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名字就好了。”许荀会意地截住他的话头,还朝许艾看了一眼。
令人尴尬。
哥哥大概以为,是自己让叶负雪叫他……大……的吧。
令人尴尬,许艾立刻转头装作四处看风景。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叶负雪红着脸笑笑,又叫了一次“许先生”,然后便请许荀落座,自己在他隔壁椅子上坐下了。
许艾左右看了看,搬了把椅子,坐去哥哥旁边。
她想叶负雪害羞归害羞,毕竟比哥哥大这么多,说话还是知道分寸的,她只需要及时拦住哥哥,不让他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就好了。
——万万没想到,她的“尴尬”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迅速升级,一跃成为“十分尴尬”。
开始的时候,对话还只是普通的闲话家常,两边聊聊天气,聊聊新闻,聊聊一些无关痛痒的大事小事,聊聊许艾小时候的囧事丑事;每次许荀一想问“叶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许艾便马上哈哈大笑扯开话题。
然后时事新闻点评完毕,许艾的黑历史挖掘结束,未来40天内的气象预报也被毫无遗漏地梳理了一遍,偏偏明叔还没来报告开饭。于是叶负雪思前想后,问了一句——“许叔叔近来如何”。
许荀眉头一皱。
叶负雪没听到回答,自己也意识到可能问得不对,于是赶紧换了个话题——“许先生最近工作忙吗?”
许荀又是眉头一皱。
连着两句话都没能把话题进行下去,叶负雪似乎有些慌了。许艾看他犹犹豫豫地似乎又要开口,赶紧站起来给三个全满的杯子里添茶,终于把他那句“听说许先生准备结婚了,恭喜恭喜”在嘴边拦下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人说话也是这么……直来直去,许艾想。
直男的直。
一圈茶倒完,客厅里的气氛冷了一冷。许艾想来想去,只能靠自己拯救世界了。
“所以哥你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她问许荀。
还是一声招呼都不打的说来就来,想必是有很要紧的事。
甚至还带了个旅行袋——难道是准备住下?
许荀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然后立刻松开,露出一个演技浮夸的笑容。
“这不是你生日要到了吗,”许荀一边说着一边大笑一边用力拍打许艾的肩膀,“哥哥来给你过生日呀~”
许艾,20岁,天蝎座。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如果户口本上没有骗人,那么距离她的生日还有足足小半个月。
许艾看着许荀刻意大笑的表情,完全确定了——绝对有事。
多半还是不能在旁人面前说的事。
“生日?”“旁人”突然开口,“我怎么记得你生日好像——”
“饭应该好了吧,”许艾抢先一步站起来说,“我们可以去餐厅了。”
晚上7点,叶家的小圆桌开饭了。菜都是明叔做的,虽然和“小朋友”的水准相比差了一截,但也算得上精致丰盛。许荀很给面子地添了两碗饭,边吃边夸。
饭后明叔正要泡茶,许荀说不必麻烦了,肚子很饱,想去花园逛逛消食,于是许艾会意地带他去了花园。
花园里亮了几盏路灯,深秋的夜风冰凉刺骨,“呼呼”拍在脸上,吹得人头疼。许艾才走了两步就皱起眉头:“不就是说个事吗,非要来花园?”
许荀没有回答,倒是停下脚步了。
“我前两天回家去了。”
“我知道,你说过,”许艾记得,差不多也就是一周前的事,“所以爸爸又骂你了?”
许荀在夜色里摇摇头。
“我都没见着他。”
许荀说,他是带着女朋友一起回去的,想着好好和爸爸谈一谈——毕竟他们是认真考虑了,准备结婚。
“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东西,清蓉也专门请了假,也跟家里人说了是去见家长——结果到了之后,家里大门换锁了。”哥哥说,语气比这迎面的夜风还冷。
他的钥匙开不了门,打电话给爸爸,连打了五六个才接;对面一接起来,他还没说事,又被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
于是许荀把手机拿开了,懒得细听。
——然而这一拿开,他突然察觉到爸爸的声音是从门里传出来的。
“他就在家里坐着,不给我开门。”哥哥说。
就在家里坐着,换了锁,不开门,还要骂人。
“……那,你们就回去了?”许艾说。要换了她,她也会生气——就算再不喜欢哥哥的女朋友,人家都专程上门了,何必这么不给面子?
“回去了,清蓉哭了一路,我还安慰她说不理这怪老头,大不了咱们以后都不回家了,”哥哥说,“然后我陪她在我们老家玩了几天散心,再坐火车回去。”
谁知道她中途二话不说,趁着许荀不注意,一个人下了火车,换车走了。
“我发现的时候,车都开起来了,”许荀说,“打她电话又不接,我只好在下一站下车……但是下了车我傻了,我上哪儿找她去?我就在小旅馆住了一晚上,一边充电一边打电话发信息——不接,不回。”
“……那你这是直接过来找我了?”许艾问。
“我想来想去,记起我好像还有个妹妹。”许荀说。
很想翻白眼,但现在不是翻白眼的时候。
许荀转过身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许艾。
“虽然这妹妹不太聪明,脾气也不好,但至少不会把我关在门外,也不会一声不响地跳车走人,”许荀说,“虽然她好像也要跟人跑了。”
许艾又忍住了一个白眼。
“那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劝劝爸爸?”她问。
许荀不说话了。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许艾被冻得打了个喷嚏。许荀这才反映过来,伸手把她一推:“回屋里去吧。”
“那你这趟过来是做什么的嘛。”许艾又问了一遍。
许荀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你觉不觉得,爸爸好像有事瞒着我们?”
第73章 许荀的家务活
许艾, 20岁, 不是第一次感觉到“爸爸好像有事瞒着”。
起先她以为是因为自己还小,所以有些事爸爸故意不让她知道;慢慢长大一些之后,她仗着自己拿了身份证,就开始时不时地插嘴家里的事——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她上面还有个哥哥,她想过问的那些事,哥哥早就替她试过一遍了。
再长大一些,她也懒得问了, 反正问了也不会说;她把这类问题都归作“问不得”,问了也没有所得。
比如为什么突然要她去叶家。
第一次问了之后没得到回答,她就再没问过爸爸了。开学之后, 她也再没给爸爸打过电话——反正就算打电话回去,也是那几句“好好学习, 别乱花钱”。
家里这几年的境况早已没有之前那么困难了。爸爸开了一家小公司, 只有两三个员工,这两三个员工还时常流动的那种;哥哥毕业工作, 已经能独立生活;许艾也有叶家资助着, 平时的大小开销不需要跟爸爸要钱——所以他的小公司养活他自己一个, 绰绰有余。
但他还是把“别乱花钱”挂在嘴边, 哪怕他事实上并不知道许艾一个月的开销数目。
许艾有时候会觉得, 爸爸其实一点不关心自己过得怎样;当然他也不关心哥哥, 也不关心他自己, 不关心其他任何人。
他唯一关心的那个人已经不需要他关心了。
“那……我给爸爸打个电话, 帮你问问他?”许艾说,“虽然我觉得问了也没用……”
许荀点点头,叹了口气。
“回屋里去吧,”他说,“你看叶先生都出来了。”
许艾转头一看,叶负雪远远地站在廊下。他应该还是看不见的,但他昂着头对着这一边,仿佛有虚无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
落在许艾身上。
“夜里风大,白天再逛吧。”叶负雪提起声音对两人说。
许艾应了一声,就和许荀一起回到屋里。
然后花园里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主屋的灯也灭了,整座宅子又沉入安静的夜里,连荷塘都没有发出光来。
许艾躺在窗口,听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她想起小时候,一家人还住在大房子里的那个小时候,她的房间在二楼,一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花园里的一棵小杉树。
小杉树是在许艾四岁的时候种下的,那时候才比她高一点点,许艾踮了脚伸长胳膊,还能摸摸它树顶上刺啦啦的尖叶子。她还说明年这时候,自己说不定就和小树一样高了。
谁知道小杉树一下地,“呼啦啦”长得飞快,到了第二年,它比她高了整整一倍;许艾要让妈妈抱着,才能摸到它的树顶了。
妈妈说,杉树会一直长一直长,长到二楼,长到她窗口来,到时候她一打开窗,就有小树丫伸到她房间里。许艾想了想,好像十分有趣;她就说,那小树什么时候会长这么高啊?
妈妈说,很快的呀。
后来小杉树长到二楼,长到三楼,长得高过了屋顶……确实都是很快的事。只是那个时候,许艾只能自己看着,没人陪她一起看了。
再后来,有杉树的花园,和有花园的大房子都不是她家的了。
不知道家里的老房子最后到了谁手上……许艾想。这问题也是属于“问不得”之一,她问过,问了也没用。
然后她眼睛一瞥,看到放在桌上的手机。
哥哥的这件事,多半也是“问不得”……但万一“问得”了呢?
许艾想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手机,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一家人上一次聚在一起,是在今年过年,那时候虽然爸爸和哥哥还是吵吵闹闹,但也没真的动了脾气;然后过完了年,哥哥上班,许艾上学,都离开家了——就不知道爸爸一个人在家里又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他二话不说,把许艾打发来了叶家,搞不好也是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结果。
电话接通了,爸爸在那一头“喂”了一声,是他平时的语气。
“……爸爸。”许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想来想去憋出一句:“你……最近怎么样?”
爸爸在电话里一顿,然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我没事,家里什么都好,”爸爸说,“你们都长大了,别跟小孩子似的,三天两头往家跑——没事就别回来了。”
许艾听着这话实在奇怪,又忍不住问:“为什么?家里出事了?你又欠债了?”
“胡说八道,”爸爸开口斥道,“是不是你哥哥跟你说了什么鬼话?你告诉他,我不会管他了,他爱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反正结了婚就别回来!”
这一句话说完,电话就被“嘟——”地挂断了。
许艾看着手里还不到1分钟的通话时长,没脾气,没机会发脾气。
随便他想怎样吧,许艾想,大不了她也不回去了。
第二天是周六,许艾早早地起床。她想着现在家里就靠明叔打理,又多了一个吃饭的人,她怎么也得去帮个手。
然而她刚打着呵欠走到主屋餐厅,迎面就看到哥哥坐在桌子边上,有滋有味地吃着一碗馄饨。
许艾皱了下眉头。
他旁边还坐着叶负雪。
两人面前还有一碟煎饼,一笼汤包。
两人还有说有笑地聊上了。
看到许艾过来,许荀立刻朝她点点手指:“就知道睡懒觉。”
睡懒觉……许艾看了看手机:早晨7点45分。
“不晚了不晚了,”许荀旁边的人笑嘻嘻地说,“她暑假的时候——”
许艾一步上前,大声拉开椅子坐下,用行动打断叶负雪的话。
“大叔的手艺真不错,”许荀说着,把勺子一舀,“这馄饨裹得,皮薄馅鲜,入口即化。”
厨房里的明叔“哈哈”一笑,然后新端了一碗馄饨出来,放在许艾面前。
许荀又把煎饼碟子朝许艾面前推去:“这是我做的,你赶紧趁热吃——这么好吃的煎饼,你往日可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
两人平时只有过年才能碰面……这煎饼倒确实只有过年才能吃上。
许艾看了看碟子里金黄酥脆的煎饼,又转头去看叶负雪——他笑抿着嘴吃饭,一大早就很开心的样子。
“……你们吃饭也不叫我。”许艾说着,也摆开手吃饭。
“你以前在家不都是要睡到十点的吗。”哥哥说。
“暑假的时候倒是九点就起来了。”叶负雪说。
两人说着又“嘻嘻哈哈”地笑上了。然后叶负雪说许先生吃完饭不如来下个棋,许荀说哟你还会下棋;叶负雪得意一笑说,下得比许小姐稍强一些,许荀朝许艾一看说,她是个臭棋篓子——那我来看看你是什么水平。
然后两人飞快吃完,二话不说一同朝北屋去了。
仿佛约了放学后一起踢球的小学生。
许艾碗里的馄饨都还热着。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许艾想。
“先生倒是很久没有这么说说笑笑地吃饭了,”明叔在厨房里说,“白师父来的时候他虽然也挺开心,不过白师父毕竟是师父,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吃饭的时候也都挺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