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在她看来新奇无比的东西,陈酿却是司空见惯。寻常人家可不都这样过年么?只是朱门深宅的小娘子不知罢了。
陈酿微笑地看着她,心底生出怜悯来。钟鸣鼎食之家,到底还是有些冷清的。七娘低头盘点着她的年货,极是认真,小手还掰着手指算起来,不时又望天思索。
“蓼蓼来,”陈酿招手,“给酿哥哥看看,你买了些什么?”
七娘忙抱了满怀的东西,奔至陈酿面前。
“酿哥哥,还有你的呢!”七娘仰头笑道。
她将怀中的物件一应铺在陈酿案上,又拣了几张窗花给陈酿。那些窗花倒是精致,只其中一张大而化之,手艺粗糙。陈酿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张,绕有兴味地看着七娘。
七娘低下头,故作不在意,不时又东张西望,那样子颇是可笑。
“鱼目混珠?”陈酿将那张剪纸举到七娘面前。
七娘猛地掩面,又从指缝里偷瞧他。只见陈酿哈哈大笑,她又羞又恼,直在地上跺脚。
“不玩了!不玩了!”七娘要去抢那剪纸,“我本就不会这些,好不容易学着剪一个,酿哥哥又笑话!”
陈酿忙将那剪纸举高,一个转身,顺手拿了案上的浆糊。
“既然辛苦学的,总要贴起来才好!”陈酿一面说,一面糊上窗。
正红的窗花糊上白色的窗,又映衬着窗外的雪,一下子便有了过年的味道。
七娘嫌丢人,本欲揭下那窗花,却被这样的景猛地打动。她忽停下步子,看着糊窗花的陈酿,原来这才是过年啊!屋中被熏得很暖,陈酿不喜用香,四下却弥漫着他平日里所饮之茶的气味。这般的清雅,直叫人迷醉。
“如何?”陈酿贴好,回过头问七娘,自己亦站远些看。
“酿哥哥,”七娘的声音忽而很低很温和,“原是过年了。”
“是啊!过年了。”陈酿亦感慨。
今年过年与往年倒没什么不同。除了家中一应礼数,淑妃那里亦有往来。只一处,王贵妃向来只与王家走动,今年却带上了谢家。除了派下节礼,还送了盏琉璃花灯,说是要挂到上元节。
此事也未刻意隐瞒,汴京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先有王贵妃题字赠画的事,如今与谢家又添了年节往来,都传这郓王妃,怕是已有人选。谢府出了位皇妃,再出位王妃又有何不可?
谢府倒不大在意这话,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气度。况且年下正忙,且不说别的,亲戚往来也已够操心了。既要顾及着亲疏内外,还要张罗着宴席享乐。这几日里,朱夫人、仪鸾宗姬、陈姨娘、钱氏,哪个不是忙得脚不沾地?
朝堂上虽不比平日忙碌,仍有许多人情需往来,二郎亦费心费神。直至初六,方才有些空闲。他遂邀了几位熟悉的小郎君与太学生,往玉福楼小聚。
陈酿、五郎自然在列,也有不请自来的考生前来拜会。谢府二郎君谢汾,年少有成,多少人盼着巴结结识,只他不大理会罢了。
一来,顾忌着结党营私一说;二来,是驴是马,他也不是瞎子,还看不出么?只是考生们,虽说少年意气,其中也确有可造之材,偶尔遇着,寒暄一番,也显得大家的气度。
今日的玉福楼很是热闹,大抵众人都忙完家中之事,得空出门享乐。
“我见楼下许多应届的举子,二哥有的忙了!”五郎打趣道。
二郎冷冷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只自饮茶。
五郎却笑起他二哥来:
“二哥不愿见,我替你挡掉就是了。礼贤下士的虚名,有那般要紧么?你本就是个铁面金刚,装什么普度众生的佛陀啊?”
陈酿亦忍俊不禁,直摇着头。
二郎端坐,低声向五郎道:
“年过得太舒服,皮痒了是不是?”
五郎吐了下舌头,有些讪讪。虽说二哥一向无趣,如今连玩笑也开不得,越发像爹了。
五郎遂转头与陈酿说话。
☆、第六十六章 花犯1
在五郎看来,陈酿虽也迂得很,却不似二郎那般无趣,况且陈酿也训不得他。
“陈二哥,”五郎笑道,“一路行来,我见各大赌坊都开了今年春闱的局,多是陈二哥独占鳌头呢!”
陈酿只笑笑:
“市井玩笑,谢五弟还当真了!”
“听闻前几日在西街口,有位乘马车的小娘子压了你一百两。”五郎试探地看着陈酿,一面偷笑地提高调门,“也不知是谁哦?”
陈酿一惊,这是从何说起的事?本来富家小娘子一掷千金也不值得说,偏五郎那样的神情,不必想也知是谁了!
七娘那脾气,爱做意气之争,是家人都知道的。二郎看了陈酿一眼,也不说什么,只兀自饮茶。本来,为自己的先生添些彩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偏五郎这样一说,反而有些别样的滋味。
陈酿也只笑笑,故意对五郎玩笑:
“你既不知,我又如何知道?”
正此时,别的小郎君也都到了,正涌进来。
张郎君一向热情,见着二郎,忙抱拳作揖:
“谢二哥赎罪,来迟了!来迟了!”
“张大哥平日赶早,今日怎迟了这许多?”五郎笑道。
“门外被考生们堵着呢!”张郎君至二郎身边,“都等着拜会你谢大人,这不,让我来引荐引荐。”
二郎笑笑:
“你巧舌如簧,还有推不掉的事?”
“话是不错,”张郎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可不显得我在此处没脸面么?谢二哥可怜可怜我,他们来请个安就走!”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二郎也只得应下。自然,他也不是什么人都见。张郎君那般八面玲珑,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他早已推掉许多,剩下五六位,俱是今年春闱的热门。
陈酿一眼扫过,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几人也确有些本事的。那些考生他多不认得,只其中一位,前些日子在街市遇到过。那人似乎有意结交,只是几日不见,陈酿也就抛之脑后了。
“陈兄也在?”那人一眼便见着陈酿。
陈酿微点点头。二郎看陈酿一眼,既是熟识,私下引荐就是了,何须这般?
“你们认识?”二郎问陈酿。
“一面之缘。”陈酿点头道。
二郎心中自然明了,原是个爱攀附的。
那人见二郎开口,忙作揖道:
“在下虞县吴生,与陈兄原认识的,谢大人见笑。”
二郎礼貌地点点头,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吴生倒是佝得很低,连随身之物也从袖中滑落。一众小郎君只暗笑,这般做派,也太谄媚了。
那吴生也知丢脸,忙要捡起。有好事的小郎君却快他一步,仔细一看,倒是惊讶得很。那东西,可不是女子之物么?
那是一枚精致珠钗,瞧着做工细腻,不是寻常之物。汴京城最有名的银楼也做不出这样的累丝嵌珠,倒像是宫中之物。珠钗上裹了一张嫣红花笺,写着“只愿君心似我心”。
一时,在场之人皆满脸尴尬。那位好事的小郎君只举着珠钗与花笺,笑道:
“吴兄原是位风流才子啊!”
众人瞧清那珠钗,二郎、五郎、陈酿,心下却猛地一沉。那珠钗,他们认得的。淑妃的赏赐,世间罕有,独一无二,是七娘得了!怎会在吴生身上?
“这不是我的!”吴生忙摆手,一面不时地朝陈酿使眼色。
陈酿只蹙着眉,不知他是何意,隐隐只觉有些蹊跷。看吴生的架势,是要说这珠钗的来历了?陈酿心道:这自然不会是七娘给的,可出处在她,一番牵扯,难免被无辜波及。
他故作轻松,只笑道:
“吴兄的私事,咱们别掺和了!”
二郎亦点点头,此事只能暗中查访,这会子先打马虎掩过去,回家再同七娘问个清楚。
谁知吴生却不依不饶起来,他只向陈酿道:
“真不是我的!我好歹还要些脸面,怎会随身带着这东西?陈兄你可别过河拆桥啊!”
过河拆桥?这倒有意思了,莫不是与陈酿亦有关联?一屋子的小郎君皆一副看戏的模样,二郎强压着怒气,不好发作。
五郎却有些沉不住气。那分明是七娘的珠钗,吴生又牵出陈酿,他自然心惊。五郎年纪轻,又是个直肠子,只起身喝道:
“你胡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陈酿的心又是一沉。五郎也太冲动了,此时正不能让吴生说话,谁知他会胡言乱语些什么?偏五郎这样不过脑子。
二郎真想一把掀了桌子。五郎这个傻小子,这会子添什么乱!
吴生看了看五郎,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好!话到这份儿上,我也只能明哲保身!陈兄,对不住了!”
方才拦他还有可能,如今这地步,不让他说话,才更叫人可疑。
吴生先朝二郎作了一揖,遂徐徐道来:
“这珠钗你们也见了,精致细巧,断不是寻常人家可用。这是谢府七娘子托我带给陈酿的!”
此话一处,屋中瞬间鸦雀无声。陈酿此时才恍然大悟,吴生之前所有莫名其妙的表现,都不过为了此时这句话。
陈酿只觉无奈,七娘想见他,随时能见,又何须一个吴生。这样的栽赃,也太莫须有了。况且她还是个孩子,哪懂得这些?
屋中小郎君们虽想听下文,可二郎在此,为前程计,也是要站在这头的。
有人道:
“你这话不可信,便是有什么,他二人本就常来往,何须你做中间人?”
吴生只摇头道:
“谢府家教严谨,自然是在府外更便利些!你们若不信,问问这玉福楼的侍女,谢七娘子的丫头是不是打听过我这号人!自然,我人可以作假,可这珠钗是作不得假的!今日谢大人在,我本不想说。只是我的清白名声,倒不能让人白冤枉!”
这番话有理有据,已有人狐疑地瞧着陈酿。本当他有些真本事,原来还是靠着攀附权贵家的小娘子。
吴生说得滴水不漏,倒像是事先安排。陈酿被夹在其间,上不得,下不得。他能解释清自己与吴生的关系,可如何解释那支珠钗呢?那可是铁证啊!事关七娘名节,不得不多分谨慎。可若不予理会,更像是做贼心虚,百口莫辩。
二郎心中也是信七娘的。她再胡闹,也不至如此,况且还是经过个外人。再说,她长日养在深闺,如何知道吴生是谁?还着人去打听?简直一派胡言。
陈酿扫视了一圈,忽站起身来。
☆、第六十七章 花犯2
陈酿气度不卑不亢,亦不见什么紧张怯懦,还是以往那个清高地不食人间烟火的他。他理了理棉袍,轻轻一笑:
“强词夺理!不知你为何这样编排我与谢七娘子?且不说,我与你算上今日只见过两回,七娘子随我念书近一年了,我的学生是何样子,我自然知道,她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事!”
“哼!”吴生瞥他一眼,“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说谁是上梁?”
忽闻得二郎低沉的声音。他一直饮茶不语,天气本就冷,此时一句话,叫人越发生出寒意来。二郎是七娘的亲哥哥,可不正是吴生口中那个不正的上梁么?
吴生一下子慌了手脚:
“谢……谢大人,小人不……不是这意思……”
二郎缓缓起身,踱步至吴生身旁,一手拍在他肩上:
“你最好三思!”
吴生身子一歪,差些跌倒。屋中别的小郎君亦不敢言语。二郎遂带着陈酿与五郎去了,多争无益,左右先离了这是非之地,回府问清楚才是。
一路上,三人骑马回府,皆不说话。马蹄在雪地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步两步,又被雪淹盖掉。
陈酿心中清楚,即使二郎不信此事,心中也已对他生了嫌隙。这便是此局高明之处。
只是他脑中有着无数个疑问。珠钗究竟是谁给吴生的?吴生害陈酿倒是说得过去,可为何牵扯七娘?幕后是否还有旁人?到底是谁,既要害他,也要害七娘呢?况且,还不怕得罪谢家?
陈酿想不出,只是一切关窍,怕还是在七娘身上。
已是初六,该忙的也已忙过了。七娘正在闺中写字玩,又哪知外面的风云?
除夕那夜,许道萍写了副春联赠七娘,她极是喜欢。那一手好字,当真令人羡慕得不得了。也不光是她,兄弟姊妹们皆得了一副,都说许道萍心思灵巧。
七娘心道,自己也要练好字,待明年过年,写一副给酿哥哥。他的书斋冷清了些,正应添些应时的物件。自己是他的学生,总比许姐姐的春联亲几分。
她正待下笔,只见五郎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他的裘衣与风帽还穿在身上,由于雪大,雪花沾了一身。
五郎急急喘着气,嘴里还冒出白烟。七娘早已见惯他这副样子,只亲自端了杯热茶与他。谁知五郎却摆手推开。
“别忙这些,七娘!出大事了!”他喘着道。
七娘一脸莫名其妙,倒是丫头们有些心惊,莫不是小娘子又闯祸了?
见丫头们在侧,五郎忙挥着双臂赶她们出去:
“出去出去!杵在这里作甚!”
丫头们才不敢惹五郎,这祖宗闹起来,可比七娘子厉害多了!她们忙讪讪地溜出去,恨不得越远越好。
见丫头们走远,七娘狐疑地看着五郎,莫非真出了事?
“五哥,你怎么了?”
她扯了扯五郎的袖子。
五郎喘匀了气,遂道:
“我谎称更衣,偷着从二哥那里出来报信,你可听好了!”
二哥?果然是有事!
五郎又道:
“有支二姐姐赏你的珠钗,不知怎么到了一位考生手里,他拿来编排你和陈二哥!我知此事子虚乌有,你最好想想,如何同二哥说!”
七娘猛地一惊!那支珠钗,不是在玉福楼拿去做赌注了么?胜负未定,怎会在他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