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买清洁用品的时候,许艾差不多把身上的现金都花完了。于是她拿出卡包——发现自己把之前叶负雪给她开的那张卡带了出来。
大概是她在寝室收拾行李的时候,觉得把卡留在没人的寝室里不太放心,就顺手放进钱包里。
许艾看了一眼,然后拿了自己储/蓄/卡。收银员接过去一刷:“余额不足。”
许艾红着脸打开支/付/宝,用花呗付了钱。
然后她提着两大袋东西回到家,路上问候了钥匙摊的老爷爷,还有很快知道她回来了的左邻右舍。他们说的话都差不多——“你可好好陪陪你爸”。
许艾就笑笑说“好”。
中午她做了饭,爸爸回来吃饭了。
晚上她也做了饭,爸爸还带了两斤卤牛肉。
只要厨房开了火,空气里飘开饭菜的味道,家里就会开始显得温馨起来,多少也有了些年味。
只是父女俩再没怎么说过话。
第二天早上,许艾起床的时候,发现爸爸已经出门了。厨房里剩着一盘金黄酥脆的葱油饼。
许艾咬了一口,是小时候吃过的爸爸的味道。
于是她坐下来,一个人吃完了早饭,又把碗和锅刷了。
干完活之后,许艾看了眼手机,朋友圈的春节摄影大赛已经开始了。她看到李扬刚刚发了一组聚会照,啤酒,海鲜,烧烤……丰盛又热闹。她就顺手点了个赞。
稍微过了会儿,对方的信息来了。
李扬:[咧嘴]
李扬:你在哪儿过年?
许艾:回家陪我爸
李扬:[哦]
李扬:那先祝叔叔春节快乐了[鞭炮][鞭炮]
许艾:[谢谢]
许艾放下手机,视线不由自主地朝主卧飘去。
卧室的柜子顶上,有一本积满灰尘的影集;里面也记录着一些年轻人热热闹闹的往昔时光。
……昨天忘了问爸爸,和那个“白兄”是什么关系,许艾有点懊悔;不过又想了想,就算问了,他也肯定不会说。
许艾正在准备午饭的时候,哥哥来电话了。她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开了免提,然后一边切菜,一边告诉哥哥自己回家了的事。
“你居然回家了?居然还给他做饭?”哥哥“哼”了一声,“你还不如来清蓉家,我们正在包饺子!”
“我就是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要赶我们走。”许艾一边说一边把菜放进热锅里,顿时响起一阵“嗤里嚓啦”。
“那你弄清楚了吗?”
“当然没有。”
哥哥又“哼”了。
许艾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你以前有没有听妈妈提起过她的朋友?”她问许荀。
“朋友?哪个朋友?”许荀稍一停顿,然后报了一串名字出来,“璐璐阿姨?王娟阿姨?丽娜阿姨?桂芬阿姨?”
“不是不是,”许艾赶紧拦住他的话头,“好像是叫‘珊儿’。”
“没听过,”许荀十分确定地说,“你从哪儿看到这个人的?”
许艾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旧影集的事告诉哥哥;然而她还没犹豫出个结果来,电话那头传来清蓉的声音(“许荀!你又偷懒!”),哥哥便急急忙忙地把电话挂了。
……好吧。
许艾突然闻到一股焦糊味,猛地低头一看,锅里的水烧干了。她赶紧关了火,接了一碗水倒进锅里,又手忙脚乱打翻了架子上的盐罐。
她急忙伸手去扶,然而没扶住。盐罐在桌上滚了一圈,滚下桌子,“哗啦”一声打碎了。
白花花的盐粒瞬间撒了一地。
许艾烦躁地吐了口气,把锅盖盖上,然后要去拿扫帚畚箕。
——转身的瞬间,她看到有黑烟从地上升起——从被盐撒到的地方。
她甚至听到了“吱——吱——”的啸叫声,好像什么东西被炙烤着灼伤了。
许艾停下脚步,退回原位,然后慢慢蹲下。
她看到那堆盐缓慢而明显地融化了,融成一滩黑水;盐粒渐渐消失后,原本被覆盖在底下的东西便清楚地显露了出来。
是一只蜜蜂,它蜷缩成一团,已经死去了。
片刻后,蜜蜂的尸体也融化了,融进黑水里。
又是片刻后,那滩水迹从地上蒸发,什么都没留下。
只有盐罐子的碎片还散在旁边。
许艾又听到脑中有蜜蜂鼓动翅膀的声音了,“嗡嗡嗡”“嗡嗡嗡”,吵得她无法思考。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之后,她果断站起来,盖好锅盖,然后下楼去小区超市,买下了货架上所有的食盐。
不知道那位老太太师从何方,但她随口教授给许荀的办法——看起来十分管用。
许艾提着满满两大袋食盐回到家里,把所有的盐一包包拆开,全部倒进一个大脸盆。
“前天才搞过扫除,这么干会不会太糟蹋了?”——顾不上这样的想法,许艾双手各抓起一大把盐,猛地朝两旁掷出。
客厅,厨房,浴室,阳台,主卧……半个小时的工夫,大脸盆几乎见底了。
家里各道各处已经落满盐粒,仿佛下了一场雪。
然后,许艾眼看着一道道黑烟从墙角,从门缝,从天花板的裂痕,从地砖的拼接口……从各种她注意过和没注意过的地方,袅袅溢出。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然后和她预料到的一样,那些黑烟很快凝聚出了有形的躯体,“嗡嗡嗡”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比她之前在电梯里见过的蜂群更密集,好像一大团夹雷带闪的雨云。
但这一次,许艾没有害怕,她只觉得愤怒。
竟然会在自己家——竟然就在自己家。
她抓起最后一把盐粒,紧紧握拳,然后朝着那团雨云奋力一掷——
“通通……从我家里滚出去!”
盐粒像冰雹,像碎雪一样铺天盖地地扬起又落下。蜂群好像被巨浪劈头砸中,在盐粒的雨幕中纷纷发出尖利的怪叫,抽搐着坠落,然后化成黑色的液体。
战斗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几乎是单方面的虐杀,大获全胜。
许艾的手机响了,是爸爸。
她接起来,听见爸爸在电话那头说,朋友过来找他,中午要陪朋友出门吃饭,不回来了,让她不用忙活了。
“那晚上呢,”许艾说,“晚上总回来吧?”
“怎么了,”爸爸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许艾垂眼看了看脚下。
——地板上淌满浓稠的黑水,水里泡着大堆大堆蜷缩的死虫子;它们正在融化。
“……你回来再跟你说。”许艾把电话挂了。
过去的半小时里,她就看着那些虫子渐渐化成水,水又渐渐蒸发,地板上墙缝里很快变得干干净净;盐粒也好,虫尸也好,什么都没剩下……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一个梦——或者一个新的幻境。
许艾看看自己的手掌,粘着几粒盐。
厨房里,那锅炒了一半的菜已经凉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然而肺里涌入的不是空气,是迟到了半小时的恐惧。
许艾,21岁,生气起来什么都不怕。
但等气头过去了——
许艾又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拿起手机。
也许越是在惊慌中做出的选择,越是能反应人的最直接想法;反正许艾没有迟疑,也没有思考地找到那个号码,立刻点击拨打。
——但无人接听。
电话那头是一阵无尽的忙音。许艾握紧手机,听到机械的女声提示响起,电话被强制挂断。
再拨一次。
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
许艾看着那个备注了一个“叶”字的号码,皱起眉头。
难道手机又坏了?
又正好被他师父叫走了?
许艾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嘟——嘟——”的脉冲音越来越快。她又拨了一次,机械的女声说,“暂时无人接听”。
许艾吐了口气,稳住越来越慌乱的呼吸,然后换了一个号码。
这一次的电话,几乎立刻就被接起了,然后许荀的声音大咧咧地传过来:“怎么,你准备过来跟我们一起包饺子了?”
许艾刚要开口,想了想说:“你现在旁边有人吗?”
许荀会意地“哦”了一声,然后电话里响起脚步声。
“你说吧,是不是家里有事?”许荀压低声音问。
许艾张了张嘴,然而第一字还没出口,自己竟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许荀慌了起来,“别怕别怕,慢慢说——是不是老头子骂你了?我想办法过来接你!”
许艾使劲止住哭腔,一点一点把蜜蜂,还有旧影集的事告诉了他。
她说完这一大堆话,电话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这也太奇怪了,爸爸原来认识白先生?”许荀说,“而且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你先离开家里比较好。”
——许艾突然想到了什么。
“实在不行你来投奔我啊,”许荀说,“虽然火车票买不到了,但是你买个汽车票,也能到这儿。”
“哥你说,会不会爸爸也是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要赶我们走?”许艾说。
“那他自己为什么不走,”许荀说,“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们,我们可以一起搬家啊。非要弄得像现在这样,一家人跟仇人似的?”
“……不知道,”许艾喃喃地说,“可能爸爸也有他的难处吧。”
她想起爸爸脸上胡茬,还有油腻腻的外套——他以前可绝对不会这样。
“那他现在人呢?”哥哥说,“家里出了这么奇怪的事,他作为一家之主,人去哪了?”
“他说中午有朋友一起吃饭……”
哥哥冷笑一声:“别傻了,他哪来的朋友?他的朋友早就跟家里的房子一起卖了。”
“可能是这两年回来——”
许艾突然莫名地想到另一件事。
昨天钥匙摊的老爷爷说,前些个月有朋友来找过爸爸。当时她的想法和哥哥一样——他哪来的朋友?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以前在便利店遇到白先生。她随口问他怎么好长时间没来;白先生说,上个月去外地了。
这两件事不一定有关——但她就是想到了。
“我觉得不太对劲,”许艾对哥哥说,“我要去找他——你把爸爸公司的地址发到我手机上。”
说完她立刻挂了电话,披上外套,大步跑下楼去。
手机很快震了,爸爸的小公司的地址就映在屏幕上——距离这里步行20分钟,打车大约5分钟。
现在时间是中午11点——快要12点,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但必须得试试。
许艾一路冲下楼,跑到小区门口,跟无数眼熟不眼熟的老头老太太擦肩而过。钥匙摊的老爷爷端着饭盒正在吃饭,看到许艾急匆匆地跑来,还举着饭勺跟她打了声招呼:“这么急要去哪儿啊?”
许艾猛地刹住了脚步。
“……咋了?”老爷爷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许艾喘着气,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到那张“全家福”,放大。
“你——昨天说的——我爸爸的——朋友——是——这个人——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老爷爷凑过来,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
“是啊,”他砸吧着嘴说,“就是他——怎么,你也认识他?”
许艾二话不说,收起手机,继续朝前跑去。
她一口气跑出小区,跑到马路上了;偏偏现在是中午吃饭时间,路上基本看不见空着的出租车。许艾在路边等了等,等不及了,直接撒开腿继续跑。
幸亏爸爸当初租房子的时候没找太远,她一路狂奔过两个路口,终于看到了那栋老旧的写字楼。
小公司在三楼。许艾看了看停在五楼的电梯,转头冲进楼梯间,一步跨两级地跑上楼,然后一口气找到了爸爸租下的那两个办公室。
——“砰”,她几乎是撞进门去的。
办公室里的两个小员工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被许艾这气势吓了一跳。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犹犹豫豫地问:“……找谁?”
“许总……呢?”许艾穿着粗气问。
“许总他……今天有朋友过来找他,他刚刚提前下班去吃饭了,”另一个人说,“走了有十几分钟了……”
许艾扭头就要走,走了一步又立刻转回来:“他往哪……去了?”
那个小职员说了一家附近的平价菜馆的名字,差不多是这一带的上班族的午餐食堂。许艾又一口气跑到小饭店,一眼就望见里面黑压压的人头。
她刚一进门,胖乎乎的老板娘就喊了一嗓子:“来晚了!今天客满了!”
“我找人,”许艾说着,从手机上翻出爸爸的照片,朝前一递,“这是我爸!他在哪儿?”
老板娘看了看手机,又看看许艾,大概是认出长相有些相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