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蹲下来,要去捡那个盒子。
——许艾迟疑了一下,弯腰,下蹲。
——身体蜷缩的瞬间,她又听见“嗡嗡嗡”的声音了,就像几百只蜜蜂同时鼓动翅膀,在她脑后,在她耳边盘旋飞舞。她仿佛被一群蜜蜂团团包围,也许只要她抬一抬眼,就能看见漫天黑压压的虫群。
许艾蹲在地上没有动,动不了。浓烈的恐惧像水泥灌入血管,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化成一尊石像,半点都动不了。
除了蜂鸣之外,她还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钝重的心跳——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像一只惊慌的兔子,理智告诉她必须冷静,但全身的肌肉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些蜜蜂一定围着她,它们的尖刺一定对准她,就像按而不发的箭矢,上百万只复眼中映出她又慌又怕的狼狈景象。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没人知道她在这里,没人能帮助她离开这里。
一定要冷静下来……许艾想。她试着深呼吸,然而每一次换气,吸入的都是恐惧;心头的乌云聚合成了低垂的天幕,有龙卷似的气流在缓缓生成。
冷静……不能怕,许艾再一次努力镇定下来,她试着用手捶打自己的胸口,以阻止心脏愈发剧烈的跳动。
然而耳边的蜂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那些蜜蜂也许就贴在她旁边,也许她稍微转一转脑袋,脸颊就会撞上它们高速鼓动的翅膀。
不能怕……不能怕!
许艾猛地咬住嘴唇。又一次捶胸之后,她听到自己腕上传来“沙拉”一响。
她左腕上还戴着一串用红绳编串的玉珠。祖奶奶给她做的,看在50的面子上,她说随便用,管够。
许艾用手握住了那串珠子。
不怕……不要慌……她使劲对自己说。然后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
她看到一对巨大的复眼,透亮的金黄色薄膜下包裹着几千只小眼睛,密密麻麻地紧紧围聚在一起。
还有短短的茂密的绒毛,还有像手指一样长,像手指一样粗的尾刺。
钢板似的翅膀飞快地鼓动,发出令人晕眩的铮响。
那些蜜蜂真的悬停在她头顶上方,现在她一头扎进漆黑的蜂群里了。上百万只复眼一齐对准她,许艾感觉自己仿佛被这些视线分割成了百万块碎片。
刚刚建立起的勇气瞬间消散,许艾只觉得心脏停跳,血液凝固,大脑像被冻在冰格里,连呼吸都忘了;她看到那对复眼中映出的自己,几千张脸,每一张都被定格在惊恐无措的表情。
与她对视的那只蜜蜂朝前移动了一寸,复眼倒映出的脸更清晰地放大呈现。
理智崩断了。
许艾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她听见自己炸开一声尖叫,然后猛地转过身,夺路而逃。
身体完全是随本能行动的,大脑在2秒后才恢复思考。许艾觉得自己跑得几乎要飞起来,空旷的候车厅里响彻自己脚步声。
然而身后追来的东西才是真的在飞。那些“嗡嗡嗡”几乎紧贴着她的后背,没有片刻的停顿和远离。
而她只能在这封闭的巨大房间里来回逃窜,像被困在盒子里的老鼠。
上一次的幻境没有攻击性,也许只是为了困住她和叶负雪;但这一次,只剩下她自己的这一次,为什么偏偏就正好遇上这样的敌人?
许艾没有余力思考,光是逃命已经用尽她的力气。
脚下突然一个踉跄,高速奔跑的身体终于失去平衡,在朝地面猛摔下去之前,许艾飞快地抓起手腕上的珠串,趁势转身狠狠地抬手掷出——
“走开!”全部的勇气和力量都灌注在这一扔一吼中。
——蜂群分出了一条通路,手链从中穿过,划出一道空泛的弧线,然后“沙拉”一声落在地上。
玉珠四散滚去了。
毫无作用。
许艾感觉自己的希望也随珠子一同崩裂炸开,她在那一个踉跄的冲击中摔倒,然后伏在地上,全身的力气像沙塔一样溃散。
那些巨大的蜜蜂已经重新聚集起来,齐刷刷扬起尾部的尖刺,朝她俯冲而下。许艾眼中看到的景象,是几百支朝自己击落的利箭长矛。
——但它们为什么要攻击自己?
蜜蜂的尾刺如暴雨般打下的时候,这个问题突然在许艾脑中出现。
自己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有什么值得让“那个人”这样大张旗鼓地对付的必要?
自己在幻境中遭受攻击,能让对方得到什么好处?
为什么是自己?
这些问题在电光石火间闪现,但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了。许艾闭上眼睛,视野中最后印上的,是几百支黑亮的尖刺。
她提了一口气在胸口。
耳边突然破开一声呼唤。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叫她“许艾”。
许艾一怔——这是哥哥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同一瞬间,一枚锋利的尾刺直直地朝她的瞳孔刺下。
然后悬停在那里。
尾刺的尖头离许艾的瞳孔也许只有一张薄纸的距离。她怔怔地愣了两秒,然后发现,眼前的蜂群静止不动了。
“嗡嗡嗡”的声音也没有了,一对对翅膀僵硬地直立,平举,垂落在半空中,再没有任何动静。
然后,从离她最近的那只蜜蜂开始,飞虫们接二连三地摔落下来,地上乌泱泱地铺开一片虫尸。这变化来得太快,许艾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又听到有人在叫她。
“……在哪!”
“许艾……!”
“在哪……?”
“……说话!”
是哥哥的声音!他在找她!
许艾立刻从地上站起来,站在那堆巨大的蜜蜂中间,竭尽全力地大喊:“在——这——里——!”
面前的景象突然变得稀薄起来,仿佛一张在水中褪色的照片。许艾跨过地上的虫尸,朝前走了一步,视野中的画面渐渐溶开一个个小洞,好像被什么东西腐蚀了。
小洞的那一头,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许艾甚至听到了车站广播。
“……你在哪!”许荀的声音。
“在这里!”许艾大喊着朝那些小洞跑去,“我在这里!”
孔洞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许艾看到许荀站在候车厅里焦急地张望。他手中好像抓着一把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时不时揪起一撮,朝旁边抛撒。
——又白又碎,似乎是盐粒。
“哥!我在这里!”许艾朝着孔洞那一头大喊。许荀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抓起一把盐粒朝这边抛来。
许艾面前顿时又溶开一片小洞,小洞转眼扩张成大洞,她迟疑了一下,果断伸手出去,一把拉住许荀的衣角:“我在这里!”
许荀的动作猛地一顿,转过头,视线落在许艾的手上。
在他看来,也许是凭空伸出的一只手。
然后许荀抬起眼,看到了孔洞这一边的人。
“哥哥,”许艾说,“你看得见我吗?”
许荀回过神来,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嘴唇抖索着,只说出一个“好”字。
他又抓起一把盐粒,朝许艾脚下抛来。
几乎同时,“嗡嗡嗡”的声音响起来了。许艾回头一看,自己所在的候车厅,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里,都有黑色的雾气腾空而起,好像从岩缝中高高昂起头颅的海蛇。
然后,那些雾气凝结成巨大的蜜蜂,“嗡”地震响翅膀,朝自己急速冲来。
“小心!”许荀也发现了她身后的异样,大声喊道,“快过来!”
但那些洞已经很大了,即使自己从洞里钻出,蜜蜂也许也会跟着飞到许荀那一边。许艾没有考虑,立刻转过身,用背脊堵住面前的洞口,然后朝漆黑的蜂群伸出食指——
“通通滚蛋!”
第78章 除魔师的前辈
许艾不知道自己的这个能力应该被称为什么——也许是“言灵”, 或者“言出令随”?
祖奶奶似乎是知道什么的,但许艾使坏把她绊了一跤之后, 她就不肯告诉她了。
……管它的,许艾想。
只要好使不就行了。
——破口而出的那一声怒骂之后, 仿佛有看不见的炮/弹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猛地轰出, 刚刚凝聚起来的蜂群被正面命中了, 蜜蜂们被轰碎成零零落落, 纷纷扬扬的小块,小块又分解成无形的黑雾,淡化消散而去。
……为什么刚刚没有用, 这一次却反而奏效了?
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身后又传来许荀的声音:“快点!快出来!”
许艾赶紧转身, 看到许荀正伸着手来拉她。她一把抓住哥哥的手, 从幻境的破洞里钻了出来。
她的脚刚刚落地,幻境和孔洞同时消失了。许艾转过头,发现自己就站在垃圾桶旁边,就是刚刚听到蜂鸣的地方。
垃圾桶里丢着一个蛋糕盒子。
许艾看看自己的左腕,空荡荡的,那串手链不见了。
许荀还是抓着她的手, 脸上又惊又疑。他好像有许多话要问许艾——许艾也是一样。
兄妹俩就站在垃圾桶边上,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说出话来。刚才的情形不知道有没有被周围的人看见, 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朝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这地上哪来这么多盐啊……”旁边的清洁工阿姨也扫着地过来了。
许荀回过神来, 拉着许艾走去另一边。
“……对啊, 你哪来的盐啊?”停下来之后,许艾先发制人地问道。
许荀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手掌上还黏着几粒盐屑。他两手拍了拍,把碎盐都掸下了。
“这件事太奇怪了,”许荀说,“从头到尾都很奇怪。”
说完,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许艾脸上:“你先说。”
这种时候,他就拿出兄长的威严来了,许艾想。
回家的火车早就误了 ,许艾就一边和许荀去改签车票,一边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叶负雪的工作,刚才的幻境,以及可能存在的“那个人”。
“……我就知道叶负雪不是个简单的,”许荀说,“没想到是这种‘不简单’。”
“到你说了,”许艾问他,“你为什么会带着盐?”
许荀又看了她一眼。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一部分,”他说,“你还记得,昨天病房里那个老太太吗?”
许艾一下子想起那个干瘦矮小,满嘴方言的老太太。
许荀说,昨晚他在床边守着清蓉,那老太太撩开帘子和他搭话了。
“说的话奇奇怪怪的,听也听不懂几个字,本来我都不想理她了,想想她是长辈,又是病人,就随口应上几句。”
老太太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和他说了半来个小时。说着说着,许荀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听懂她那口古怪的方言了。
“她说,清蓉是个可怜的,这下子要醒过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许荀说,“我听着奇怪,就想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刚要问她,她又说到你了。”
许艾一愣:“说我什么了?”
那老太太说,刚才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许荀说是亲妹妹,明天就要回去了。老太太说,既然是亲妹妹,你也不好好看着人家,有了媳妇就不要妹妹了;许荀就笑笑不说话。
老太太说,你去超市买包盐去,我觉得你妹妹可能用得着——搞不好明天就能用上。
“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就让我买盐。本来这话我听过就算了,但是今天早上去买蛋糕的时候,我看到便利店货架上的盐,又想起这个来了。”许荀说。
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包盐,揣在兜里。
“本来我都要把这事忘了,结果你说不见就不见,吓了我一跳,”许荀说,“然后我就想起那老太太说的事来……”
老太太说,如果妹妹身上出了什么怪事,就撒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朝那里撒盐,但许荀就还是这么干了。
从他的视角看来,盐粒抛出的时候,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格挡了一下,蹦跳着弹回来,才落到地上。
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
现在,轮到许艾一头雾水了。
“那老太太是什么人?”她问。
许荀摇摇头:“昨天就觉得她脾气有点怪,没注意别的——但我看她好像也没什么亲戚儿女来照顾,没事就躺在床上听收音机,晚上睡觉还会打呼噜。”
……该不会是,遇到另一位除魔师前辈了吧,许艾想。然后她掏出手机给叶负雪打了个电话,想告诉他误了火车。
然而那一头迟迟没人接起。
许艾又连着打了两个,还是没人接,她就皱着眉头把电话挂了。
两人走到服务台了。许艾对着窗口递上车票,说了改签之后,柜台姐姐问改签到什么时候,许艾想了想说,下午吧。
“你不早点回去?”许荀很奇怪地问。
“现在还早,而且叶先生那儿电话也打不通,”许艾说,“我想先去看看那位老太太。”
兄妹俩出了火车站,再次回去医院。路上许艾又给叶负雪打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她稍微有些担心起来了。
为什么会没人接?明叔不应该24小时带着手机?
而且今天还是她要回去的日子,昨天才在电话里说了,计划着上午到,到了之后就会打电话过去。
……不会是有什么事吧,许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