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酸话,从前陈姨娘也没少听。只是周夫人此话也不错,小娘子亦入得,那太学岂非如儿戏一般?
陈姨娘只道:
“酿儿入得太学,那都是大老爷的决断,想来自有考虑,也不是我等妇道人家好议论的。”
周夫人心中冷笑,这是与她论贤良淑德了?陈姨娘跟着朱夫人这些年,虽不至坏事做尽,却也并非一清二白。
她骤然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可笑了些。只怕是言及她引以为傲的侄儿,陈姨娘自乱了阵脚。
周夫人方道:
“老爷们朝堂忙碌,也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凡事若连自己也不打算,那便更无人相助了。”
陈姨娘垂下眸子,有一瞬不曾言语。
周夫人这是有意拉拢。
于朱夫人,陈姨娘是左膀右臂。拉拢她,虽不至要了朱夫人的性命,但就治家之权而言,到底还能搏上一搏,赌上一睹。
可陈姨娘到底是大房的人,按理也不会这等糊涂。
周夫人虽不是极聪明通透,却也不蠢,岂会连这个道理也不知?
陈姨娘微蹙眉头。这是头一回,她对着周夫人觉得心慌。
她只敷衍道:
“妾身不比夫人们,打不打算的,也由不得我做主。”
周夫人闻言笑了笑,来此许久,颇是费神。
又见陈姨娘面上始终挂着微笑,对她们很是防备,再坐下去,似乎也无甚益处。
她又看了眼帘外,仆妇成群,已然等得焦急。
周夫人遂缓缓起身,一边道:
“适才来时,见院中站了许多婆子媳妇,想是等着回话请示下的。我们这就告辞了,省得那些轻狂的,又编排咱们苛待下人,故意让她们久等。”
陈姨娘的笑忽有些僵住。苛待下人的典故,可不正是她与仪鸾宗姬的杰作么?
她忙起身相送,又赔笑道:
“她们什么身份,哪敢说二夫人与钱娘子的不是!”
周夫人与钱氏出得屋门,只见仆妇们皆在日头底下站着。见着她们,恭敬地行过礼,也便忙赶着进屋回话。
钱氏挽着周夫人,刚出院子,只朝那里边白了一眼:
“那些婆子媳妇,好生下贱的模样。见着是咱们在屋中说话,指不定又心生怨念呢!”
周夫人看钱氏一眼,无奈摇摇头。这等笨肚肠,当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奈何她与四郎已然成亲,还是自己一手促成,不扶持她,又扶持谁去?
周夫人只道:
“如今的她们,不会。那一回,是你铁腕之治,她们想着大嫂回来告状。其间,指不定还有陈氏与宗姬的事!”
“此番呢?”钱氏不解。
“咱们先前已给过她们许多好处,她们舍不得。”周夫人扯了扯嘴角,“况且,此番是大嫂自作自受,她还想着翻身呢!有甚闲心管下人们?她们又与谁告诉去!”
见钱氏若有所思地点头,周夫人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你此前的话也有道理,这些下人总是太过了些。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眼下,咱们站稳了,日后再慢慢收拾去。”
“母亲所言甚是。只是,秀娘尚有一事不解。”钱氏问道,“陈氏本是大房的人,咱们再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总不能背弃旧主的。母亲,咱们何苦走这一遭呢?”
能明白这个道理,钱氏也总算开得些窍。假以时日,周夫人一番调教,许是就能独当一面了?
周夫人拍拍她的手,得意笑道:
“那群仆妇,见着咱们出来,虽不至下绊子,私下多少有些抱怨。只要有人说这个话,还怕传不到你大伯母耳中么?”
钱氏一惊,原来,母亲的心思在此处。
“母亲,这招离间计,可真是漂亮极了!”钱氏满脸的佩服。
周夫人的笑容却越发深沉:
“非也,此为一石二鸟之计。”
“一石二鸟?”钱氏不大明白。
射了一个朱夫人,还有谁呢?
只听周夫人从容言道:
“你以为,陈氏心中,真就那般淡若止水?”
钱氏只瞪大了眼看着周夫人。
周夫人又道:
“说到底,还是你大伯母做事太狠了些!那陈先生到底是陈氏的亲侄儿,是她老陈家的盼头!”
钱氏亦冷哼道:
“大伯母做事一向不留余地,否则,大姐姐怎会……”
她正说着,忽见周夫人脸色不好,只猛地住了嘴。
谢芝的事,虽已过去经年有余,可仍是周夫人的大忌。有时夜里,骤然惊醒,只觉得历历在目。
那时周夫人抱着谢芝的尸身,看着她死不瞑目的双眼。就那样直勾勾的,狰狞,又可怜。
而此时的周夫人,似乎依旧能感到女儿的体温在一丝一丝地流逝,留不住,亦抓不到。
尽管她拼了全力要去挽回,可于生死面前,却是无能为力的。
最熬人之处,莫过于此。
周夫人渐行渐缓,心中已只颓然叹了一声。
“芝儿死得冤枉啊!”她感慨,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悲愤。
周夫人抬眼四顾,春景春莺,尤是尚好,雕栏画栋,何曾冷清。
这谢府的一切,自己看了近三十载的一切,本该亲近易感,而此刻,竟显得陌生而疏离。
她乍然一声低笑,都荒唐得很!
☆、第一百三十三章 子夜歌3
且说二郎这里,自他与朱夫人一手策划出山贼之事,谢诜便对他多有训斥。险些害了自己的亲妹妹,亦是他不曾想到的。
好在他朝堂得力,于大事无亏,谢诜遂不好再过多苛责。
只是,自史雄逃走,二郎到底有些惶惶。派去的人也寻了月余,终是不得。
史雄知道的事太多,一朝脱离自己掌控,不得不防。
况且,从前之事,也不知他是否觉出端倪。当初,到底不该留着他的。
二郎起身闭门,遂朝家祠行去。
家祠的厅堂是谢府最气派的所在。
穿过前廊,便至正堂所在。正堂颇是端重,漆红大柱,齐齐而开。列祖列宗俯仰无愧,先贤俱在。
两侧亦有耳房,梁檐齐整,雀替雕花精致细巧,一派大家氏族之风。
进得厅内,只见一人跪立牌位前,身着玉白春绡褙子,发髻温婉,单插一支点翠凤鸟簪。
她背影似柳,裙腰纤纤,透过褙子,竟见出一分别样的韵致。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当是如此。
“大嫂。”忽闻得二郎轻唤。
他行上前去,在仪鸾宗姬身旁跪下,亦望着谢源的牌位。
他恭敬地拜了三拜,也不起身,只与她一处跪着。
仪鸾宗姬忽而轻叹:
“他走了这些年,我时时看着牌位,却似他还在。他看着我,亦看着这个家。”
二郎点头:
“大哥为国捐躯,是死得其所,无愧于天地之间。只是,大嫂到底难了些。”
仪鸾宗姬轻笑,神情淡然,又带着些莫名的无奈。
大抵,是家祠的光暗得很,只压得人说不出话,亦流不出泪。
“听闻,”二郎轻声道,“大嫂近来多至此处。”
仪鸾宗姬点头:
“尽一尽哀思罢了。”
谢源英年早逝,生前又多因公在外,夫妻恩爱的时日自不长久。
来谢府这些年,仪鸾宗姬多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她闲来帮着料理家事,也算得贤良淑德,实在没半分宗室女的架子。
一时,只见她欲起身,却不见有丫鬟在侧。
二郎只得伸手去扶,却垂着眸子,不去看她。仪鸾宗姬似惯了一般,只由他扶着起身。
罢了,她只俯身一福,神色淡然,不见羞恼,亦不见喜色。寡居之人,可不正该这个模样么!
二郎见她如此,方道:
“近来家中多事,想来大嫂颇是忙碌,总要兀自保重才好。”
仪鸾宗姬点点头,又看了眼门外。家祠重地,冷冷清清,少有人往来。
平日里,也只她一人爱往此处走。或是祭奠亡夫,或是顾影自怜,这个家祠,似乎是最合适的所在。
她寡居谢府多年,气韵神情,似乎也带了家祠的冷清。
只闻得仪鸾宗姬缓缓道:
“家祠是越发冷清了,今日我来了许久,门外却不见一人。”
二郎亦朝门外看了一眼。家祠虽鲜有人烟,可照看祭品香火的下人,总是日日来此的。
今日一人也不见,着实怪了些。
二郎心下了然,却只低头笑了笑。
他压低声音道:
“到底还是大嫂心细。”
说罢,二郎遂与谢源上了一炷香,又燃上一盏长生灯。
他又道:
“我许久不来看大哥了,心中过意不去,劳烦大嫂多费些心。”
仪鸾宗姬作出一副送客姿态,行礼道:
“未亡人理当如此。”
二郎带着浅笑,沉吟片时,便出门去了。
见他走远,仪鸾宗姬遂唤出丫头琉璃,只正色问道:
“可有不妥?”
琉璃点头道:
“好在宗姬谨慎,门外确有蹊跷。”
仪鸾宗姬示意她禁声,一面出门一面道:
“你随我往西厢房去,整理大郎君的衣物。”
她目不斜视,端端行来,瞧着是与往常一般的模样。
进得屋中,却见琉璃紧闭了门窗。
她行至仪鸾宗姬身旁,俯首耳语道:
“似乎是跟着宗姬来的,也不知是谁,只一副鬼鬼祟祟,贼眉鼠眼的模样。”
仪鸾宗姬思索片时,问道:
“是男是女?”
“应是个丫头。”琉璃回忆道,“衣裙虽不比大丫头们,可瞧上去,也有些稳重在。”
仪鸾宗姬微蹙眉头,这会是谁呢?于家人眼中,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寡妇,又有什么可跟的?
琉璃是她娘家带来的丫头,自然深知她心意。如今连对方是谁也没个决断,如何不叫人心慌?
琉璃抿了抿唇,试探道:
“二郎那里,是否要去说一声?”
“万万不可!”仪鸾宗姬忙道,“不论来人是谁,正是为抓我的把柄而来。你此时去寻二郎,岂非自投罗网?”
琉璃恍然大悟,倒不曾想着这个。
她只道:
“那眼下,该如何呢?”
“总要知己知彼才是。”仪鸾宗姬道。
“那我这就着人打听去!”琉璃说着便要去。
“回来!”仪鸾宗姬呵斥住她,“切莫打草惊蛇。”
“那……”琉璃一时两难,不知所措。
“以静制动,不变应万变。”仪鸾宗姬自端庄坐着,一派从容气度。
况且,她不去查,还有二郎呢!方才她一个眼神,短短几句言语,他自知何意。
又见得二郎神情,不需点破,他显然也瞧出端倪。
往日朝堂之上,闻听他使的尽是铁血手段,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此番,那些小人犯在他手中,怕也只得自认倒霉。
而仪鸾宗姬,不过深闺妇人,自有人护着,又何须担心呢?
她缓缓起身,只道:
“走吧,咱们回去等消息。”
出了西厢房,却见她又作出一副忧愁模样。适才整理亡夫遗物,心中思念渐生,自当是如此的。
时至夜里,二郎坐在书案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头。
笃……笃……笃……
他向来惜物,夜里只点上一两盏灯,左右能视物也就是了。
屋中由于少灯,显得昏暗阴沉。二郎整个人亦半隐于昏暗之中,面色铁青,不怒自威。旁人见了,难免有几分怕。
便是如此,可他连一盏豆灯,也不愿多点。似乎多燃上一盏,便是骄奢淫逸,挥霍无度。
一时,有人进屋回话。
那人低着头,早见惯了这样的昏暗,一面抱拳道:
“大人,家祠的人已有眉目了。”
二郎闻言,骤然停下敲击的手,“笃”声戛然而止,一时屋中鸦雀无声。
他也不说话,只渐渐抬眼看着对面之人。
那人接着道:
“大人放心,不过是府上妇人作祟。家祠门外之人,正是姨娘顾氏的大丫头,珍儿。”
☆、第一百三十四章 子夜歌4
顾姨娘?
二郎忽愣了一下,继而又低声笑起来。
他初时还当是多厉害的人物,不想,竟是府上最招厌弃之人。
对付她,只怕还失了自己的体面!
二郎忽觉,仪鸾宗姬与自己,都太过小心了。小小顾氏,便是被她觉出端倪,又有甚好怕来?
那珍儿丫头,也不过是拦着往来的侍女,说要帮她们做事。丫头们哪个不是贪玩的,这样的好事,岂有不答应之理?
况且,家祠的丫头,平日里本就闲。若无祭祀,她们也只一处说话玩笑,不亦乐乎。不过,家祠的供奉香火需看着,若无旁人,她们却是不敢随意往别处去的。
如此,珍儿才赶走了那几个丫头,方便行事。
二郎遂打发了禀报之人,让他与宗姬通个消息也就是了。到底是内宅之事,仪鸾宗姬自然知道该如何。
而顾姨娘这里,满心的着急,只伸长了脖子盼着珍儿回来。
她不住地来回踱步,也不知外面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珍儿回来时,倒不见平日的机灵沉稳,反是面色惨白,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