士。”
谢菱白她一眼:
“谁管她籍贯何处?你拣要紧的说!”
钏儿行一礼,道:
“小娘子莫急,且听我说。她恩客颇多,常与南方的秀才举子们往来。其间有个姓韩的,又将她引荐给了汴京的郎君们。”
谢菱狐疑地看向钏儿。说了半日,倒尽是些无用的!
钏儿接着道:
“可受引荐的小郎君中,有一人,娘子亦认得的。”
“是谁?”谢菱忽问。
钏儿顿了顿,方道:
“不是旁人,正是娘子的兄长,谢五郎谢润!”
提起五郎姓名,谢菱方才恍然大悟!
定是五郎怕谢菱欺负卞大娘子,故托了七娘暗中相问。
如此看来,七娘亦是知情之人。
谢菱低头笑了笑。从前五郎对自己百般看不起,如今,他的心尖宝倒落在自己手中。
到底是风水轮流转。
五哥啊五哥,你也有今天!
☆、第二百四十一章 蝶恋花8
暮春的时节,各房的窗间,已换上了茜纱。拥着阵阵落花,乱红飞过天边去。
庭院中一架秋千,轻轻晃动,似才打过的模样。
卞大娘子一手扶着秋千索,一手捻着丝帕轻拭香汗。
她身着素罗衫子,袖口拿缎带束了。下系一条霞色宋裤,蛮腰纤细,风姿柔婉。不经意见,倒见出别样的韵致。
只见一小丫头正捧了茶来,到:
“娘子,请用茶。”
卞大娘子接过,吃了一口,笑道:
“这时节,蹴起秋千来,也是怪闷热的。”
小丫头笑了笑,只道:
“府中皆说娘子性情冷淡,不喜与人来往。可我见着,娘子却是个贪玩的。”
卞大娘子摇摇头:
“我不过是贪恋春景罢了。待得春归,也就没什么景致了。”
那小丫头道:
“此处虽无景致,可西院的莲池却将繁盛了。”
她幻想起来,一面道:
“到那时,我替娘子撑一支蒿,穿行荷塘间,岂不妙哉?”
卞大娘子闻言,心有所动,又问:
“我从不知,你竟会渡舟的?”
“可不是!”小丫头面带得意,道,“我家中系打渔为生,渡舟之事,自小便会的。”
“哦,原是渔家女儿。”卞大娘子点头。
她上下打量小丫头一番,问道:
“不过,家中既有生计,何至于将你卖至此处?国公府虽体面气派,到底是伺候人的,多少人家舍不得呢!”
小丫头一时有些伤感,转而又道:
“娘子有所不知,我家中还有个兄弟。如今打渔也没几个钱,尽供着他念书了。父母那里,也只得靠我。”
她转而又笑道:
“且喜遇着娘子,并不曾有所苛待,什么好处也顾着下人们。我是成日烧香拜佛,感念你的好呢!”
卞大娘子轻叹一声,面上带着安抚的笑。不知是安抚这小丫头,还是自己。
她道: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还有父母兄弟,可我是被人牙子卖来的,连个身世也不知。”
小丫头一愣,卞大娘子的出身,鲁国公府谁人不晓?
原来,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小丫头扶上她,劝道:
“如今得一有情郎,夫唱妇随,傍鲁国公府的出身,也是一样的。”
卞大娘子一惊,忙做禁声手势,只道:
“这话别胡说!我不过一个侍妾,如何与他夫妇相论来?当心被人听去,招致祸端!”
小丫头急忙抬起双手,一把捂住嘴,惶恐地瞧着卞大娘子。
正此时,又一丫头进屋,只从窗间探出头来。
眼看着她满脸喜庆,一面高声笑道:
“娘子!你快来瞧!”
卞大娘子笑了笑,拉着身旁的小丫头便去了。
临进屋,她又朝小丫头低声道:
“适才的话,可莫再胡言了!”
小丫头直直点头:
“不会了!不会了!”
卞大娘子这才放心地进屋,一面笑道:
“是什么好东西,竟一刻也等不得?”
那喜庆丫头笑道:
“是裁夏衣的新料子。方才谢娘子已挑过,特意嘱咐了,拿来与卞娘子挑。”
卞大娘子微微倾身看去,一眼便知,这些料子必不是凡品。
从前在坠花楼,她也算见多识广,可这些,确是不大容易见得的。
只听她问:
“前几日不是送来过几匹么?这些料子,又是从何而来?”
送衣料的丫头遂道:
“前日那些,是咱们国公府备的。而如今这些,是谢府那头送来了。”
谢府!
卞大娘子猛地怔住。
她顿了顿,方道:
“既是谢府给谢娘子的,我哪里好拿?”
丫头笑着回道:
“谢娘子说了,这不妨事。左右,她一个人也穿不得这许多。娘子只管挑就是。”
卞大娘子遂欠了欠身,恭敬不如从命。
从前,她与谢府郎君要好;如今,又与谢府娘子成了一房人。
当真是好深的渊源啊!
卞大娘子将衣料随意看来,指了两匹,又道句“多谢”。
谁知,那送衣料的喜庆丫头竟哈哈大笑起来!
她只拍手道:
“娘子果然好眼力!谢娘子说了,独独这两匹,是谢府五郎君亲自挑的。五郎君向来讲究些,这两匹,自然更上乘些。”
五郎……
卞大娘子停在布匹上的手指,忽轻轻一颤。
这两匹,原是他所挑选么?
这便是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可如今,她已嫁做他人妾,他也已有良人在侧……
这样的灵犀,不过是徒添烦恼罢了!
“卞娘子?”送衣料的丫头狐疑地望着她。
卞大娘子神色微动,方回神,只道:
“既是极讲究的衣料,我到底是穿不上的。谢娘子的好意,妾身心领了,明日自当登门道谢。”
那丫头又打量她一番,掩面笑道:
“这是卞娘子说笑了,谢娘子岂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娘子只管留着,或是自己穿,或是赏人,哪来的许多计较?”
话已说到这份上,卞大娘子遂让丫头收了料子。
她只自谦道:
“这样好的料子予我,到底有些糟蹋了。”
那丫头闻言,又看她一眼,心中只笑她烟花巷里,小门小户。
纵使有鲁国公府这等皇亲抬举,到底入不得大雅之堂。
那丫头有心奚落,遂道:
“说来,这些料子,本算不得名贵。原是娘子不知,咱们谢娘子在闺中时,有个姐姐,家中排行第七,皆唤作七娘子。”
她看了看卞大娘子,接着道:
“年前,淑贵太妃得了两匹明珠绡。其中一匹,便赏了七娘子。那裁成的衣裳,行动生辉,才是真好看呢!合着七娘子一身清贵气度,眼前这些料子,又算得什么?”
卞大娘子如何听不出她的奚落?
她只笑了笑,道:
“谢府高门大户,自然有许多好处。且看咱们谢娘子,也知一二了。”
那丫头得意笑笑,遂也告辞去。
她不过一个陪房的小丫头,此处虽嚣张,回到谢菱那处,也只得夹着尾巴,听钏儿使唤。
“钏儿姐姐!”只见她殷勤唤道。
钏儿回身看一眼,笑道:
“料子已送去了?”
“是,送去了。”那丫头俯身行礼,“西厢房那位,感恩戴德的,好下作的模样!我亦看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