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是七娘说了谎。二郎不再说下去,朱夫人亦心知肚明。若真是七娘说谎,此事便不是如今的查法了。
最便捷的,是买通吴生,要他承认是自己无意间拾到七娘丢了的珠钗,因着嫉妒陈酿,故而使了坏心。
可那吴生本是热门的考生,面前是大好前途,如何肯呢?况且,他已入郑仆射府,又不能对他硬来。
“芪娘那里,可有什么消息?”朱夫人问。
二郎点点头,正是才收到淑妃的口信:
“二妹妹已叫宫人传出话来,说宫中也已传开了。要咱们尽早查明解决,王贵妃那处,已很不高兴了!”
查明解决……朱夫人自然懂这个意思,查出自己需要的真相,解决那些无谓的人事。
王贵妃生气本也是意料之中,自己另眼相待的小娘子,竟做出这等事!任谁也会过不去面子的!
王贵妃一生气,王家自然不敢有什么动静。王绍玉闻听此事,直说有人冤枉七娘,本想赶着去帮她,却被家人拦着不许去谢府。成日里,只新派了个小厮看着他,一刻也不离。
只是,为着不牵扯进去,让王環称病,也有些不近人情了。但到底事关小娘子的闺誉,一辈子的事,也不得不谨慎些。
朱夫人沉吟了半晌,只道:
“若寻不到那侍女,不如安排一个!虽说漏洞百出,可谢家说是也就是了,旁人未必敢质疑。时日一长,谣言也就散了。”
“母亲,”二郎有些忧心,“怕是不妥。了个糊涂案容易,要紧的是七娘的闺誉。”
“她若真在乎闺誉,还能惹出此事?”一提七娘,朱夫人便来气。
自然,这都是气话,她还能真不管七娘了?她再如何任性淘气,到底是谢府嫡亲的小女儿啊!
朱夫人叹了口气,无奈道:
“你说该如何?”
“吴生不是圣人。”二郎道,“咱们七娘有把柄在他手里,他就一身干净么?捏住他的死穴,就不怕他不吐露真相了。即使七娘真送了那珠钗,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己认栽。”
“若是真干净呢?”朱夫人问。
二郎一声冷哼,寒气逼人:
“母亲,有的把柄不是靠寻的,是靠造的。”
朱夫人点点头,所谓“真相”,定要吴生亲口说出。于谢府而言,对付吴生这样的小人物,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要紧的是悠悠众口,是谢家小娘子的闺誉,是谢府的门楣。
“只一点,”朱夫人忽道,“那陈小先生,也留不得府中了。”
二郎点点头:
“儿子明白。”
☆、第七十章 花犯5
陈酿游走在街上,天飘着雪,他有些失神。查吴生与郑小娘子,该从何查起?
张郎君结交甚广,是个可用之人;朱小娘子在汴京贵女中说得上话,也可帮忙查证。
他心中自盘算着对策,却并未与二郎商量。
其实他早已看出,谨慎如二郎,并不会真信七娘的话。便是连带着陈酿一起怀疑,也未可知。
他们在乎的是谢府门楣,而陈酿要的,是还那个受冤的小娘子,一份真真正正的清白。
至于为何这般信她,他也说不上来。许是因着她是他学生,他该为她的一切负责?
虽说牵强,似乎也只得这个解释了。他负手而行,在白茫茫的汴京显得孤独又冷清。
忽而撞上了什么!陈酿只踉跄地退了几步。
对方倒是骂起来:
“哪个走路不长眼,老子……”
那人却猛地顿住,只惊讶地高呼:
“陈先生?”
陈酿抬起头,见那人一身裘衣,姿态放浪。原是赵廷兰,鲁国公的败家孙儿。
赵廷兰上下打量着陈酿,笑谑道:
“陈先生这时候还有雅兴出来啊!”
他自然是听闻了那事,陈酿只礼貌地点头示意,倒并不说什么。
赵廷兰近前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一副正经模样,只问:
“小谢兄弟,呸!是谢七娘子,她可还好?”
不待陈酿答话,他又摇头自语起来:
“我这猪脑子!被这等冤枉,如何能好?”
他信她是冤枉?陈酿有些惊讶,微蹙着眉望着他。赵廷兰只是个外人啊!
赵廷兰忽笑起来,似乎看穿了陈酿的疑虑,只把手搭上陈酿的肩:
“与我吃杯酒都怕成哪样!就她,有胆子私相授受?逗谁呢!”
陈酿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赵廷兰一个外人,似乎却比家里人更了解七娘。偏家里人不信她的话,可不是莫大的讽刺么?
这个人瞧着玩世不恭,内心却又极通透。
“陈先生,”赵廷兰咧嘴笑道,“你看,如今这样的境况,可有用得上我的?”
陈酿蹙眉审视着他,他交往颇广也是事实。街市的乞丐、旅居的胡人、体面的贵族,三教九流,没他不认识的。要查个考生与小娘子,简直是易如反掌。
只是,赵廷兰骤然说出要帮七娘的话,究竟是敌是友?亦或只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
赵廷兰一副无赖的模样,只道:
“我是个生意人!你家亦是做买卖的,应当知道,生意人做事,唯利是图。”
陈酿点点头,可他不明白,此事对赵廷兰又有何利呢?
“利在何处?”陈酿问。
“人人都能见得的利,就没赚头了!”赵廷兰道,“嘿嘿,只当欠我个人情,如何?”
“好。”陈酿也不及深思熟虑,语气依旧清高,“这是我寻你帮忙,与七娘子无关,这份人情算我头上,日后定当报答。”
赵廷兰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又故作豪爽:
“说吧,查谁?”
“一是吴生,二是郑小娘子。三是,”陈酿压低了些声音,“吴生与郑小娘子。”
吴生与郑小娘子?赵廷兰哈哈大笑起来,原是这么回事!
“你放心,最多两日!不谢!”
说罢,赵廷兰如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去了。
陈酿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有口气堵在心间。
他并不完全信任赵廷兰,可正如他所说,唯利是图。他图了陈酿一个人情,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呢?
禁足的日子,似乎很慢。
七娘成日坐立不安,苦不能作为。
许道萍与谢菱听闻此事,忙赶着来看她。七娘虽在禁足,姊妹往来也是准了的。
“你可还好?”许道萍一进屋便拉着七娘,“我一听说那事,就担心得不得了。”
谢菱亦拉着七娘,含着泪,不停地点头附和:
“是谁那样坏,这般害七姐姐?”
“菱儿认得的!”七娘噘嘴道,“说来,许姐姐在王贵妃的宴会上亦见过。”
“是……”谢菱思索一瞬,“郑仆射家的郑明珍?”
“菱儿果是我亲妹妹!”七娘抱着谢菱。
“那吴生是她的新先生,她又素与姐姐有怨。不是她,还能是谁?”谢菱替七娘不平。
许道萍只蹙眉道:
“上次宴会见着,倒是个明艳的小娘子。不想这等心肠!”
“如今母亲不让我出门,也不知她在外边何等得意!”七娘直恨得牙痒痒。
许道萍看了七娘一眼,一番犹疑,还是问了:
“陈先生那里,如今怎样呢?”
“酿哥哥倒是信我。”七娘试图掩藏着声音中的愉悦,又有些莫名的失落,“至于他自己,清者自清。酿哥哥说过,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这确是陈酿会说的话,许道萍心道。只是,他清者自清,旁人未必这般想,否则,又如何会禁足七娘?
明着关七娘,实则隔陈酿。对于七娘的辩白,谢家到底是有些信不过的。
“哎!”谢菱叹了口气,“陈先生信姐姐又有何用?姐姐不还是受着委屈呢!”
谢菱话中有话,似乎在说,关着七娘,是因朱夫人不信她?
七娘猛抬起一双惊诧的眸子看着谢菱。果是如此么?她又垂下眼思索半晌,忽觉委屈,一阵酸楚涌上笔尖。
母亲不信她?二哥不信她?可她说的都是实话啊!
七娘直直摇着头,似乎是自语:
“不会的,母亲是怕我闯祸,不会不信我的。”
她又一把拉住谢菱:
“菱儿,你说对不对?母亲与二哥,都是信我的!”
“七姐姐,”谢菱亦握着她的手,“我信你的。”
七娘看了谢菱一眼,只缓缓起身,神情中掩饰不住的伤心与委屈。
在母亲与二哥心里,她是一个会私相授受,会说谎的人么?他们怎能不信她呢?七娘是他们的亲人啊!
那个吴生,什么都不是!就凭着骗来的珠钗胡说八道,怎么会信他呢?
“七妹妹,”许道萍上前抚着她的肩,“不会的。这几日正风口浪尖,大夫人是怕你受委屈。你别担心,陈先生不是说么,清者自清。”
七娘回头看着许道萍,只靠在她怀里,不愿起来。
谢菱亦上前安抚:
“七姐姐放心,母亲是顶心疼姐姐的。”
七娘点点头,不愿她们二人跟着忧心。母亲着实心疼她,可那无关乎信任。
七娘心中明白,家人是无论如何也会救她的。只是,方才一番言语,她忽觉得自己活得卑微,像个傀儡戏的玩偶。
☆、第七十一章 花犯6
两日!赵廷兰没有食言。
汴京郊外的小酒肆凉嗖嗖的,只一方草棚,既无暖炉,亦无暖帐。
陈酿烫了一壶酒,他有些好奇,赵廷兰为何会挑在此处。一个金玉堆里泡大的纨绔,竟忍得这里的粗陋。
“别烫了!”赵廷兰有些等不及,自斟了一盏,一饮而尽。
陈酿低头笑笑。这鲁国公的孙儿,哪有半分贵族的模样?许是惯与胡人做生意的缘故,学得一身胡人习气。
“我就是个粗人!”赵廷兰嘿嘿笑道,“陈先生,你看这是何物?”
赵廷兰只拿出一摞花笺,洒金嫣红,不正是吴生冤枉七娘时用的那种么!
“这个花笺……”陈酿沉吟。
“这是郑小娘子的!”赵廷兰一副说书模样,“看着是寻常的涛笺,实则是郑府独有胭脂笺。”
胭脂笺?陈酿对此闻所未闻,取过一张仔细瞧来,却看不出端倪。都是小娘子们的玩物,他哪里知道?
赵廷兰倒是得意:
“先生是正经小郎君,不认得这个不奇怪。我却是爱沉在温柔乡的。”
陈酿瞥他一眼,指着胭脂笺:
“还请指教。”
“这是郑府的丫鬟赠予在下。”赵廷兰笑道,“据说,此笺是已故的老仆射夫人所制,因制笺极费功夫,如今只有郑小娘子用。”
“可瞧上去,并无稀奇。”陈酿道。
“那是你不懂!此笺遇水便会化作水胭脂,可以匀面,故而名曰胭脂笺。”
赵廷兰说罢,只化了一张在酒里,果然成了水胭脂!
这些女儿之物,竟有许多学问。陈酿忽觉自己有些孤陋寡闻了。
他含笑地看着那胭脂笺,即是郑府独有之物,自然与七娘无关了。
“知道为何吴生会有这东西么?”赵廷兰压低声音笑道。
“郑小娘子?”陈酿轩眉。
“聪明!”赵廷兰猛拍了两下陈酿的肩。
陈酿正欲斟酒,差些撒出来。
他瞪了赵廷兰一眼:
“那吴生就不能如你一般,惹上个小丫鬟?”
陈酿只觉证据还不够有力,那二人仍有可辩白之处。
赵廷兰撇着嘴摇头:
“你想,什么人会想到编排你与谢七娘子?若说王三郎与她,似乎更令人信服。”
“我孑然一身,可王家不是随意开罪的。”陈酿笑道。
“已然得罪一个谢家,多个王家又如何?”赵廷兰道,“况且,只是谢七娘子传东西,还没到人家手上呢!”
陈酿点点头,关心则乱,倒没想到这个。不料赵廷兰洞察世事,自有一番见地。
能想到栽赃他与七娘的人,心中必定也是这般心思。颇有些贼喊捉贼的意味。
“此是物证,人证呢?”陈酿道。
“郑家那小丫鬟同我说,自那日郑小娘子回府,便关了个丫鬟。也没缘故,也没交代的,你说会是谁?”
“那个侍女。”陈酿脱口而出。
那个张罗赌局,骗走七娘珠钗,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侍女。
“陈先生,如何?没哄你吧?”赵廷兰又恢复了那副无赖嘴脸。
陈酿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
“你这个人,虽言行无方,分明通透得很。不是君子,亦非小人,此番多谢了。”
“不谢不谢!”赵廷兰忙摆手,“都是买卖嘛!”
这个赵廷兰,此时也不忘了自己的好处。
陈酿遂起身道:
“放心,日后必当相报。告辞!”
他作罢一揖,遍兀自去了。大雪茫茫,他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见陈酿离去,赵廷兰心下只道:这陈先生果是位坦荡君子!
此事在汴京城中,传得不知有多难听。他竟似充耳不闻,不急不怒,只按部就班地替七娘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