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许艾说。
倒不如说,正因为“没有”,所以她才不太开心。
许荀“哼”了一声:“长大了,管不着你了。”
“管我干嘛,管你自己家——”许艾还没说完,突然看到许荀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投向窗外。
“那里怎么在发光?”他说。
许艾转头一看,他指的是荷塘的方向。
这里离荷塘比较远,又有房子和花园遮挡,要不是夜深了,荷塘的绿光亮得耀眼,站在西厢这儿,估计还看不到。
“那是叶家的荷花池,”许艾说,“你要过去看看吗?虽然刚来的时候我看着有点怕……不过习惯之后,还挺好看的。”
许荀便随许艾一同朝荷塘过去了。花园里的路灯没有亮起,但越是靠近荷塘,绿色的光辉便越是明亮夺目,几乎也不需要照明了。
兄妹俩走到荷塘边上。那池子里满是碧绿的小鱼在游来游去;荷叶清透得像玻璃,每一道脉络都泛着莹莹的光芒。
许荀有些看呆了。
“……我上次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到这个?”过了好一会儿,他问许艾。
“你上次来的时候,叶先生……身体不好,”许艾说,“所以……所以维持不了这些东西……哎总之就是这个意思。”
“……他是发电站?”“可以这么理解吧。”
一阵夜风吹来,吹皱池水,吹得玻璃似的荷叶轻轻摇摆,光鱼们在荷叶下成群结队地悠游而过……这情景美得像在梦中。
“回去吧,”许艾说,“夜深了。”
既然哥哥没问,她也就不说那些鱼是什么了——多此一举。
许荀点点头,说了声“你也早点睡”,然后转身朝花园走去。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
风里似乎夹着一丝微弱而清晰的呼唤声。
就像随风而来蛛丝,虽然几乎看不见,但它轻轻掠过脸颊的时候,就在皮肤上留下细微,而不可忽视的触感,让人没法不去注意它的存在。
许艾和许荀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
“听见了吗?”许荀说。
“你也听见了?”许艾说。
兄妹俩对视一眼,然后又同时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那汪绿光莹莹的荷花池。
“……我有个问题想问……”许荀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也不知道,”许艾说,“他没告诉我。”
听到这句话,许荀皱起眉头想了会儿,又朝荷塘望去一眼,点了点头:“那……就早点睡吧。”
第二天,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度过了一个上午,一起吃了午饭,然后许荀便带着清蓉告辞了。清蓉又拉着许艾说了好一会儿话,让她下次来自己家里玩——特别强调了“我们自己家”。
然后明叔送他们去车站了,大宅子里只剩下许艾和叶负雪。两人站在大门口,听着车轮声渐渐远去。
“你哥哥比上次来的时候开心许多,”叶负雪说着转过身来,“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吧。”
许艾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天冷,我们进屋去。”叶负雪背着手走上了回廊。
走出几步之后,没听到许艾跟来的脚步声,他又回过身去,转向许艾。
“怎么了?”叶负雪问。
许艾站在原地看着他,心里有杂乱的片段揉成一个解不开的毛球。她吸了一口气,从毛球里抽出一根线来。
“昨天晚上,我和哥哥去荷塘边上转了转,”她说,语气平静,“我们好像听见妈妈的声音了。”
直截了当的发言,仿佛一柄不动声色地刺入的匕首。
然而叶负雪的表情也并不比她激动一些。
“有些游魂会让人产生这样的幻觉、幻听,”叶负雪说,“好像听见看见了心里思念的人——其实都是假的。”
“难道我和哥哥同时产生幻觉了?”许艾说,“这理由一次两次还能说服我,说得多了……我没法相信。”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回答?”叶负雪说,“需要我‘有问必答’?”
许艾不说话了。
是啊,不相信是幻觉,那她想听的是什么?
从他那里得到怎样的解释,她才能心安理得?
叶负雪叹了口气,从回廊下来,几步走到她面前。
“你好像一直都在纠结这件事。”他说。
“因为那是我妈妈,”许艾说,“我好多年没有见到她,我想她,我也听见她了——这让我纠结了,不行吗?”
叶负雪微微抿起嘴。
“既然如此,我不妨告诉你吧。”他说。
许艾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眼睛。
他镜片后的双眼紧闭,没有漏下半分目光。
“你的母亲是不可能有魂体残留的,”叶负雪说,“……因为她是自杀。”
——自杀者对世间没有了留恋,没有任何能牵绊住他们的东西;所以他们的魂体非常轻,非常淡,一旦身死,魂体很快就会随风消散。
“她早就已经不在了,”叶负雪说,“任何意义上。”
早就已经不在了,任何意义上都不在了。
从十几年前,许艾看见救护车从家里驶出的那一刻开始,妈妈就已经不在了。
她在夜风里听见的声音,不过是一个骗人的亡灵。
“……对不起,”叶负雪说,“虽然我说得比较直接,但这确实是事实……如果你的母亲是自杀,那她就不可能——”
“我知道了。”许艾说。
她当然记得那个上午。自己和哥哥上学,爸爸上班工作,保姆也出门买菜去了……然后妈妈在家里打开了煤气阀。
听说,当时桌上留着一个空了的红酒瓶,还有一个被打翻的酒杯。红酒流了一桌,一直流到地上,像一滩干了的血迹。
医院的抢救工作和警方的调查同时展开。保姆作证说,在事发前几天,许太太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太好,一直和许先生口角;然后爸爸被带走询问,家里只剩下许艾和哥哥。
他们身边还有两个女警察守着——出于各方面的原因。
然后爸爸回来了,妈妈没有回来。
然后家里来了更多的人,陌生的和熟悉的脸孔交替出现。那些人来来去去,大声小声地说着许艾理解不了的话;有些女人蹲下来拍拍她的头,摸摸她的脸,还有人会扑着满身的香水味抱她,张开猩红的双唇,说一声“可怜”。
——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不管曾经把眼睛哭到多红,多肿……许艾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
她又不是为自己哭的,为什么要那些人来说“可怜”?
“我知道了,”许艾说,“我不会再问这件事了。”
许艾大步朝前走去,经过叶负雪身边,走上回廊。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然后有人小声地说:“对不起。”
“你道歉做什么”——许艾本是想这么说的。
但她一时说不出口。
她只是把脚步稍微一顿,然后继续朝前走去了。
“明天我要去看爸爸,”许艾头也不回地说,“他毕竟是我爸爸。”
第84章 许艾的老房子
许艾, 21岁, 对爸爸最大的印象,是说一不二的倔脾气, 和两杯啤酒就躺下的坏酒量。
平心而论, 虽然爸爸总让她觉得,他好像没把这一对儿女放在心上, 但作为父亲, 他也不能说是失职——该做的事他都有做,不该有的毛病几乎没有;哪怕自己在工作上受气吃瘪了, 只要一进家门, 他脸上也绝不会留下半点不高兴的表情。
他也不抽烟, 偶尔喝酒——以前喝了酒妈妈就会说他,后来没人说他了,他也就不喝了。
反正后来也没有应酬了。
就算是家里最困难的那段时间,到了许艾生日, 爸爸也要骑着小电驴跑遍全城,为她买一条漂亮的花裙子;他说别人有的, 我们当然也要有——我们许艾还比别人漂亮呢。
当时,许艾听着这话只觉得美滋滋,觉得爸爸真是疼爱自己;后来长大了,她才意识到——爸爸买花裙子, 不是因为她喜欢, 也不是买给女儿过生日的。
而是“别人有的, 我们当然也要有”。
别人都给过生日的女儿买裙子, 那他当然也得去买。
但就算在许艾已经看明白了很多事情的如今——他毕竟还是她爸爸。
疼爱她的原因可能和她以为的不一样,但至少“疼爱”本身是真的。
他毕竟还是她爸爸。
许艾对叶负雪说要回去看他,其实是一秒钟前才下的决定。但既然说了要去,那就肯定要去。
身后的人似乎相当意外。他赶了几步走上前来,走到许艾旁边:“那,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必了,”许艾说,“我爸脾气不好,我也不一定能见上他。”
“你在生气,”叶负雪说,“早知道我就不说这些了……”
许艾抿抿嘴,又朝前走了一段。身后的人也跟着继续走。
“你别生气了……”他小声说,“既然明天要回去……那,那我们去准备点礼物吧?”
许艾脚步不停,也没有接他的话头。
“你说的不是事实吗?为什么要为事实道歉?”她说,“我生气是我脾气不好,怪我自己纠结,怪我自己想不通,跟你又没有关系——你难道是在替我向我自己道歉?”
旁边的人顿时一句话都不说了,也停下脚步,不再跟着她。
许艾快要走到回廊尽头,转身朝自己的院子过去,叶负雪又叫了她一声。
“那你还会回来吗?”他说。
他就站在几步之外,然而隔着曲折的回廊,和交错的廊柱,看上去却远得像在世界另一头。
“那你还会回来吗”——这问题比许艾以为的更难回答。她抿着嘴,一个字都说不上。
旁边草丛里“沙沙”一响,跟着传来一声“喵”的招呼。
许艾转过头,看到50迈着小步,一边走一边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她蹲下/身把它抱起来,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回来啊,当然回来,”许艾说,“50还在这呢。”
叶负雪轻轻笑了。
“那我等你回来。”他说。
第二天,许艾收拾了一小箱行李,就让明叔送着去车站了。叶负雪原本还要让她捎上一堆礼物,她说路上带着不方便,最后只拿了一盒米糕,一小瓶米酒。
本来许艾说我爸不吃甜点心,他血糖高;叶负雪就笑笑说,这是给你吃的。
她也把玉佩带上了,还有祖奶奶新做的手链。然后明叔送她到了车站,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之后,黑色大奔便调转车头,驶出了她的视野。
从这里回到自己家,火车要坐3小时,下车之后,再换汽车1小时,然后沿着小马路走上十几分钟,才会到家——到现在住的家。
许艾买的是最早的班次,7点40分发车。上车后,她刚把行李箱放好,旁边传来小女孩脆生生的童音,她转头一看,一对母女在她坐下了。
母女俩都穿得时髦又大方。女儿大概六岁,梳着一对羊角辫,手里握着一个娃娃;她一边给娃娃梳头发,一边转头跟妈妈说些这个那个。
她说妈妈外面怎么有这么多人,他们都要上车的吗?妈妈下一站是哪里?妈妈你看那里有只小鸟,妈妈我等会儿想小便怎么办呀?妈妈我要吃糖,我要吃吹泡泡的糖。
旁边的女人便从包里掏出一包泡泡糖来,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许艾。
“小孩子话多,别嫌弃。”她笑笑说。
“也给姐姐一块糖。”旁边的小女孩摸了一块泡泡糖递给许艾。
许艾说了声“谢谢你”,然后接过来揣进口袋。
对面的女孩子有滋有味地嚼起泡泡糖了,嚼了一会儿,她嘟起嘴唇吹了个大泡泡,激动得赶紧喊妈妈来看;然而她一张嘴,那泡泡就“啪嚓”一声破了。
小姑娘傻傻地惆怅了一会儿,撕下泡泡扔进嘴里,重新嚼了起来。
许艾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跟着妈妈坐过火车。当时爸爸去了外地出差,去了好久;妈妈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突然说,我真想你们爸爸。
许艾说我也想,哥哥说我也想。
于是第二天,妈妈就带着兄妹两坐火车去找爸爸了。一路上许艾还和哥哥悄悄猜,爸爸会不会不知道他们来了,会不会被吓一跳。然而三人刚出了火车站,爸爸就大笑着冲上来,一把把他们全都抱住。
爸爸说,我也想你们。
这差不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许艾也不过六岁,也和对面的羊角辫一样大。
羊角辫嚼着泡泡糖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到站啊,我要回家跟爸爸看动画片。
许艾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朝她一递:“你请我吃糖,我拿米糕跟你换吧。”
等她下站的时候,一盒12块米糕,被小姑娘吃掉了一半。
许艾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当前时间是上午10点30分。
她当然没告诉爸爸自己要回去,她怕自己说了之后,爸爸也像对付哥哥一样,锁了门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