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面具先生订婚了——湖砚
时间:2018-06-20 09:31:14

  但现在时间还早,爸爸的小公司应该还在营业中,家里多半也是没人的。
  许艾想了想,叫了一辆车,报上一个地名,然后车子朝着和她家相反的方向驶去了。
  和她现在的家相反的方向。
  家里的大房子卖掉之后,爸爸带着兄妹俩四处辗转,换了好几次地址,也出过市,出过区……但最后还是回到一开始的城市,在一栋被油烟熏黑的老居民楼里安了家。
  以前的家和后来的家,正好落在一条对角线上。
  半小时后,出租车在一条沿路种满泡桐的小马路边停下。许艾下了车,自己拖着行李箱朝前走去。
  她已经十几年没有来过这里。
  附近的房子似乎变少了一些,以前有个盛开的大花坛,现在也不见了。许艾一边走一边朝两边看,没找到自己小时候玩过的那个小公园。
  小马路的尽头,是这座城市曾经的别墅区,当年的富豪们都在这里买屋置地;然后风水轮流转,十几年过去,曾经的洋房高楼相继成了一具具空壳,好像脱下的蝉衣,被贴上“出租”或“出售”的牌子,在各种中介网站展览。
  许艾走到一个熟悉的拐角。面前是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上了锁的,她不能再往前走了。
  十几年前她就和哥哥一起爬过这门——当然没成功,还挨了一顿骂;只不过那一次,是从里面往外面爬。
  现在,许艾站在外面,看着里面。
  被野草覆盖的草坪,生了锈的秋千架,灌木一半疯长,一半枯萎……碎石小路通向一栋大屋,屋子的正门前挂了一把大铁锁,视线也被挡下了。
  许艾朝旁边望去。站在门口,只能望见小半个花园,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一个被砍下的树墩——非常粗壮,它生前应该高大笔直,也许“哗啦啦”地长过了阳台,长过屋顶,一直要长到天上去。
  也许它就是她的小杉树。
  许艾又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然后拖着箱子离开了。
  从曾经的别墅区出来之后,许艾找到了一个公交站牌。她停下来,和两个结伴而来的老奶奶一起等车。
  两个奶奶都挎着菜篮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一个手里还提着塑料袋,袋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扑腾。两人聊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的事,三五句话里,总有一句要提到“过年了”。
  过年了,公交站的灯箱换上了贺岁广告,行道树上挂了彩灯,旁边小区门口摆了个炒货摊子,连小超市里都放起“恭喜发财”来了。
  在叶家的时候,许艾也听明叔念叨过,该预备着过年的菜了。
  不知道爸爸打算怎么过这个年,许艾想。
  公交车来了,她便拖着箱子,在两个老奶奶之后上了车。
  然后又是下车,上车,下车,上车……一个多小时的辗转后,许艾终于到了自己家门口——自己现在的家。
  四十多年的老小区,仿佛下水道里沉下的渣,什么都有,什么都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许艾拖着箱子一路朝前走,这里她非常熟悉——熟悉,并不觉得亲切。
  一看到这些老房子,她就想到过去的日子,怎么能亲切得起来?
  许艾走到自家的小楼前,发现一楼小卖部关门了。她想起刚搬来的时候,小卖部的阿姨朝她招招手,她就去买了几包小零食,然而带回家就被爸爸骂了一顿,说她吃垃圾。
  家里住在顶楼5楼,许艾一层一层走上楼去;旁边墙壁上还留着她小时候用钥匙划的小人儿。
  ——家里的大门关着。
  许艾推了推,推不动。她没敲门,先把耳朵贴到门板上,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什么也没听见。
  她看了看时间,中午12点过半,楼梯窗户外已经飘来饭菜香了。
  来得不巧……许艾想。也许她应该买下午的车票。
  她不抱希望地敲了敲门,当然没人应声,也没人开门。许艾叹了口气,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决定先下楼。
  箱子的滚轮“咔哒咔哒”地在楼道里响起。
  许艾看到有个男人朝楼上走来。他逆着光,她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但对方却先停下了。
  “你回来干嘛?”那中年男人说。
  许艾一愣。
  “叶负雪不要你了?”第二句话。
  来人穿了一件鼓鼓囊囊的深色羽绒服,袖口和领子上泛着一片脏兮兮的油光,下巴上的胡渣像刚经历了一场龙卷风的麦地。他一手提着瓶啤酒,一手提着一个小袋子,袋子里冒出一股熟食店里便宜烤鸭的香气。
  “是你不要我了,”许艾说,“所以我偏要回来。”
  爸爸没说话,朝前一步绕过她,要继续走上楼去。
  许艾赶紧跟上,在他身后接连开口:“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你是不是故意在赶我们走?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她讲得很大声,故意的;每句话都在潮湿陈旧的楼道掷出回响,从5楼传到1楼。
  果然,爸爸停下脚步,刚要转过身来说什么,5楼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老头提着垃圾袋走出门来。他抬手把垃圾往转角一丢,借故朝许艾看去几眼——八卦的眼神。
  爸爸立刻闭嘴,瞪了她一眼,小声开口:“你先进屋来……大吵大闹的,让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事到如今,许艾十分清楚爸爸有多在意旁人的眼光。
  他评判对错的标准就是“别人”:没有第二个人做同样的事,那么这件事就是错的;没有第二个人有同样的想法,那么这个想法就不该有。
  许艾小时候,爸爸成天挂在嘴边的是“别人有的我们也要有”,“你看看人家的孩子,谁像你”。
  明明当初和妈妈结婚的时候,他还那么勇敢,说走就走,现在怎么反而开始畏惧旁人的眼光了……许艾以前这么质疑过。
  如今再想想,也许是当初给他勇气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也从年轻时那个英俊倜傥,敢作敢为的许家少爷,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随波逐流的怪老头。
  怪老头把家门打开了。
  许艾拖着行李走进家里,这是她快有一年没回来的家——但并不怎么怀念。
  她垂眼看了看面前十来个平方的小客厅。
  快递盒子、快餐盒子在玄关堆成一堆;换下的衣服裤子臭袜子全团在一起,从电视机上摊到椅子上,从椅子上摊到地上;饭桌上放着几个碗盘,不知道是多久前用过的,里面的酱汁都干了,结了一层油腻腻的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酱油和米饭的馊味,没有半点要过年的意思。
  ……也好,许艾想。
  至少说明……爸爸没给他们找后妈。
  “所以你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你在家里活成了一头猪,才把我们赶走的?”许艾问。
  爸爸刚要开口,她又抢白道:“——‘哪有这么跟大人说话的,你看看左邻右舍的孩子,谁像你!’”
  爸爸又瞪了她一眼,然后把餐桌椅子上的衣服一推,一屁股坐下,在那堆陈年碗盘前吃起了烤鸭。
  许艾也不理他,直接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推门朝里面一看——桌椅床铺整整齐齐,床上还放着一只玩具熊,是她小时候喜欢的。
  书桌理得很干净,她的东西一动没动,只是桌面上积了一层灰,应该很久没有人进来过。
  也许从去年过完年,她离家上学之后,这个房间就被爸爸关了起来。
  (他甚至还在她床上放了只熊……?)
  许艾把行李箱靠墙放好,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听到客厅里传来啤酒开瓶的声音。
  大中午的就喝上酒了——他下午难道没有工作了?
  许艾走出房间,又把门原样关好,然后“稀里哗啦”地收走爸爸面前那堆油腻腻的碗盘,端进厨房里,放水刷碗。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爸爸没开口和她说一个字,也没看她一眼,仿佛他的嘴就是用来啃鸭肉,喝啤酒的。
  那堆碗刷了许艾将近一个小时,有几个盘子的油腻实在太厚,刷不动刮不起,她索性就给扔进垃圾袋了。刷完之后,她又把厨房收拾了一下——厨房倒是干净得很,一点油烟都没有;去年过年的时候,哥哥做菜剩下的半瓶料酒,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
  许艾还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外面传来“噗通”一声。她出去一看,爸爸关上门上班去了;桌上吃剩的垃圾,和门口堆着的垃圾也被他一起带走了。
  家门紧紧地关着,新换的锁,许艾没有钥匙——这一次出门之后,她估计就进不来了。
  许艾想了想,摸出火车上小姑娘给她的那块泡泡糖。
  小区门口就有个钥匙摊,摊头老爷爷一看见那块泡泡糖,就怀疑地抬头看了看许艾;许艾说是我,老许家女儿,这是我家里钥匙;老爷爷想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你回家过年来了啊,”老爷爷说,“你可好好陪陪你爸吧,年初那会儿,你们兄妹俩走了之后,他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干嘛,没精打采魂不守舍,人也邋里邋遢的……”
  许艾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爸爸的小公司开业了。虽然才两间办公室,三个员工,但他每天上班都会穿上西装,梳好发型,擦亮皮鞋,就像以前的“许总”一样。
  天气再冷,他也不会穿着油腻腻的羽绒服,蓬头垢面地出门。
  ……也许爸爸的烦心事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许艾想。
  也许他不是成了个怪老头,他只是心情不好。
  “前个月倒是有个朋友来看他,他还高高兴兴地拉着人出门吃饭去……可惜朋友走了,又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了。”老爷爷说。
  许艾“嗯”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接话。
  然后钥匙配完了,许艾谢了老爷爷,就去附近小饭店吃了个饭。饭后,她去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和清扫工具,大包小包地提回家里。
  这房子一共才四五十个平方,打扫起来应该不难。
  先从阳台开始,然后是主卧,再然后是客厅……几个房间里的东西全都该扔的扔,该收的收;许艾挽着袖子爬高摸低,在寒冬腊月里干出一头大汗。
  ……幸好哥哥和自己的房间都保持得很好,只要擦擦灰就行了,许艾喘着气,望着收拾出来的垃圾山这样想到。
  爸爸那堆脏衣服被她戴着手套收到一边,分批地丢进洗衣机里。
  她搞卫生的时候,叶负雪来了个电话,问她到了没有。许艾说到家了,家里没事,正在大扫除。叶负雪便笑笑,说了声“别累着”。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又问。
  “……这两天吧,”许艾说,“等买好车票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两人又说了几句,叶负雪说问叔叔好,许艾说知道了,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把家里的卫生搞完,给爸爸买点年货,然后就回叶家去——许艾是这么打算的。
  虽然她暂时也不是很想理叶负雪,但和爸爸这边比较一下……还是回去吧。
  然后她放下手机,抬头一看,发现爸爸卧室的柜子顶上结了一大片蛛网。许艾叹了口气,找来晾衣叉,把鸡毛掸子捆在上面,踩着椅子去掸。
  蜘蛛网一下子就被掸掉了,许艾刚要从椅子上下来,突然有一片黑影从她眼角闪过。她下意识地要扭头去看,脚下跟着一晃,整个人踩着椅子要摔下去。
  许艾赶紧朝前一扑,正好扑在柜子上,脚下的椅子歪歪扭扭的一阵摇摆,她好不容易才把它踩稳了,重新站好。
  然后她顺势一瞥眼,看到柜子顶上放着一个盒子。
  照道理讲,这不是什么太起眼的东西,但被特地放在这么高,这么难以发现的地方——就有些可疑起来了。
  许艾看了看手机——下午3点,离公司下班应该还有一会儿工夫。
  她在椅子上稳住身体,然后伸手取下了那个盒子。盒子掂起来很重,盖子上大概积了十年的灰。
  许艾捧着盒子从椅子上下来,把盒子小心地放在地板上。她又看了看手机——确切时间是下午3点17分。
  许艾把盒子打开了。
  里面是一本旧影集。
  她觉得有些奇怪,家里的旧照片放在哪儿,她很清楚;难道还有她没见过的别的照片?
  许艾把影集翻开,发现里面都是爸爸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二十几岁的爸爸高大俊逸,妈妈亭亭玉立,两人身上是当时流行的打扮,他们在海边,在桥上,在公园里,在咖啡厅……在明媚的阳光下,在旁人的注视中,露出令人艳羡的幸福的微笑。
  即使现在看来,这些照片也完全能上时尚杂志的怀旧专题。
  爸爸年轻时候确实是个配得上妈妈的美男子——即使现在,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倔老头。
  许艾又往后翻去,发现影集里不只是爸爸妈妈的合照,有几张照片上,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也许是两人当时的朋友。
  她看到妈妈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合照了,两人坐在一艘小船上,朝着镜头大笑招手。
  再往后翻,还有她们在遮阳伞下喝饮料的照片,手挽着手逛街的照片,一起在沙发上聊天的照片……还有妈妈穿着婚纱,那个陌生女人搂着她大笑的照片;看起来,两人似乎是很熟悉的朋友,也许还算得上是闺蜜。
  但在许艾记忆中,妈妈的朋友都来参加过她的葬礼——而这位阿姨,似乎没有露面。
  至少她没见过。
  许艾想了想,撕开影集的塑料膜,把那张试婚纱的照片从底板上小心地揭起来。
  当年的人都有在照片背面写备注的习惯,许艾知道妈妈也有,所以这张照片的背面——
  “与亲爱的珊儿于苏氏婚纱店”。
  “亲爱的珊儿”。
  这个前缀,这个昵称……应该是相当要好的朋友才会这样称呼。
  但这是这本影集中,两人的最后一张合影,之后又是爸爸妈妈的合照,妈妈的单人照,爸爸和几位朋友的合照……再没有见过这位“珊儿”出现在画面上。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