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炒了几个菜,都在冰箱里,”许艾说,“以后好好吃饭,好好收拾,别糊里糊涂邋里邋遢的,连小区门口配钥匙的老大爷都看不下去了。”
爸爸又笑笑,“嗯”了一声。
“你这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要这面子了,”许艾说,“哪怕是过给别人看,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许总。”
爸爸想了一会儿,干笑了两声。
“我不是要面子,”他说,“我以前说的‘别人有的,我们也要有’……不是这个意思。”
许艾瞥眼朝他一看。
“别人的女儿都当成宝贝地疼着宠着,我女儿好过她们百倍,当然更要百倍地疼,百倍地宠,”爸爸说着挠了挠脸,“……这么说出来,怪难为情的。”
许艾也有点难为情了。
两人又在花坛边上坐了会儿,一起望着铁门里面疯长的野草。
“你走吧,”爸爸说,“我一定按时吃饭,好好过日子,让配钥匙的徐大爷监督我。”
“哦。”许艾扁扁嘴。
“是得好好过日子了,”爸爸说,“我本来一直以为……她是讨厌我了……”
许艾转头朝他一看,爸爸却不再说下去。
“你都听见了?”许艾说。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知道。”爸爸说。
……好吧。
许艾看了看时间,快下午两点了。她刚要说声“我走了”,爸爸先站了起来。
“其实围墙那一边,有个小门可以进去,”爸爸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许艾一愣,爸爸已经带头走了过去,她便拖着箱子跟在后面。
确实是只有当家人才会知道的小路。一扇旧木门拴着松松的铁链,被枯萎的爬山虎盖了起来。爸爸拨弄了两下铁锁,那锁就“当啷”一声掉了地。
“进去吧,”爸爸把门推开了,“虽然主屋锁着,进不了,不过外面还是能转转的。”
许艾没有犹豫多久,马上侧身钻进小门里。爸爸很快走到她旁边,他指了指花园的方向,两人便一起过去了。
“你小时候,你妈妈带着你们埋过一个铁盒子,说是等你们长大了再挖出来,”爸爸说着笑了笑,“她就喜欢这一套玩意。”
谁知道人长大了,房子已经不是他们的了呢?
“房子到底被谁买了?”许艾问。
“不知道,”爸爸说,“听说转了好几手,最后也不知道在哪儿了……反正没人住进来过。”
“……毕竟是死过人的房子。”他小声补充了一句。
许艾不说话了。
两人走到了花园里——现在全然是块野地了。爸爸左右看了看,熟门熟路地从工具房里取了两把铲子,递给许艾一把,然后直接朝那棵杉树走了过去。
杉树已经是个树墩了,但周围的土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爸爸一铲子插进泥里,踩了两下,用力一抬,挖出一个不浅的小坑。
“挖吧,就是这儿。”爸爸说。
“你怎么知道是这里,”许艾说,“当时你又没跟我们一起挖。”
爸爸转头看了她一眼:“我在书房谈生意,从窗口全看到了”
“……哦。”
许艾扁扁嘴,跟着爸爸一起干了。
两人没忙活太久,坑深才到半米左右的时候,一个生锈的饼干盒露了出来。爸爸“哈哈”一笑,换了把小铲子,一脚踏进坑里,把盒子挖了出来。
当时许艾才三四岁,埋盒子的时候,全程都是妈妈和哥哥动手,她就在旁边围观;现在看着这锈巴巴的铁盒,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里面放了些什么。
爸爸把盒子放在树墩上,拍掉上面的泥,用手掰了几下盖子;盖子结结实实地锈住了,纹丝不动。他又好一阵使劲,终于“咣当”一声,把盒盖掀了开来。
许艾立刻凑上去看。
里面有一包早就过期了的糖(哥哥小时候喜欢吃的),一个生锈的机器人玩具(哥哥小时候喜欢玩的),几个褪了色的发夹(妈妈给许艾买的),还有个小小的布娃娃(妈妈给许艾做的)。
……许艾回忆了一下,确定那个娃娃真的是妈妈亲手做的——裙子上还绣了“碗碗”两个字。
爸爸又“哈哈哈”笑了起来:“你们怎么这么可爱。”
他说着把盒子翻了翻,发现最下面有一本用塑料纸包好的小本子。
本子封面上是四只坐在沙发上的熊:熊爸爸,熊妈妈,熊哥哥,熊妹妹。
爸爸的笑声停了下来,没等许艾伸手,他先把本子翻开了。
第一页写着一家四口的名字,还有当天的日期;碳素墨水写的,十几年过去,颜色没有丝毫变化。
爸爸往后面翻了翻。
“罐罐的愿望是做科学家,希望挖出盒子的时候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加油!”——后面画了一架火箭。
“碗碗的愿望是做仙女,要穿着漂亮的衣服在天上飞,哈哈,除了不能飞,你现在已经是小仙女啦”——后面画了一朵小花。
“妈妈的愿望是希望大家每一天都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一颗大大的爱心。
“昨天问了老许,他说他的愿望是跟我白头到老,哼,他老就行了,我就别老了”,一张调皮的笑脸。
爸爸放下本子,转过身背对许艾。
许艾接过那本本子,往后面翻了翻,是空白的,只夹了一张一家四口的合照。
“你把你和你哥的东西拿走吧,”爸爸说,他又抹了一下脸,然后转过身来,“本子我就带回去了。”
许艾点点头:“好。”
她想了想又说:“我就拿我的,哥哥的放在你这儿,让他自己来拿。”
爸爸撇着嘴角一笑:“随你。”
两人又一前一后地走出花园,爸爸把铁锁重新挂上木门。
“……那我走了,”许艾说,“我……下次放假再来看你。”
“不用了,你还是在叶家吧,”爸爸说,“平时多打电话就行。”
许艾不做声,过了会儿才点了下头。
“我也不是非要你和叶家结婚,”爸爸说,“但你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就想着,至少这么一来,你能多一个选择,能减轻一点压力……”
“要真是不喜欢,咱们也可以退婚。”爸爸说。
许艾不做声,又点了点头,然后想了会儿说:“那你有空了……来叶家看我呀,他家挺大,多住几天也行……”
爸爸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想明白她的意思了,又是“哈哈”一笑。
父女俩久违地且说且笑地并肩走了。
还没走到车站,许艾的手机突然“嘀”了一声。她拿出来一看,是微博私信。
@赵天V:你是从哪儿知道他的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许艾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哪件事。她想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昨天在他的微博下发了白先生的照片,于是点开微博一看——那张照片果然已经被删了。
@赵天V:你都有他照片了,还要我引荐做什么
——线索都对上了。脑内蜜蜂“嗡嗡嗡”的杂音瞬间消失,许艾一下子摸到了水底的那块石头。
白先生,白师父,白兄……他就是“那个人”。
就是他在暗中和叶负雪为敌,纠缠较劲。
“怎么了?”爸爸大概是看许艾表情不对,问了一句。
许艾一时没顾上回答,她又重新打了一遍叶家的电话——无人接听。
“……我要赶紧走了,”许艾说,“具体情况下次告诉你。”
爸爸看着她,点点头。
正好有出租车经过,许艾立刻伸手拦下。然后她用力抱了一下爸爸,提着箱子坐上车去。
“过完年,我和哥哥一起来看你。”许艾说完,把车门关上了。
第87章 除魔师的拜年
许艾, 21岁,一年前的今天,并没有想过一年后自己会是怎样。
一年前, 她刚刚进入大学, 刚刚结束了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开始了大学的第一个寒假。那个寒假与往年并没有区别, 爸爸放下工作休息了,哥哥也放假回来, 家里每天都很吵,但是每天都热热闹闹的, 每个人都很快活。
那个寒假, “妈妈”还是一张令人怀念的照片,和叶家的“婚约”也是一个没被人当真的过去的故事。
那时候, 许艾当然也不可能想过, 自己一年后的生活会朝着一个她闻所未闻的方向,撒开双腿,大步狂奔。
当时她对未来最大的展望,就是好好学习, 毕业后找个好工作,然后好好工作, 赚钱还债。
……这么想想, 现在的她也许还没看得那么远。
现在她只想知道, 几个小时后的自己该在哪里。
许艾坐在火车站候车厅, 每隔五分钟就看一眼时间。看到第12次的时候, 火车终于到站,她拉着箱子检票上车,坐下之后给叶家打了个电话——当然无人接听。
许艾转头望向车窗。天色已经黑了,车窗映不出外面的景物,上面只有她疲惫的脸。
傍晚5点出发的火车,到站是晚上8点。
出站后,再到高速路口……是晚上9点。
然后又是一段长长的山路。
车窗上映出的那张脸皱了皱眉头。
火车开过沿途一个又一个车站,每一次到站,许艾都给叶家打去一个电话——永远都是“暂时无人接听”。
8点,她的车站到了。许艾又最后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把电量见底的手机揣进兜里,拉着箱子下车,去找一家小旅馆。
只能明天天亮后再说。
小旅馆的床位又窄又硬,她怕脏,也不敢躺进被子里,就穿着衣服在床上靠了一夜。
她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梦里,叶家大宅成了一片荒屋;她光着脚在瓦砾堆上走过,踩着碎砖乱石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
她想去找叶负雪,然而整栋宅子里安安静静,她叫谁都没有回应。废墟里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她转身一看,那只流浪猫蹲坐在高高的墙头,也正低着头看她。它的眼睛是透彻的金黄色,瞳孔眯成两条细线,气势和神情竟有些狮子似的威严。
梦里,许艾问它,你看见人都去哪儿了吗,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了;那只猫“嗷呜”一声怪叫,然后从墙头一跃而下,飞快地朝着北屋跑去了。
许艾急忙跟上它,一路跑过东厢,跑过花园,跑过枯萎干涸的荷塘……那只猫纵身一跳越过围墙,消失在视线尽头。
许艾看到北屋坍圮的屋檐下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长衫,身形干瘦。他坐在垒叠的断墙上,仰头望着天空。
看不到他的脸,许艾叫了他一声“叶先生”,他没有回头。
“叶负雪”——没有回头。
“……负雪”。
他似乎一怔,缓缓地回过头来。
他用虚无的视线望着许艾,说,碗碗,我害怕,我看不见你了。
许艾醒了,发现自己裹着外套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在清晨7点12分。
这座城市的年味比家乡更浓一些。许艾拖着箱子走上街头,耳边尽是“恭喜发财”的老歌,广告灯箱里也循环播放着贺年广告。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不巧遇上年前大堵,到达高速路口的时候,已经是两小时后。
上午10点,许艾拖着行李箱开始山路跋涉。
深冬的山野里,只有风声,鸟声,还有她的行李箱“骨碌骨碌”滚过的声音。
这一路上,许艾想过很多可能出现的情景:到家后,发现房子成了梦中的样子,家里谁都不在了;到家后,发现什么都没发生,叶负雪正抱着50晒太阳,祖奶奶提着一个小绣球在旁边悄咪咪地逗猫;到家后,门紧紧关着,她进不去,在门口吹了好久的冷风,然后叶负雪和明叔才开着车姗姗来迟,然后他慌里慌张地推着她进屋,说不好意思,刚刚去了师父那里……
前几天可能下过雨,山路上尽是被晒干的车辙印。许艾拖着行李箱走得很慢,快不起来。
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许艾想。希望她一回到家里,明叔笑嘻嘻地来开门,然后50“喵呜喵呜”地跑过来,后面跟着追它的祖奶奶。
希望她一眼就能看到那个人坐在阳光下。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他就会回过头来,挑起薄唇一笑,对她说——
身后突然响起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有人按了两下车喇叭。
许艾一愣,几乎跳着转过身去——
眼前是一辆陌生的保时捷,她没见过。
保时捷慢慢减速,在她面前停下了。然后驾驶室的车窗降下,一个男人探出头来。
他摘了墨镜——是陈玉临,许艾前几天才在电视上见过他。
“这不是许小姐吗,”陈玉临说,“你刚从外面回来?”
许艾说了声“是啊”,然后看到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女人,正在朝她笑。她想了一会儿,想起了“李倩”这个名字。
“快过年了,倩倩说来看看叶先生,拜个年,”陈玉临说,“在这儿遇到你也真是巧了,要是不嫌弃,不如坐我们的车一起过去吧。”
许艾赶紧道了声谢,带着箱子坐上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