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忽得意地笑起来,回头向阿珠道:
“那些举子,哪比得我酿哥哥。”
几个丫头看着七娘笑了笑。琳琅只打趣道:
“偏阿珠聒噪,听她胡说呢!长日在内院,哪里听来的这些?”
阿珠面色蓦地一红,只替七娘叠被子去,一面道:
“要你管!只不错就是!”
七娘看了看窗外,谢府也渐渐挂上了应景的年节装饰,不再一片白茫茫。近来家中也热闹,庄子上送年货的媳妇穿行不息,虽不往内院来,也能闻着吵嚷。
这些日子又没有功课,七娘正闲的慌,这样的热闹,怎能少了她?
她插上一支淑妃赏的珠钗,向丫头们道:
“咱们也出门置年货吧!”
阿珠拍手叫好,环月不置可否,倒是琳琅一脸无奈。
“大夫人说了,”琳琅道,“近日小娘子不上学,也该专心女红,那日起晚了可不是又被说了么?”
七娘瞥她一眼:
“大夫人,大夫人……你到底是我的丫头,还是母亲的?”
琳琅只憋得哑口无言。环月知琳琅委屈,遂来打圆场: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去回大夫人,打点好也就是了。可要邀朱小娘子与王小娘子一道?”
七娘拍手道:
“好丫头,快去!快去!让人在玉福楼留座!阿珠,来替我更衣。”
一时院内院外皆忙碌起来。小娘子一个心血来潮,折腾的都是下人们。房中的丫头倒罢了,收拾着裘衣、斗篷、手炉、手套,近身的茶水点心,香炉玩物,皆极尽周全。媳妇管事们自然张罗着车马、暖炉,又忙差了小厮去玉福楼留座。
七娘也是许久不曾出门了,自宫里回来,她也听话地待在家中。朱夫人自然知她闷不住,又闻说是姐妹们一起,遂准了她出门。她只让四个家院跟着,车夫身上也有功夫,又让阿珠、琳琅、环月都陪着。
近着年下,城中的生意人多,有汴京的,也有外来的,甚至还有不少胡人。人多了,不免杂乱,出门在外,小心一些总是不错。
玉福楼是汴京顶好的茶坊,达官显贵多爱来此。此处不比别的酒楼热闹,却是个清雅的去处。由于此处不供酒,生意人便不爱来了,久而久之,倒成了官宦人家青睐之处。
如此,常有文人出入,格调自然不同于别处。名家字画、珍宝古玩,也都陈列在此。玉福楼雅致,小娘子们自然也爱来,又可出门散心,又不必见着闲杂人等。
七娘在此处有几套专用的茶具、餐具,未免她在外不适,什么茶配什么壶,什么点心用什么碟,这些都是早嘱咐过的,只她自己不大在意罢了。
七娘坐在马车上,不知路过的是何处,只闻得外边一阵喧嚣。她伸出手指,挑了车帘一条缝,偷偷地瞧。
只见一个大汉,满脸络腮胡,看着怪下人的。只见他着一身粗布棉衣,裹得厚重,活像个滚圆的球。
七娘低声笑了笑,又听得那人高声道:
“买定离手啊!诶,诶,诶,不许改!别动!”
原是在赌钱,七娘蓦地觉得无趣。
“我同你们讲,”只听一清瘦赌徒道,“今年的春闱,必是陈酿夺魁了!可别不信!”
一听陈酿姓名,七娘忙又挑起帘子,一面让车夫停下。
那赌徒瞥着嘴,像是知道天大的秘密。他只接着道:
“他可是谢府的人!如今常跟着谢大人出入,那些考官敢不卖几分面子?”
长络腮胡的大汉哈哈大笑起来:
“你只知其一。陈酿入谢府,不过是给他家小娘子做先生,哪有那些体面?照你这样说,虞县的吴生,前几日还去郑仆射家教书呢!那他也夺魁了?”
那清瘦赌徒甩了甩袖子,不愿听他人的言论,好像挡他财路似的。
七娘放下帘子,思索片刻,原是开了春闱的赌局。这些赌徒,投机倒把,连严肃的春闱也能拿来赌,真是有辱斯文。不过七娘觉得,这倒有些意思。
听那些人的话,酿哥哥似乎是今年的热门。七娘得意地笑了笑,只向阿珠道:
“你去,一百两,压陈酿!”
“小娘子同这些粗人争什么?”琳琅劝道。
倒不是怕花钱,只是谢府小娘子出门,本就不宜张扬。这是朱夫人千叮呤万嘱咐的。
“给酿哥哥添个彩罢了!”七娘笑道,又催着阿珠去。
阿珠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慢悠悠地扫视过围观的人群。一手捻着裙子,拿了一百两银票便去了。
☆、第六十四章 应景乐3
七娘的马车本就华丽,久停此处已引人围观,有好事者已认出是谢府的车架。此时阿珠又下来,金钗丝裙,模样俊俏,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也不管,直直走至赌局那里,丢下一百两银票,道:
“都压陈酿。”
四周之人皆是一惊,这不过是街坊们赌着玩,哪来这样大的手笔?
“小娘子好阔绰。”有人叹道。
阿珠看了看那些人,只道:
“这是我家小娘子吩咐的,日后赢的,她也不要。庄家,待陈先生高中,就当是请街坊们吃酒了。”
说罢,阿珠便回了车中。一时马车行远,众人也看不见车中的主人,只啧啧感慨。不知哪家小娘子,纵使富贵,也没这样败家的。
看那随从的阵势,车马的装饰,莫不是谢家来人替陈酿撑腰了?如此看来,今年春闱,还有什么悬念,自然非他莫属了!
反应过来的人,忙跟着压了陈酿,庄家脸都绿了。
在车中,七娘只呵呵笑起来。阿珠亦笑道:
“那些人也太没见识了,一百两而已,眼都直了!”
她一面学着那些赌徒的惊讶神情。七娘被她逗得前仰后合,因帮陈酿添了彩,她又很是高兴。原来酿哥哥的名声已是街知巷闻了,那些人白得钱,想来也会真心为酿哥哥祈祷。
方至玉福楼,七娘戴着帷帽,在丫头的搀扶下下车。
朱家与王家离此处都近些,故而那两人先到了。侍女领着七娘进包厢去,家院与车夫在玉福楼外侯着。
王環见着七娘,忙拉她坐下:
“七姐姐不知道,你走后,我倒留在宫中,前日才回家,好生无趣!”
七娘笑了笑:
“自然是你表姑王贵妃想你,这不也回来了么?”
朱凤英今日兴致很高:
“过会子,咱们也买年货去吧!我瞧着,今年比往年都热闹,咱们也看看市井人家是如何过年的。”
七娘与王環都说好。正有侍女来上点心,只见她摆罢盘子,又拿出一张撒金纸来,其上写了今年考生的姓名与籍贯。
“这是做什么?”朱凤英拿起纸来瞧。
侍女恭敬道:
“有庄家设了个雅局,压今年春闱的魁首。小娘子们可要跟么?”
“我当此处清雅,原来也同市井一般赌钱。你说雅局,雅从何来?”七娘笑道。
“小娘子见笑,并非赌钱。”侍女解释起来,“小娘子们留个随身之物就算下注了。若压着了,庄家另赔一件首饰;若没压着,东西会换成银子捐给灾民,也是为小娘子们积德。三位可要凑个趣?”
七娘想也没想,直取下髻上珠花,只道:
“压陈酿!”
朱凤英忙拦着她:
“这可是贴身之物!若压钱倒罢了,这个,不大好吧!”
侍女也不催促,只微笑待着。
“那有什么?”王環道,“又不止七姐姐一个,别家小娘子也这样压的。算我一个!”
王環遂把随身戴的鎏金香球拿来作注,只是这香球看着眼生,倒不见她平日里戴过。
七娘向朱凤英笑道:
“表姐何时这般扭捏起来?不过图个新鲜,从前不曾这样玩过的。”
朱凤英思索片时,想来也没什么妨碍。成如王環所言,入这个局的,又不止她们三人,来此处的官宦小娘子多了去了。只是,她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我出门急,也没带什么。”朱凤英道,“方才路过簇锦坊买了匹衣料,拿去作注吧。不过,我偏不压你酿哥哥。”
朱凤英转而向侍女道:
“除了陈酿,随意压一人就是。”
七娘蹙着眉,一脸不服:
“表姐真坏!”
那侍女见小娘子们斗气玩,只向朱凤英笑道:
“压吴生可好?除了陈酿,他的注是最高的。”
“就他了!”朱凤英挑衅地看着七娘。
七娘只瞪着朱凤英,这个表姐,真是她的克星!不过那吴生,听上去倒是耳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侍女退了出去,王環却想起了什么,只道:
“我听闻,郑明珍她爷爷亦给她寻了位举子先生,似乎是姓吴,敢是方才朱姐姐压的那位?”
朱凤英与七娘皆是一惊。七娘只抱怨道:
“你瞧,果是压错人了吧!她一向爱与我作对,表姐这回却助了她。”
朱凤英一脸讪讪:
“我又不知,環娘也不早说!她的先生怕是与她一样草包,到时候输了钱给灾民,才是咱们功德无量呢!”
她一面说,一面双手合十,故作虔诚的模样。七娘被她逗笑,又觉她说得在理,遂也不恼她了。王環亦在一旁跟着笑。
“如今都学七姐姐,”王環打趣,“考生们才不得安宁了!又备着春闱,又要教书,倒是陈先生闲下来,得以专心读书。七姐姐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呢!”
七娘伸手要去打王環:
“你这个人,东拉西扯的,也太能想了!”
王環不再开她玩笑,只奔至窗边,一推窗,恰能见着玉福楼的庭院。庭院雅致简洁,不落俗气,不由得叫人想起王贵妃的宫殿。听闻今日的茶,便是院里辰时的雪水煮的,难怪有股清朗之气了。
王環赏着一片雪景,虽比不得她王家的熏风馆,倒也有它自家的意趣。忽而几个人影在庭院行走,王環猛地一惊,一时愣住。
“你们来瞧,”王環招手道,“那是谁?”
朱凤英与七娘闻声瞧去,只见一男一女静默相对着。那女子衣饰华丽,男子却朴素些,神神秘秘的,不知说些什么。
那女子转身行了几步,可不是郑明珍么?可那男子又是谁呢?是她兄弟?她家兄弟非富即贵,总不至如此的。
郑明珍身边也没个丫头,到底有些奇怪。虽说玉福楼人来人往,可大冷的天,院里是最冷清的所在,他们要做什么呢?
王環看了看朱凤英与七娘,只道:
“我差人去打听打听。”
朱凤英忙拦:
“别理她,不关咱们的事。”
王環笑笑:
“我就是好奇嘛!”
她四下看了看,却不见她家丫头,也不知跑何处去了,竟不说一声,越发没规矩了!
王環遂至门边问阿珠:
“你瞧着我家丫头么?”
“她看着茶去了,”阿珠笑道,“一时怕是回不来,王小娘子有吩咐?”
“嗯!”王環点点头,“你去替我打听一个人。”
☆、第六十五章 应景乐4
阿珠一向是个好事者,听着这差事,自然乐意效劳。况且此事与郑明珍有关,她一心想着与自家小娘子作对,总要叫她出些丑,吃些教训才好。
七娘望着郑明珍,又想起上元那日与赵廷兰独在一处。若被人瞧去,心中所想,怕是与她此时看郑明珍是一样的。难怪五哥与绍玉那般担忧,到底是自己太任性了。
阿珠为人机灵,不多时也就回来了。她先同小娘子们行了万福,一副邀功的表情。
七娘上下打量她,又指着有些凉了的茶:
“你去哪里玩了,也不看着茶!”
原是七娘与朱凤英看着郑明珍,倒没注意王環吩咐了阿珠去。
王環只笑道:
“阿珠做大事去呢!快把你打听到的说来听听。”
朱凤英默了半晌,看了王環一眼,又向阿珠道:
“你且说吧!”
阿珠先掩面笑了笑,只道:
“小娘子们猜,那男子是谁?”
“要知道还问你?”七娘瞥她一眼,“快说!”
阿珠再不卖关子,细细说来:
“她便是虞县的吴生,郑小娘子的新先生!亦是今年春闱的热门呢!听闻家境不大好,一心攀附权贵,靠着郑家撑腰。哼!哪里比得我们小娘子的陈小先生?”
这话听来,七娘倒是受用得很。自然谁也比不上她的酿哥哥了。郑明珍向来看七娘不顺眼,她寻个举子先生,不就是不服气么?说到底,还是上回王贵妃的宴会惹出的事。风头出太大,便成了众矢之的,弹打出头鸟。
可话说回来,她谢家的小娘子,又怕什么来?汴京城嫉妒捻酸的人,还少了不成?谢府照样满门朱紫!若什么人都去在意顾忌,一来没那心力,二来也实在是犯不上。
朱凤英摆摆手,向七娘与王環嘱咐道:
“这事听过也就罢了,到底是人家的事,与咱们无关。你们两个年纪轻,惯了的胡闹,回去可别胡说!”
郑明珍和她先生的事,摆明了是趟浑水,她才懒得管。只是那二人年幼,免不得嘱咐一番。
今日一连串的事,朱凤英始终觉得有些蹊跷,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郑明珍一心想做郓王妃,傻子也能看出来。那她与吴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朱凤英一时想不出,夜里只在床上辗转反侧。
七娘倒没这些思虑,她一回府便拉着陈酿看她买的年货。市井妇人剪的窗花、人胜,外头厨子做的年果,绣娘打的璎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