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许艾就应着。
祖奶奶说,她长到七岁,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厨房。
她没见过元宵节灿若星河的灯市,春天里漫山遍野的桃花,没吃过大正月里红彤彤的糖葫芦,夏夜里凉丝丝的甜水糕,没放过风筝,没打过知了,也没和围墙外大笑跑过的野孩子们,玩过什么蹴鞠竹马抖空竹。
“他们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带我出门逛集市去,”祖奶奶说,“坐轿子出门,看看花,看看水,看看皮影戏,看看捏泥人儿。”
祖奶奶摸了一下头上的金钗。
“再再长大一点之后,就能戴上这个钗子了,”祖奶奶说,“然后就要嫁人了。”
许艾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那支钗子。
当初刚遇到祖奶奶的时候,她只觉得这钗子不像是小姑娘的东西——古时候的女孩子满了十五岁才会盘起长发,七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华丽成熟的首饰?
上好的黄金,上好的彩宝,宫里退下来的老匠头的手艺,专门为她画的花样,整个京师找不出第二支……这样一支举世无双的华美发钗,是来自她未曾谋面的娃娃亲未婚夫的聘礼。
以前借着夸金钗,来打断祖奶奶的话的时候,许艾可没想过那么多。
“其实我倒不是想嫁人……我都没见过他,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祖奶奶嘟了嘟嘴说,“但是这钗子漂亮啊,才见过一次,我就日日想夜夜想,想再长几岁,就能戴钗子了——我要戴着它,漂漂亮亮地上街去!”
她是看着荷塘说的,好像那水里沉着一个少女的风姿。
“……可惜就差一点点,”她“哼”了一声,“本来还想着,等我戴上这钗子的时候,也能知道他长什么样了……然后——然后我要他和我一同逛灯市去,让他给我买糖葫芦!”
“……哦,”许艾想了想说,“不过你现在……”
“我知道你想说啥,”祖奶奶抬头看了她一眼,“生前没去过的地方,死后也去不了。”
活着的时候没出过宅子,就算过去了几百年,她也只能在这方屋檐下徘徊。
活着的时候没见过的人,到最后也是一个未解的悬念。
许艾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面前的小娃娃瞳孔黑沉,眼底空空荡荡。
“不过那天你给我看了照片之后……我大概也想象得出来。”祖奶奶小声说了一句。
许艾一愣:她只给祖奶奶看过一次照片。
“你是说,和你定亲的是常家?”许艾试探着问。
祖奶奶迟疑了一下,点头。
“就差一点点,本来常家的小子也要叫我祖奶奶啦,”她又撅嘴“哼”了一声,“只是不知道他和他祖爷爷像了几成……”
说完她望着荷塘,不再说话了。
许艾也不说话了。荷塘边只有荷叶在风里轻摆的声音。一个气泡升上水面,“啪嚓”破了,好像有条小鱼在水下吐了一个郁结的泡泡。
许艾低头看看,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我再去和叶先生说说?”许艾试探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常家也不能算是‘别人家’。”
她觉得自己早该意识到的——在祖奶奶连声问她婚礼的那天。
“算啦算啦,”祖奶奶像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长辈管不到底的啦——而且……而且负雪肯定有他的考虑,”她转过身,仰起脸看着许艾说,“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心里通透得很——事情可想得比你清楚多啦。”
这大概只是祖奶奶的随口一夸,但许艾觉得脑子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婚礼那天,虽然她和叶负雪一直在一起,她遇见的事,他几乎也全部在场。
但他看不见。
所以确实有一件事,她发现了,而他没有注意到;若不是去了高层房间,居高临下地俯视地面,她或许也发现不了。
许艾直接转身,冲回叶负雪的院子里去了。
“酒店对面的花坛,排列成八卦?”叶负雪重复了一遍许艾的话。
“对,我看见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许艾说,“虽然我也不是很懂,但那八卦的伤门好像正对着酒店——这是什么用意?”
听她说完这一句,叶负雪默了一会儿,然后吐了口气,站起来,背着手走到门口,好像在望着外面的日光。
“伤门对着入口,是个双向屏障,就像一个玻璃罩,让外面的邪祟进不来,里面的魂体出不去,”叶负雪说,“但伤门是凶门,不利经商,一般送往迎来的生意场所,不会有这样的布局——这酒店一定是有人帮他们挑的。”
许艾想起常亦彬说,因为连着五家酒店都出事,所以才换了这第六家。
“新娘子晕倒之后,我发现她身上的魂很不稳定,所以在她腕上写了那两行字,也是一样的作用,”叶负雪说,“锁住她左右腕上的‘出入口’,让里面的魂安定下来,不至于脱离躯体,外面的东西也无法乘虚而入。”
“她为什么会晕倒?”许艾问。
叶负雪没有直接回答,他转向她:“还记得我问你,新娘是不是之前那个吗?”
许艾应了一声,她当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时我看见她身上有两个魂,”叶负雪说,“两个魂都很不稳定。但我在常家见到她的时候,并没有这个情况……当时我想,也许是亡者的执念一直纠缠不散。”
他停了停又继续开口:“我送他们的玉佩,是驱邪用的,可以驱散一些不洁的游魂。”
“那为什么还——”
后半句话还没出口,许艾反应过来了。
驱邪的玉佩并不是没有生效……也许正是因为奏效了,新娘才会——
“她体内的那个才是邪物。”叶负雪说。
他走向房间一角的博古架,取下了那个小罐子。
“昨晚的暴/动,是因为我扔下了活人的东西,”叶负雪说,“池子里的都是魂,他们才不认什么医学死亡,只要闻到生魂的气味,都会躁动起来。”
“所以那个姑娘还活着——躯体或许死了,但魂还活着,”他握着罐子说,“和婚礼上的新娘正好相反。”
许艾皱起眉头了。余安琪体内不是她自己的魂的话,那会是谁?
——是那个早就该死了,却似乎还活着的女人?
“虽然我不能确定,在这里的就是余安琪,”叶负雪说,“但‘夺舍’这件事,常家——至少常亦彬,是不可能不知情的。”
他吸了一口气,嘴角平直,但声音里压着怒意。
“……他们利用我。”叶负雪说。
第27章 除魔师的来客
“‘夺舍’是秘术, 不是一般人能操作的,”叶负雪停了停,“……一般人就算知道怎么操作, 也不会去做——这等于是一下子杀了两个人,一个身死,一个魂死。”
“他们找了个高人?”许艾问。
还是没有职业道德的那种。
叶负雪点点头,薄唇紧抿, 即使看不到表情, 也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有人帮他们布了阵——可能我也是其中一部分,”叶负雪说, “他们利用我。”
确实, 如果对面有连“夺舍”都能做到的“先生”, 那必然不需要再多此一举,大费周章地找来叶负雪做保镖。
许艾想起余安琪拉黑自己的事。现在想来, 她大概是怕走漏了什么,暴露了什么,才果断切断联系。
——但话又说回来,新娘是在什么时候被换了芯的?
“我们去常家的时候, 见到的余安琪……是本人?”许艾问。
叶负雪愣了一愣,摇摇头:“我也没见过她最开始的样子, ”说着他又转向许艾, “借你电话用一下。”
许艾马上拿出手机, 叶负雪报了一串数字, 她一个个照着拨了。
这是常亦彬的号码, 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蜜月之旅中。
电话接通了,“嘟——嘟——”的脉冲音响了起来。许艾正要把手机递给叶负雪,那一头传来“咔嚓”一声,然后是更急促的“嘟嘟嘟”。
对面这是接了电话,又马上挂断?许艾皱了下眉头。
“再打一个。”叶负雪说。
第二次拨出,听筒里直接传来了关机的提示。
第三次也是。
叶负雪又报了一串数字。是常阿姨的电话,但也同样无法接通。
“……算了,”叶负雪说,“她刚刚来找过我,马上还会再来的——至少要确认我完成了她交付的任务。”
“你先回去吧,”他转向许艾说,“这件事你别惦记了,准备准备回学校才是要紧。”
许艾,20岁,看过的宅斗小说中,大概只有1%是魂穿,或者说“夺舍”。
不是文少,是她看的少,看过第一本就不想看第二本了。
她不喜欢这个题材,很不喜欢,相当膈应。即使小说中身体的原主往往已经死亡,但用别人的身体和其他人谈恋爱,读来总有种强行拐卖的感觉。
设身处地地假想一下:一个陌生人从天而降,穿上自己的皮囊,和自己从没见过,甚至十分厌恶的人(许艾想了想,比如那个小胡子)卿卿我我——光是这么脑补一下,就能气得活过来。
——“太坏了。”身边冒出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许艾放下手里的事,转过身:“祖奶奶。”
时间是晚上9点,外面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噼噼啪啪”的要砸穿屋顶。许艾刚关了电脑,打算收拾回学校的行李。
“太坏了,”祖奶奶又重复了一遍,咬牙切齿,“他们家就没有长辈管教的吗!”
许艾想起见过的常老爷子——算了,可能管不管教也没区别。
“别人家的事,你就别生气了,”许艾说,“幸好没结这个亲,不然现在还丢你的脸呢。”
祖奶奶转过头,看着她,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
“你突然好言劝我,我有点不太习惯,”祖奶奶说,“虽然也是晚辈应该做的——不过我就给你加个5分吧。”
“……哦,谢谢祖奶奶。”许艾差点忘了还有积分这回事。
她刚要一边收拾一边和祖奶奶扯皮,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
是个年轻男人。说话声很响,脚步声很急——从主屋的方向传来的,哪怕隔着雨声,她在东厢房里也还能听见。
“叶哥!”“叶哥!”那个人这么叫着。
祖奶奶二话不说穿墙出去了,没一会儿又探出个头来,朝许艾招招手:“快来快来!常家的小子来了!”
许艾立刻把手里的东西一丢,跟着跑了出去。
她赶到客厅的时候,叶负雪也刚刚落座,常亦彬正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喝水,像刚刚醒过来的海难幸存者,没有半点富家公子的雍容气度。他穿了一身度假风的短袖衬衣,浑身上下都被淋透了,头发结成一绺一绺的,夹趾凉鞋兜满雨水,椅子底下的地面都湿了一大块。
这是刚从蜜月返程的飞机上下来吗,许艾想。
不对,看这情况……倒像是逃出来的。许艾看到他衣服上溅着的泥水,和小腿上沾着的泥浆草屑了。
叶家这一片山路,他都是跑过来的?
常亦彬把杯子往茶几上一顿,抹了一把脸,大喘一口气,这一口气长得简直能吹胀一个热气球。明叔又要提起水壶,他马上摆摆手:“不用不用,够了。”
于是明叔出去了,顺手带上门。许艾朝旁边窗户一瞥——“小朋友”们又到场了。
不过今晚还多了一个。
许艾看到祖奶奶踮着脚扒着窗口,使劲朝里望。
叶负雪叫了一声“亦彬”,声音又冷又硬。
“你们刚才是不是给我打电话了?”常亦彬也不招呼,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许艾一愣,叶负雪点点头:“是。”
常亦彬又叹了口气,一拍大腿:“刚才她在旁边……我刚接起来,就被她按掉了——然后把我手机也拿走了。”
“‘她’是谁?”叶负雪问。
“就是——”常亦彬动了动嘴,眉头一皱,原本想说的话拐了个弯,“……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了。”
这话说得奇奇怪怪的——现在不知道?
就是说,以前确实是知道的?
许艾朝叶负雪望了一眼,对方对着常亦彬点点头:“你慢慢说。”
常亦彬又皱了皱眉头,眼皮一垂,然后坐正了,对着叶负雪。
“叶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常亦彬说,“我也只能信你了。”
前一句话,来这里之后,许艾听不同的人说了不知多少次;后一句话——常亦彬说的是“信你”。
他说,从婚礼上一出来,他就觉得余安琪性情大变,言行举止都像换了一个人——脾气也差了,说话也难听了,管得也多了;度蜜月的那几天,只有常阿姨的号码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才能拿到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