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亦彬脸上凭空多了两个小手印,他在椅子上吓得抖成一摊,捂着脸朝空中一阵乱看。
“可以了,”叶负雪说,“情况我了解了。最后的问题——酒店是谁选的?”
“……是我妈,”常亦彬说,“她说……找先生看过了,那家好……”
叶负雪点点头。他刚要站起身,明叔又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怎么样,她还在客厅?”常亦彬急忙也站起来,“就说我不在,我走了啊!”
叶负雪停了停,然后挑嘴一笑。
“恐怕不行,”叶负雪说,“这次她是真在客厅了。”
常亦彬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你刚才骗我!”
“礼尚往来,”许艾说,“是你们骗人在先。”虽然她也被叶负雪骗到,以为余安琪是真的来了。
“你跟我一起过去,”叶负雪对着常亦彬说,“去看看现在在你太太体内的,是什么东西。”
许艾听着脑中一亮——对,真正的余安琪的魂应该被那个人收走了,常亦彬又说她的表现完全不像“小洁”,那现在在里面的谁?
她又想起那个罐子——在罐子里的又是谁?
第29章 除魔师的捕获
许艾,20岁, 人生最初的推理经历是小时候跟妈妈一起看动画片, 看一个万年小学生侦探。她觉得那动画什么都好, 就有一点让她忍不了——为啥那些凶手到最后都要自陈苦衷?
因为有苦衷才杀人?
因为有苦衷就能杀人?
她这么跟妈妈说了, 妈妈说,你的想法是对的,但你还小。
——哈, 又是“还小”。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这件旧事来了。她看着叶负雪站起来, 朝客厅过去——有一个被换了芯的新嫁娘正等在那里。
“你跟我一起去客厅。”他是这么对常亦彬说的, 并不是征求意见的语气。对方又推脱了几句, 看他坚决坚定,也就耷拉着脑袋同意了。
许艾刚要跟着站起来一起走, 叶负雪又转过头对着她:“你去我房里把那个罐子取来。”
许艾一愣:“这让明叔去拿就好了呀。”
“你去拿, ”叶负雪坚持道, 然后他凑近她耳边又小声加了一句, “等会儿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你害怕的那种。”
“……哦, 那我去。”许艾严肃地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
她就跑去北屋拿那个罐子了。时间已经是上午,太阳烤得火烫,树上的知了声就没停下来过。
虽然叶负雪没有明说, 但用头发想想也知道, 他指的是哪个“罐子”。许艾推门进了他的屋子, 一眼就看到客厅角落的博古架上,那个锡制小罐安安静静地放着。
里面大概装着一个女孩子的魂魄。
她刚要走过去拿起来,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被风吹动。
许艾循声转头一看,叶负雪卧室的门开着,窗也开着,风从大敞着的窗口直来直去。
他桌上摊开的画纸被吹落下来,掉了一地,刚才“哗啦啦”的大概就是这个声音。
又是一阵风从窗口吹入,桌上又掀起一张纸来,搁在上面的笔被纸张一带,“骨碌碌”地就要滚下来。许艾赶紧一步上前,在书桌边缘接住了那支笔。
她“唉”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习惯太差。”——妈妈替她打扫房间时也常这么说。
然后她把笔端端正正架到笔座上,转过头准备收拾地上的纸。
——那似乎是一幅画。
纸面上是大块大块的墨黑,中间留出了星星点点的空白。空白有大有小,有的十分规律地排列着,有的零零落落,好像被惊起的萤火虫;也不知是他刻意留白的,还是没有涂到。
画面中心是一块最大的白色,占据了整张纸差不多1/3的面积。许艾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那似乎是一个人形:有脑袋,有脖子,还依稀有躯干和四肢的轮廓。
……算了算了,不看了,怪吓人的。许艾把画纸收起来,放回到桌上。
她看到桌上也摊着一幅画,完成度比刚才那幅(大概)要高一些;但画面上还是大片大片的涂黑,和零零落落的留白,实在让人很难揣摩出作者的想法。
也许叶先生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吧,许艾想。她正要转头朝房间中间看去,耳边炸开祖奶奶的声音——
“怎么这么慢!”
许艾被吓了一跳,赶紧转头应了声“来了来了”,然后帮叶负雪关上窗,走到外面的客厅,拿走了架子上的小罐。
那锡制小罐掂着很轻,似乎是空的,但晃几下,又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快走快走。”祖奶奶又催促道。
“知道了,”许艾替叶负雪带上了门,“那个女人来了吗?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吧?”
“没有啊,”祖奶奶说,“他们就坐着聊聊天——哦,常家的小子躲起来了,都不敢见人,这个窝囊废!”
于是许艾就赶去客厅了。知了声一按着走廊铺开一路,吵得人心烦。
还没走进客厅,许艾就听到余安琪的声音:“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回去会和他好好沟通”;她的话夹在震天的知了声里,显得又轻又柔,和风细雨。
许艾推门进去,看到上首的叶负雪朝她点了点头;她下意识地把罐子藏进衣兜里,然后转向客座上的余安琪。
“这位是……?”对方满脸堆笑,但嘴里说出了一个不应该的问句。
余安琪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两人还(表面)友好地互加好友了呢。
所以眼前的这一个,至少不是在常家见到的那个“余安琪”,许艾想。
不过什么时候交换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是谁。
“这位是许家小姐。”叶负雪介绍了一下。
然后余安琪客气地问了好,许艾同样客气地回了礼,就走到叶负雪旁边坐下。
她刚落座,明叔提着茶壶进来添水了。倒完叶负雪和许艾的杯子,他正要转向余安琪,对方客气地摆摆手:“不必了,我马上就——”
明叔已经拿起了她的杯子。她的手还没收回,和装满茶水的瓷杯一碰,泼出半杯茶来,满满地全洒在她手上。
“……不好意思。”明叔赶紧放下杯子,转身拿了块毛巾,过来替她擦手。没擦两下又被余安琪自己抢过去:“都说了不必了……真是太客气!”
说着还甩了个白眼。
她原本穿着长袖雪纺衬衫,这一杯水下来,袖子上也被泼湿了。余安琪擦了几下,随手挽了袖子。
——许艾看到她腕上还留着叶负雪那日写的字迹。
她顿时明白了什么,立刻过去抢了余安琪手里的毛巾:“抱歉抱歉,我来帮你。”没等对方反应,她马上抓着她的手,边说边用毛巾使劲揩了几下——但才几下,又被余安琪伸手拦住了。
“茶就不喝了,二位都忙,不必浪费时间对付我,”余安琪说,“可以请亦彬出来了吗?我等会儿还有事,想先带他回家。”
叶负雪迟疑了一下:“……说来又是不好意思,他现在好像还没起床。”
余安琪很不信地皱了眉头。
“好像昨晚没睡好,所以这会儿正在回笼觉,”许艾帮着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急,等他起来之后,我们会送他回去。”
“……这样啊,”余安琪点点头,“那我去叫他吧。”说完她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叶负雪马上叫了明叔:“你去喊常先生起来了。”
“不必,”余安琪说,“带路就好,我去叫他。”
许艾下意识地朝窗口瞥了一眼——雀子们“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常亦彬不会真的躲在房间里吧?许艾想。
旁边的叶负雪停了停,也站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带你去吧。”
许艾当然也跟着一起去了。常亦彬住在西厢,叶负雪选了一条要途经荷塘的远路。下了回廊,穿过院子,绕过荷塘,再走一小段路,才能到西厢。
三人一边走着一边聊天,但大多是叶负雪和许艾在说,余安琪很少搭腔。
许艾悄悄看过她的脸色,与其说是面无表情,不如说——有点僵硬。
就像整容后遗症的那种僵硬。
“今年的知了特别吵。”穿过院子里的树荫的时候,叶负雪随口说了一句。
确实满树都是“知了——”“知了——”的叫声,许艾简直怀疑这些声音是结在树上的果子,摇一摇树干就会掉下一地“知了——”来。
“是啊,吵死人了,也亏常先生还能睡得着觉。”许艾说着,转头朝余安琪看去一眼。
对方还是没有搭话,只是脸色有些暗沉,也许是走在树荫下的缘故。
三人走到荷塘边上了,知了几乎要吵翻天,许艾实在忍不住皱了眉头。
“听说知了会脱皮,”叶负雪说,“我倒是没见过。”
许艾“噗”地笑了声:“什么脱皮,那个叫脱壳,金蝉脱壳——”
她话刚说完,就看到旁边树上掉下来什么东西,“啪嗒”落到余安琪的头上。
那东西轻轻小小的一块,余安琪又烫着蓬松的卷发,似乎没有察觉到这动静。许艾走近一步,悄悄探头看去——是一粒金褐色的蝉衣。
是知了脱下来的旧壳。
许艾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她,衣摆突然被旁边的人一拉。她转过头,看到叶负雪轻轻摇了摇脑袋。
许艾就明白了。
西厢到了,叶负雪上前开了院门,许艾跟着进去,身后的第三人却在门口站住了,迟迟没有进门。
“……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去叫他吧。”余安琪说。
叶负雪笑了笑:“他还睡着,我们进门不太方便,还是太太你——”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看不见。”余安琪抢白了一句。
许艾马上瞪了她一眼,余安琪也意识到说错话了,扁扁嘴:“……那我去了。”
她走进院子,走到屋门前,伸手敲了敲,脑袋一歪,似乎没听到里面有动静。
余安琪转头看了看两人。
“可能是睡熟了,”叶负雪说,“你不如直接进去吧。”
余安琪又敲了敲,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她就推门进去了。
门扇打开又合上,“咔哒”。
下一秒,一声长长的蝉鸣从屋内响起,响亮又悠长,刀一样割开空气,好像世间所有的知了都在这一刻同时鼓动鼓膜。门窗瓦片全跟着一起震动,甚至能恍惚看到具现化的声纹扑面而来。
许艾被冷不丁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那一声“知了——”竟然还没有间断。
“东西带了吗?”震耳欲聋的蝉鸣中,旁边的人问她。
许艾马上把罐子拿出来,交到叶负雪手上。然后叶负雪大步走上前去,推开房门。
蝉鸣在这一刻停止了,院子重新归于静默。
许艾跟着他走进屋里,跨过门槛,迎面就看到余安琪倒在地上。
她以完全笔直的姿势栽倒在地,就像在婚礼上那样,像一具倒扑的塑料模特。身体周围的地面上有一圈墨水画下的图纹,看不出形状,只能勉强辨认出流云的图案。
许艾看到那粒蝉衣掉在她旁边,她刚要过去,叶负雪先一步上前,把它捡了起来。
“抓到了。”叶负雪说。
许艾马上凑过去一看,那小小的壳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动,发光。叶负雪手指微微使劲一捏,一声“知了——”响了起来,仿佛挣扎的叫喊。
许艾又看看地上的余安琪——现在,“她”才是那具蜕下的空壳。她腕上那行墨迹,几乎已经被擦了个干净,剩下的残迹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
“你知道这个魂是谁了吗?”许艾问。
“不知道,”叶负雪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她放进去的人,想干什么。”
说完他在余安琪旁边蹲下,打开了那个锡罐。
罐子里溢出一点微弱的光芒。叶负雪把罐子凑近那具身体,光芒稍微亮了一些,但还在闪烁;片刻之后,光芒逐渐稳定下来,许艾甚至听到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是她本人。”叶负雪说。他把罐子倒扣在那具身体的背上,双手覆在罐底,用力一推。
——“归位。”
第30章 除魔师的猜想
“归位”两个字一落地, 许艾看见一道光流从锡罐溢出, 倾注而下。那具躯体仿佛终于通电的老楼,四肢百骸经脉皮骨下,都似乎有光渐渐缓缓地亮了起来。
余安琪的身体颤动了一下。
许艾试着摸了摸她的手腕, 手指能感觉到有脉搏在皮下轻轻跳动。
“……成功了?”许艾转头问叶负雪, “她活过来了?”
叶负雪迟疑了一下:“……怕是没有。”
他又说了声“失礼”, 然后把余安琪从地上翻过身来。
她的眼睛还是紧紧地闭着,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线, 只有胸口隐隐的起伏, 才让这具身体显得有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