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响起轻轻的哭声,仿佛糖块在热水里融化,慢慢释放出甜份,女孩子的啜泣声和哽咽声缓慢而清晰地传来。
许艾看到许荀身上的墨迹渐渐变淡了,好像渗入了他的体内;紧接着,他身体的其他各处相继浮现出了文字——是娟秀细巧的女性字体。
文字很多,密密麻麻,但内容只有两个字:阿荀。
许荀使劲地皱着眉咬着唇,像经受着锥心之痛。许艾着急地看看他,又看看叶负雪——与许荀恰恰相反,对方面具下的半张脸十分平静。
“忍一忍,”叶负雪说,“她过来了。”
许荀紧紧闭着眼,有泪水从眼中涌出,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又滴落在胸口。
“对不起……”许荀紧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句话来。
“对不起……以后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门窗的震动突然停止,声音消失了,哭声也止住了。
这安静持续了1秒,2秒……然后紧闭的卧室门外响起敲门声。
非常平静的三声“咚”“咚”“咚”。
“请进。”叶负雪说。
卧室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没有人。
——几乎同时,许荀身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消失了。叶负雪取出一个锡罐,打开盖子,用手握着举在半空中。许艾睁大眼睛使劲去看,这才看到一个光芒微弱的小圆球轻飘飘地朝叶负雪飞来,又轻飘飘地落进罐子里。
叶负雪立刻盖上了盖子。
“她在了,”叶负雪说,“虽然……不太完整。”
第81章 除魔师的口快
清蓉的魂体找到了。但与许艾往日所见的魂体相比, 那一缕光芒光芒实在是太微弱太黯淡,要不是有所心理准备, 她几乎发现不了。许艾甚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口气把那缕烟吹散了。
叶负雪带着那个锡罐回到病房, 然后把罐子打开,凑到她嘴边。许艾看到一缕烟雾似的东西从锡罐里袅袅升起,顺着清蓉的呼吸, 从鼻腔进入她体内。
她的视线一瞥,突然看到清蓉的枕边有个黑点在爬动——是只蜜蜂。
许艾下意识地要要喊出来,还没出声, 叶负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一挥手,把那只蜜蜂远远拍飞。
然后他扣上盖子, 从床边站了起来。
然而病床上的姑娘还是闭着眼睛, 像流连在一个熟睡的梦中。
“……这……没反应?”清蓉妈妈忍不住说。
叶负雪张了张嘴,似乎咽下了什么话。
“到底怎么回事?”清蓉的爸爸也忍不住问了。
“一周之内就会苏醒, 只是醒了之后还需要卧床静养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叶负雪说。
“可是她没反应?”清蓉妈妈又说, 语气急了起来。
她的话刚说完,床上的姑娘突然动了一动,脑袋微微一侧, 仿佛在睡梦中对枕头表示不满。
她甚至轻轻嘟囔了一声——大概只有许艾听清了, 她在叫“阿荀”。
“会醒的, ”叶负雪说, “给她一点时间。”
清蓉妈妈没听见他的这句话, 她早已一步冲到床边,抓住了女儿的手。
那只细嫩年轻的手,似乎也轻轻回握了她。
夫妻两人和许荀一起,千恩万谢地把叶负雪和许艾送出病房,送出医院,又目送着叶家的车子驶上马路。
一直到后车窗里看不见他们了,许艾才转过身,开口问道:“你之前说的,清蓉的魂体不太完整是什么意思?”
“这是‘有问必答’吗?”叶负雪反问。
许艾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顿时堵了一口气。她扁扁嘴:“……不是,只是想了解一下‘自己家的事’。”
叶负雪淡淡笑了笑。
“我当时口快了,不应该说出来的……反而让你们担心,”他叹了口气说,“其实就是字面意思——不太完整。”
“……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对她有影响吗?”
“影响是有的,但不是不可挽回,”叶负雪说,“就像余安琪一样,多休息,补充营养,慢慢慢慢就会好起来……在一般人看来,就只是病后体弱而已。”
“那为什么会这样?”许艾捡起了被他刻意跳过的问题,“为什么魂体会不完整?”
叶负雪还是没有回答。许艾又问了两遍,他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当然是因为……被人拿走了一部分。”
“为什么要——”“我不知道为什么。”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打断许艾的话,语气也生硬冰冷。
话出口之后,叶负雪自己也意识到态度有些强硬,于是缓了口气说:“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车厢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大奔安静地驶上了高速。
许艾察觉到叶负雪对这个问题有些烦躁——这反应太奇怪。
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了。
祖奶奶对她说过,她被留在家里,是因为当年的长辈,想用她的魂作为“修补”的材料。
就像血库一样,需要的时候,就从她的魂上切下一块,反正过一段时间,就会在调理中慢慢恢复。何况她是魂体,恢复起来又更快些。
那清蓉的魂被拿走……?
“可能刚醒来的时候会缺失一部分记忆,但慢慢就会恢复,”叶负雪大概是为了安慰她,这样说道。
“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我当时不该口快的……”又一次的反省。
许艾想了想:“可是她和我哥吵架之后,就直接回家了,也没出过房门……怎么会掉魂?”
叶负雪浅浅笑了笑:“有个词叫‘魂牵梦绕’,她虽然人是回家了,但心还系在你哥哥身上,魂体在不知不觉间也跟着找到他,这个时候,如果——”
他突然住嘴了,一秒后,许艾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这个时候,如果她的魂体被一位除魔师发现……
许荀说过,他一直梦见清蓉,但到了叶家第二天之后,和叶负雪和白先生一起吃了顿饭之后,就再也没梦到过她。
……那一天的晚饭席间,白先生从许荀身上捉了一只“虫子”。
“刚才在医院里,我又看到清蓉枕头旁边……有只蜜蜂,”许艾迟疑着说,“不过被你……”
“跟许先生说一下,好好照顾姑娘吧。”叶负雪说。这句话大概是用来终结话题的。
然后两人回到了叶家,匆忙的午饭后,明叔便送许艾回学校。
路上,许艾本想问他关于白先生的事,但想起明叔说过——“先生信他,我也信他”。
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叶负雪那个态度,绝对是想到了什么事,所以才避而不谈;甚至许艾多问一句,他就直接出言打断她。
他可从来没有对她这么不耐烦过。
许艾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路牌道标。
但如果真的是白先生……他带走清蓉的魂体是为了做什么?
为了“修补”……?
许艾考虑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打开微博——她突然想到什么,又退出微博,去某宝买了个小号,等账密发到之后,才重新登录。
然后她在搜索栏输入“赵天”。
相关用户出来了——认证的V标还在,认证内容是:TS事件受害者家属。
许艾点开私信,用新买的小号给对方留言。
@用户23897254:我遇到了跟你一样的麻烦,求你找的那位先生的联系方式
虽然感觉这话似乎有些不妥,但许艾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妥当”的表达方式。
于是她点击发送。
然后石沉大海。
一直等许艾到了学校,吃完晚饭,起床上学……上课下课地过了好几天,赵天的回复还是没有来。
私信早就是“已读”状态,但迟迟没有回复,也许是被对方无视了。
不过想想也是必然——来自一个陌生小号的直截了当的逼问,换了是许艾自己,也不可能一五一十地全部招出来。
许艾叹了一口气。
也许应该换个方法向他确认……最好能带上一些证据。
但是她能拿到什么证据……?
周四晚上,叶负雪来电话了,问许艾这周什么时候回去,回去想吃什么。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平和,但许艾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这周学校有事,不回去了,”许艾说,“马上期末考了,我也要准备一下。”
电话里的人一顿,然后轻轻“哦”了一声。
“既然有事,那也没办法……”叶负雪说,“那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带来。”没等许艾回答,他又笑笑说:“‘小朋友’都回来了,家里厨房又能开工了,虽然没了桂花,不过米糕还是能做的。”
许艾顿了顿:“……我早就想问你,‘小朋友’是什么?”
叶负雪的声音一停,然后笑了笑说:“就是 ‘小朋友’啊——不是刚来那天,你自己说的吗?‘叶先生家里好像住着些小朋友’,我觉得这说法倒是挺有趣的,所以就用‘小朋友’称呼了。”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许艾问,“……也是魂体对不对?”
“对。”叶负雪说。
他说,那些“小朋友”是迷失游荡的野魂,往往已经忘了来路,也不知去处;他把他们聚集起来,用守护家宅作为交换条件,承诺下一年的中元节把他们送走。
“所以荷塘里的那些鱼……”
“就是他们。”叶负雪说。
许艾不说话了。她想到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白先生花园里的银杏树,和树上那些忙碌的蜜蜂。
还有他交给叶负雪的“药”——许艾亲眼看见,蜜蜂一只接一只地飞到瓶口,然后化成一滴滴透明的金色液体,依次落入瓶中。
叶负雪就把这些喝掉了……?
许艾想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真的问了,叶负雪多半又要截断她的话头。
“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别扭?”叶负雪说,“大部分除魔师都是这么做的,如果连这些无意识的游魂都驱使不了,根本没有能力做其他工作。”
“……这些游魂,生前都是人?”
“这倒不一定,”叶负雪说,“游魂本来就迷失,有些连自己是什么都会忘记——忘记了自己是谁,就会失去自己的形态,别人也无法判断了。”
所以,那些光球有可能是人、昆虫、鸟兽……或者其他。
然后叶负雪又问许艾想吃什么,和她约定了碰头的时间。但许艾几乎都没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下。她只觉得那些蜜蜂都飞进她脑子里了,翅膀“嗡嗡嗡”地鼓起,刮擦她的颅骨,让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她原本想问的并不是这些。
对面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但他没有多说,只是像往常那样嘱咐几句,便把电话挂了。
那之后的一周,两周,许艾都没有回去。叶负雪每周末都坐车过来,为她送些点心。
第二周的时候,他还把猫抱来了,说让她看看50长胖了没有。
50的鼻子上划破了一条口子,叶负雪说,是和那只流浪猫打架闹的。许艾顿时一阵心疼,她摸摸50的脑袋说,我们不要跟它玩了,它坏,不要理它;对方只回以一声懵懂无知的“喵”。
“还没考完试吗?”叶负雪问。
“下周才开始考,”许艾说,“这两周都在复习。”
“那考完试就是寒假了?”
“……是啊,”许艾说,“就是寒假了。”
她以为叶负雪会接着说,那寒假去家里玩吧;然而他只是笑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考试周开始,考试周结束,室友们一个个地不见踪影,寝室里很快又只剩下许艾一个人。
她早就给爸爸打过电话,说了过年回家的事,但爸爸对她的耐心并不比对哥哥的多。他说你和叶先生关系好吗,好的话不如就去他家过年吧,都这么大的人了,别整天就想着回家。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太好了,许艾坐在空荡荡的寝室里想。一边没喊她回去,一边没让她回去,再过三天就要封校——她也要变成个无家可归的游魂了。
也许现在报个旅游团,和退休老教师们混个夕阳红度假游还来得及。
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许艾瞥眼一看——是许荀。
“你考完试了吧?”许荀大咧咧地说,听起来很是开心。
“考完了,”许艾说,“干嘛?”
“你嫂子上周醒了,现在状态也恢复得不错,”许荀说,“我把事情跟她说了下,她说一定要来谢谢你们。”
许艾先是高兴了一下,然后马上涌起不太好的预感。
“所以你现在在哪儿,”许荀说,“在叶先生家里?”
“……在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