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艾叹了口气。她看到清蓉的颊上凹下浅浅的阴影——住院三天,大概是水米未进。虽然清蓉看上去还面色如常,只是略微瘦削,但要是继续躺上三天,五天,一星期?
阳台的玻璃拉门“哗”一声拉开了,清蓉妈妈满脸余怒未消,嘀嘀咕咕地走了进来;许荀跟在她旁边,一声不吭。
许艾赶紧站起来,让出床边的空间。清蓉妈妈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走到清蓉边上,摸摸女儿的脸,又为她掖了掖严严实实的被角。
许艾看到她眼中又有泪光泛起了。
“您二位回去好好休息吧,身体要紧,”许荀说,“你们一直这么不眠不休,清蓉也会心疼的……今晚我在这守着,你们不用担心。”
说完他走上前去,为他们打开房门。
旁边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过去拉起床边的妻子;清蓉妈妈直起身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眶,跟着丈夫一起走了。
许荀也跟着出门了。许艾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彻底听不见。
又过了一会儿,哥哥回来了。他直接走到病床边瘫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好像一团融化的黏土。
“我帮你去买饭吧,”许艾说,“你还什么都没吃呢。”
许荀突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她。
“你晚上怎么办?”他说,“现在应该还有回去的火车,但是到站肯定很晚了——你让叶先生派车来接?”
“我明天再走,”许艾说,“刚刚我已经用手机订好附近的快捷旅馆了。”
许荀愣了愣,慢慢点点头。
“我顾不上照顾你……还好你也长大了。”他说着又转回身,望着床上的姑娘。
许艾听到他说“顾不上照顾”。
妈妈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里,许艾班上有些孩子拿这个事嘲笑她,欺负她,还编成歌在她耳边“叽哩哇啦”地唱。而她就只会哭,在他们得意洋洋的笑声里哭着跑回家去。
哥哥知道这件事之后,每次下课都从高年级教室过来找她。看见谁在她旁边多嘴,他二话不说,上去直接伸手推开。
那时候,哥哥11岁,个子在同龄人里一直算高大——更不用说对手是许艾的同学,比他还要小上四岁;被他这么一推,哪怕是班上的小胖子,也能结结实实摔上一个屁股墩。他来了这么几次之后,就再也没人敢在许艾边上唱怪歌了。
那个时候许艾就想,妈妈还在的时候,哥哥成天欺负她,妈妈骂他都没用;现在妈妈没有了,没人骂他了,他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哥哥,处处护着她——可真奇怪。
这个道理她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后来再后来,哥哥就有别人需要保护爱护了。
许艾又朝病床上的姑娘一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清蓉”本人,虽然是单方面的见面。姑娘面容秀气,五官小巧,虽然可能不算大众认知中的“漂亮”——但这世界本来也就不止一种“漂亮”。
“你就准备做叶太太了吗?”许荀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许艾措不及防地脸上一红:“啊?……不知道啊。”
“不知道?”
“还没想好……”许艾小声说,“谁知道呢……”
许荀叹着气笑了声:“慢慢想,认真想,不着急。”
“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吧,”许艾走到他旁边说,“你想吃什么?”
她一瞥眼,看到自己放起来的那束鲜花上,有一只蜜蜂正在爬动。
一个指节那么大的蜜蜂,一点一点从一朵花爬到另一朵花上。
许艾看了看阳台——现在快晚上8点了,外面正在下雨,阳台的窗户也关着。
那这蜜蜂是从哪儿来的?
“随便买点什么吧,”许荀说,“有便利店的话,帮我买些提神饮料。”
许艾点点头,从阳台收回视线,朝许荀望去。
——那只蜜蜂爬到他肩上了。
“……哥,你看看你左肩。”许艾连说带比划地指了指。
许荀转头一看:“怎么了?”
——蜜蜂不见了。
许艾走上前一步,又看看他的前胸后背——没有,哪儿都没再看到那只虫子,连花瓶上也没有。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许荀又问她。
“没什么,就一只小虫子,”许艾说,“可能是从走廊上飞进来的。”
说完她就出门,给许荀买了快餐,买了提神饮料,买了晚上熬夜的点心,又买了个旅行颈枕,一起带进病房。
——许艾还没推门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她进门一看,隔壁床位的帘子拉开了,床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正用方言和哥哥搭话;许荀就“嗯嗯”“唔唔”地应着。
很偏僻的方言,许艾只能听懂个把字的那种。她猜许荀多半也听不懂,只是随口说几句。
看到许艾进来,老太太立刻住嘴,然后缩进自己被子里;隔帘“哗啦”拉上了。
许艾看到她的柜子上只放了两瓶药,一个杯子,杯子里没有水。
“这么快?”许荀转头问她。
许艾便把袋子在他旁边放下,拿出盒饭:“你找个地方去吃吧,这儿我坐着。”
然后许荀去阳台吃饭了。他走开的这段时间里,隔壁床的帘子动都不动。
许艾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快要晚上9点半。她打了个车去旅馆,一路上大风大雨,车窗上的水珠密密麻麻,好像贴了一层汽泡纸。
“轰隆——”天上还炸下个雷来。
“……这季节还会打雷的哦,”司机大哥自言自语地说,“差点把我魂吓没了。”
许艾礼貌性地“哈哈”一笑。
到酒店之后,她随便洗漱了一下,然后用手机上了订票网站。她原本计划的是明天上午就回去,还想着到站之后直接买回程票——谁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
所以她明天怎么安排?
许艾看着屏幕上的列车时刻表,手指划上又划下。
手机屏幕突然一黑,来电界面跳了出来——叶负雪来电话了。
凄风冷雨夜,在陌生城市的陌生旅馆里,看到这个号码让许艾的眉头略微一松。
“现在在哪儿?见到你嫂子了吗?”一如既往的清润声线,外面的雨声似乎都小了一些。
“见是见到了……”许艾正想把情况告诉他,但又一想——哥哥的女朋友的事,对他来说,多半也是“别人家的事”。
“她生病了,哥哥在照顾她。”于是许艾就简单说了一下。
“那真是不巧,”叶负雪也简单地回答了,然后一转话头,“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想好,”许艾说,“我感觉我留在这里没什么用,但如果一早就走,好像也不太妥当……”
电话里静了一静,叶负雪一时没有回答。
许艾正要说话,窗外冷不丁又炸下一个雷来,她毫无防备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叶负雪立刻问道。
“没事没事,”许艾缓过气,拍拍胸口,“就是打了个雷……吓我一跳。”
“家里也在下雨,”叶负雪说,“50都没出去玩了,就在我腿上趴着睡觉。”
这话说完,电话里又静了一静,然后叶负雪的声音响起来:“听见了吗?”
“……什么?”许艾顿时紧张了一下。
“50在打呼噜。”
许艾一愣,然后“噗嗤”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什么呢……这怎么可能听得见。”
叶负雪也笑了,笑嘻嘻地说了句“是我傻了”。
“不过,在旁边应该就能听见了。”叶负雪说。
许艾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
“那我明天上午就回来吧,”她说,“应该还赶得及吃午饭——到时候我再打电话来。”
电话那头的人就笑着应了声“好”。
许艾订了上午9点的车票,跟许荀说了之后,哥哥一早叫了车,从医院来旅馆接她去火车站。到站之后,离发车还有大半个小时,许荀就陪许艾在候车厅坐下了。
“结果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许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又不是你的错,”许荀说,“我还觉得我浪费你时间了呢。”
他把手里的纸袋子递给她:“凑合吃吧,生日快乐。”
许艾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小蛋糕,奶油厚得像雪,顶上还有几粒鲜红的草莓,一打开塑料盖子,就能闻到扑鼻的甜香。
“这么小啊,”许艾笑嘻嘻地说,“我要大的。”
“大的让叶负雪给你买去。”
蛋糕实在太小,分成两半之后,兄妹俩几口就吃完了。
“今天的日子不错,”许荀说,“吃了你的蛋糕,说不定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就醒了。”
许艾也笑了笑:“昨晚刮风打雷的,你在医院害怕吗?”
许荀“哼”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会怕,你才是别害怕。”
“我打车回去的时候,半路打了个雷,”许艾说,“司机大哥四十多岁,还说吓得他魂都掉了——”
许艾愣了一下,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但也只是闪过,很快就过去了。
火车进站的广播响了起来,许荀拍拍手站起身,提起许艾的包:“该走了,送你上车。”
“那我去扔个垃圾。”许艾也跟着站起来,然后收拾了蛋糕盒子,走到几步外的垃圾桶前,抬手一丢——丢出外面了。
许艾扁扁嘴,蹲下/身去捡。
——弯腰的一瞬间,她听见一阵响亮的“嗡嗡嗡”在耳边响起,仿佛有一整窝蜜蜂正在她头顶盘旋。
许艾稍微愣了一下,还是惯性地捡了蛋糕盒子,站起来。
她一直起腰,“嗡嗡嗡”的声音消失了。
或者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人来人往的车站突然变得一片安静。
许艾觉得有些奇怪,转过身去一看——哥哥也不见了。
她一个人站在候车厅里。
眼前的候车厅和她手中的蛋糕盒子一样,空空荡荡。
第77章 许艾的历险记
许艾, 20岁,差点以为自己对这类奇怪事件已经习以为常。
差点以为。
她花了足足5秒才梳理清现在的情况:当前时间是上午,哥哥送她来火车站, 她要上的火车进站了,检票已经开始, 哥哥要送她上车,她去扔了蛋糕盒子——
许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蛋糕盒子还在,眼下只有这皱巴巴的小纸盒子才能证明, 刚刚这一切确实发生过。
她又舔了舔嘴唇, 舌尖上隐约尝到一点奶油的甜味。
许艾把盒子丢进垃圾箱里。
她在附近稍微走了走,眼前看到的还是刚才的候车厅, 巨大的电视幕墙上正在播放刚才的风光片, 电子字幕上滚动的也是刚才的进站播报——一切未变, 只是候车厅里的人不见了。
不对, 不是一切未变。
许艾走到检票口, 推了一下玻璃门, 打不开;她又走到候车厅入口, 那里的卷闸门也拉上了,她使劲抬了抬, 纹丝不动。
她的活动空间被限制在这个大约五百平方的大厅里了。
这一次, 身边没有人, 只有她自己。
许艾站在原地, 呼吸, 深呼吸。
首先要冷静下来,她想。
现在自己确定是被丢在一个幻境里了,那么按照叶负雪上一次说的,要脱离幻境,必须先找到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以它作为“楔子”,去凿开眼前的屏障。
许艾摸了摸口袋——手机还在,这也许是个好消息。
虽然它理所当然的没有信号,时间也被暂停在10分钟前——但这毕竟是只手机。
许艾打开摄像头,然后举起它,对着面前空旷的候车厅。
然而屏幕上出现的景象,和她肉眼所见的没有区别。
许艾又换了前摄像头,拍照,录像,正拍,反拍,开闪光灯拍——没有用,她举着手机绕候车厅走完一圈,什么也没发现。
她又锁屏,然后通过屏幕上的反光去观察眼前的场景——没有任何变化。
上一次的法子行不通了,也许每个幻境的设定都不尽相同。
不知道这一次的幻境,时间流速是不是和现实一样……许艾有些担心。
如果是,那在哥哥眼中,自己是不是突然消失了?
许艾又使劲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想象着新鲜空气涌入肺部,就像清风吹散乌云。
她找到之前和哥哥坐的长椅,在原先的位置上坐下,重新回忆刚才的情形。
兄妹两人坐在椅子上,一边聊天,一边分吃了一个蛋糕。
——许艾摊开双手,假想手上捧着一块小小的草莓蛋糕。
然后火车进站,哥哥提着她的包站起来,她也收拾了垃圾站起来,走向旁边的垃圾桶。
——许艾虚握着双手,捧着想象中的蛋糕盒子,走到几米外的垃圾桶前。
然后她抬手一丢。
——抬手一丢,想象中的盒子掉出来了,没有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