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郓王府各处早掌了灯。
朱凤英的宴会设在水榭之上,旁有一大水车,卷起湖水,又自亭檐流下,如落雨一般。
恰在气闷的夏日,更觉舒爽宜人,清凉无边。
水榭四周皆挂了琉璃宫灯,飞禽走兽,各得其形。
湖面亦有水灯点点,或成莲花状,或成榴花之态,水影掩映,就着月色,叫人不知天上人间。
夫人娘子们纷纷而至,皆是青春好颜色。
她们或是朱凤英族中姊妹,或是从前闺中手帕交。皆是相仿的年纪,自说说笑笑。
那笑声极是动听,顺着水流,并着一片欢愉气氛,又不知要飘向何方。
小郎君们则在水榭的另一头。
五郎与何斓是一道来的。七娘遥遥看去,见得五哥待五嫂依旧相敬如宾,无微不至。
只是,总这般客客气气的,也太疏远了。
七娘还不及感慨,忽闻得湖上宴乐声起。
丝竹管弦,编钟玉罄,就着湖水传音,只道此曲只因天上有。
郓王携着王妃,自桥边而来。
朱凤英换了件更正式些的衣衫,因是私宴,倒不必着钗钿礼衣。
只见她广袖飘飞,贵丽明艳,霎时宛若谪仙。
都道郓王是汴京城中貌若潘安的人物,今日看来,郓王妃又如何比不得西子玉环之貌?
座中皆道,汴京第一才子与汴京第一才女,果真绝配。
郓王夫妇浅笑嫣然,只向座中宾客举杯祝酒。
夫妇二人年纪轻,也没什么架子。少了礼法拘束,众人自乐得随性。
七娘挨着朱凤英落座,悄声道:
“表姐的宴会,果真不同俗流。”
朱凤英得意笑笑,也不客气,只道:
“自然了!”
一旁的郓王正饮酒,见她这般不自谦,忽呛了两声。
朱凤英一连好几日,临帖子熬晚了。眼前的一切,还多是郓王安排的呢!
七娘偏头看一眼,掩面笑起来:
“楷兄,有异议?”
还不待郓王言语,朱凤英便转头看过去,直盯着他。
郓王放下酒盏,顺了顺气,只赔笑道:
“没有,没有。”
郓王哪敢不顺着她?朱凤英一向要强些,众人面前,怎能拂她的脸面?
朱凤英抿嘴笑了笑,算他识趣!
七娘凑上朱凤英耳边,轻声道:
“看来,楷兄待表姐,果然极真心。”
闻着这话,朱凤英耳根子直有些红。到底是新嫁娘,总归有些羞的。
她坐直了身子,平视前方,只道:
“我自是得了真心。也不知你的真心,何时能换得一份!”
七娘顺着她的目光隔帘望去,对面水榭上,陈酿早已落座。
他正举杯,与魏林他们几个吃酒,说说笑笑的,也不朝这边看。
七娘有些失落,遂顾左右而言他。
她只道:
“怎的还邀了魏林他们?表姐也不怕被认出!敢是忘了冯婴这号人物?”
朱凤英早知她有顾虑,遂道:
“那样远,又隔着帘子呢!谁能瞧见谁?”
七娘点点头。
朱凤英又笑道:
“看你无聊,不如,咱们将酒令行来?”
“也好。”七娘道,“只是,表姐只说集唐,却并未讲如何行令。”
朱凤英轻捶她一下:
“于诗文之事上,不论大小,我可从未做假的。今日为你,泄了‘集唐’二字,已是底线,你还待怎的?”
七娘拉着她摇了摇:
“好表姐,是我说错话。你放心,绝不丢你的脸。那些句子,我已烂熟了!”
朱凤英无奈笑笑。还从未见七娘背书这般快过!
她倒也见怪不怪。
为着对面那人,七娘太学也闯了,山贼也遇过了。如今,不过背诗快些,简直不值一提。
一时,四下又张罗着行酒令之事。
众人听闻集唐二字,已吓退一半。那么些诗句,信手拈来,绝非易事。
还当今日宴会少了繁文缛节,便能安心吃酒。
看来,这汴京第一才子与汴京第一才女的宴会,还真是毫不轻松啊!
郓王与朱凤英早料着如此。
二人皆是才华横溢,又不爱藏着掖着,故作谦逊。
这个酒令,他们自己乐得快活也就是了,又哪里理会旁人?
也不知座下谁在起哄。
只听道:
“尝闻郓王与王妃殿下,才学冠绝汴京,不如先作一首,旁人亦好效仿。”
这样的事,夫妇二人自不推辞。
七娘只无奈扶额,托腮望着他们。
表姐还说替她扬名,在酿哥哥跟前长脸呢!
原来,是这二人技痒难耐,想着炫才。
郓王遂抽出一张花笺,诗题为“流水落花”。
☆、第二百五十九章 凤箫吟3
郓王与朱凤英看过。
只见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开口便是信手拈来:
“主人有酒欢今夕。”
这是出自唐代李颀的《琴歌》首句。此句吟来,恰应了今日宴会。
郓王看她一眼,自是心有灵犀。
只听他道:
“百尺楼高水接天。”
此是李义山的《霜月》一首,流水意境,已然见得。宴会又于水榭高台,也算应景。
朱凤英又接道:
“不分桃花红似锦。”
此句出自杜子美《送路六侍御入朝》。
郓王此句为结句,他遂道:
“新词宛转递相传。”
这是刘禹锡《踏歌词》首句。
郓王心道:既是行酒令,自然要有传递之意,此句不论格律、意境,正是合适。
他才说罢,已有人整理成笺,席间传阅。
有人初时未听清,又央着将四句一同念来。
有人遂道:
“主人有酒欢今夕,
百尺楼高水接天。
不分桃花红似锦,
新词宛转递相传。”
一时间,众人无不叹服。
郓王夫妇,不愧为汴京才学之冠。
短短片时,随口集唐已是不易。二人还兼顾着诗题、宴会应景、酒令应景,确是太难得了。
郓王与朱凤英相视一笑,举杯祝酒,又对饮而尽。
这般恩爱,直是羡煞旁人。
七娘看着他们,一时心有所感,倒见出些落寞来。
只是,这也怪不得朱凤英。
二表姐的性子,七娘本也知的。她虽爱出风头,却不失坦荡。
七娘轻轻叹了口气,自是无人察觉。
她缓缓抬起头,只看向水榭对面的陈酿。隔着水帘,只一个朦胧人影。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原是这般心境。
朱凤英吃罢酒,又嚷着要接着行令。
众人心道,如此行令,自己岂不醉死了去!满眼看去,皆是一番推辞。
朱凤英见此,嘴角扬起笑来。
她朝郓王使了个颜色,郓王解意,方道:
“本王曾于太学之中,亦与人如此行令。”
只见他起身,举杯道:
“陈先生,切莫推辞了。”
陈酿闻声,忙起身还礼,依旧还是一派俊逸风度。
众人皆朝那处看去。
自陈酿于宣德门前面圣,弹劾蔡太师,汴京谁人不知他的大名。
都道太学有个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正气凛然之人。
座中旁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有人起哄道:
“适才,郓王与王妃一同行令。眼下只陈先生一人,只怕不公。”
朱凤英看看七娘,拿团扇掩面一笑,方道:
“我有一表妹,姓谢,正是师从陈先生。不如,叫他们师徒二人一同行令,也不算为难。”
郓王妃的谢家表妹,谁人不知!
不正是与她一同入过太学的谢七娘子么?
当年,为着她有个举子先生之事,汴京城中还传得沸沸扬扬。
众人一时又朝七娘这头看来。
只是隔着水帘,天又黑,也看不大清。
七娘还陷在方才的落寞之中,本当拦着朱凤英,谁知她竟兀自脱口而出!
“表姐。”七娘蹙眉低声唤。
朱凤英转头看她,心下打鼓。
她四下看了看,低声道:
“七娘,这会子可别怂啊!不是已烂熟了么?”
“是烂熟了,”七娘有些为难,“可我……”
“不是说了,不与我丢脸么?”朱凤英略微不快。
七娘看看她,又看看座下众人,一时无法。
她呼出一口气,缓了缓心神,方行万福道:
“陈先生,请!”
陈酿面含浅笑,朝对面看去。
隔着水帘,宫灯掩映,七娘竟似置身水晶宫一般。
烟水朦胧间,只见她身姿窈窕,盈盈玉立,自是谢家有女初长成。
陈酿对着她行一揖,方道:
“谢七娘子,请!”
众人皆伸长了脖子,要看汴京城中最特别的师徒二人,是如何行令的。
朱凤英却笑起来:
“你们请来请去的,谁抽个花笺儿先?”
众人亦跟着笑起来。
七娘有些难为情,只低头道:
“师长为尊,自然,陈先生先请。”
她一低头间,却是多情婉转,千般姿态,只在这一抹朦胧身影中。
陈酿一时有些晃神,只愣然不语。
似乎过了半晌,见他不说话,朱凤英倒有些急了。
她朝那头唤道:
“喂!陈先生,谢表妹要先请先生。你倒是应一声啊!”
朱凤英说话有趣,众人一时皆闷声笑起来。
陈酿这才回神,遂行礼道:
“小娘子颇得天资,还是小娘子先请吧!”
从来,集唐之中,说一、三句是容易些的。
一来,不必顾着韵脚,只管意境便是。
二来,若格律稍有不妥,后句亦可行拗救之法,得成一诗。
这又是他在护着七娘了。
朱凤英远远望着陈酿,轻笑一声,自语笑道:
“这个书呆子!”
七娘瞪了朱凤英一眼,再不推辞,遂自抽了张花笺。
她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难题。
花笺上有云“新月”二字。
七娘上前一步,离水帘更近了些。
她随口吟来:
“分曹射覆蜡灯红。”
此为唐时李义山名句。
“射覆”,相传为古时酒令。这会子正行酒令,倒也应景。
七娘近来确有长进,陈酿点点头,接道:
“门掩寒云寂寞中。”
此为唐末僧人贯休的《悼张古道》。
前有新月为题,陈酿用“寂寞”二字,是要言嫦娥的意象了。
七娘又道:
“细雨湿衣看不见。”
此句是刘长卿的《别严士元》。
七娘只兀自叹了一口气。
此间隔着水帘,二人自是看不见。也不知她是言嫦娥,还是言自己。
陈酿望向她身前一挂水帘,似乎亦染着她的落寞。
那一瞬,他也不曾想,便脱口吟来:
“清光似照水晶宫。”
此为唐时女诗人薛涛《十离诗》中,《珠离掌》一首。
此句念罢,七娘心头猛然一荡。
这首集唐,似乎说着新月,又似说着他们。
重重水帘,烟影雾影,宫灯洒下清光。深沉夜色中,水波暗暗摇曳,灯火星星点点。
二人两两相望,只见身影朦朦,竟不知天上人间。
这便是所谓,入了诗境吧!
朱凤英听他二人诗句,着实一惊。
七娘所言,无一句是朱凤英给的。浑然天成之处,竟比她与郓王的更好。
她只喃喃念来:
“分曹射覆蜡灯红,
门掩寒云寂寞中。
细雨湿衣看不见,
清光似照水晶宫。”
不独朱凤英,座中之人无不惊叹。
这师徒二人,竟对得情景相溶,天衣无缝。
此诗既出,座中之人再无人敢集唐。朱凤英只得换个容易的,众人一处乐一乐,也就是了。
陈酿又看向七娘,水影朦胧中,她似已坐下,再不言语。
☆、第二百六十章 凤箫吟4
酒过三巡,众人依旧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自蔡太师之事后,汴京氏族人人自危。又恰逢新皇登基,里外事忙,是许久不曾这般开怀宴饮了。
放眼望去,只见众人笑面相对,一派热闹。
汴京,依旧是那个歌舞升平,无忧无虑的天堂。
宴席散后,还有人久久流连,不愿离去。
那些吃醉酒的,郓王与王妃也不嗔怪,只安置在别院厢房,留得一晚。
七娘自是要留几日的,姊妹二人长日不见,总有许多话说。
天已打过四更,方才的热闹无方,已换作鸦雀无声。
七娘倚靠在床头,久久不能入睡。
琳琅正要进来吹灯,见她仍坐着,有些担心。
“小娘子,可是郓王府的床睡不习惯?”琳琅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