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才是要好好谢谢叶先生。”李倩跟着说了一句。
她说,她和陈玉临已经在外地登记领证了,就等着公司选日子公布。
“之前的错事,能弥补的都尽力弥补了,不能弥补的……”陈玉临的声音顿了一下,“引以为戒吧。”
“许小姐怎么自己回来了?”李倩转开了话题,“没让叶先生派车来接吗?”
许艾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了一会儿才说:“突然想回来的,电话一时没打通。”
“应该多打几个,”陈玉临说,“前天我打电话过去,也是没人接,不过昨天马上就打通了,于是我就带倩倩过来了。”
“……哦,”许艾点点头,“可能是明叔正好走开了吧。”
二十分钟后,保时捷到了叶家门前。陈玉临下车敲了敲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许艾和李倩便先下了车。
门里没人,没看见明叔。
许艾愣了一下,然后听见有人远远地走来,边走边说:“陈先生别来无恙。”语气清冷,仿佛在这冬日山野里漫不经心吹过的微风。
然后那人的脚步一顿,在廊下站住了。纤薄的嘴唇渐渐扬起,咧开一个微笑。
“你回来了。”叶负雪说,仿佛冬日的微风里带来梅花的淡香。面具都盖不住他脸上满溢的笑意。
然后他迈开步子,更快地朝前走了过来。
“我们在半路上遇到许小姐,就正好把她捎来了,”李倩说,“叶先生过年好呀。”
叶负雪朝她笑了笑,马上转向许艾:“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要在家里过年。”
他面色红润,完全没有梦里那副颓唐苦闷的样子——看来什么都没发生,确实又是自己多心了。
还好是自己多心了。
“……家里没什么事,我就早点来……来看看50,”许艾说,“对了,明叔呢?”
陈玉临都停完车回来了,还没见到明叔过来。
“你走之后不久,明叔突然病倒了,”叶负雪皱着眉说,“心脑血管方面的病……还好师父在,赶紧打电话送了他去医院,现在还在医院里观察治疗。”
“……白先生也在?”许艾一惊。
“师父来陪我过年,”叶负雪说,“幸亏他在,不然这个家里……都没人能打急救电话。”
许艾下意识地朝西厢望去。
“你先去放行李,休息一下吧,”叶负雪说,“中午想吃什么,就跟厨房说。”
说完,他引着陈玉临和李倩朝客厅去了。
许艾拖着箱子走去东厢,经过花园,看到园子里的花开败了,灌木丛里枯了几株冬青。
她推门走进自己的院子,院子里那棵桂花树落了一半叶子,剩下的一半也是枯黄干皱,一阵风来就摇摇欲坠地晃荡。许艾越来越有种不妙的感觉,她放下行李走出屋外,突然听见“嗷呜”一声。
许艾猛地转头,看到那只流浪猫缩在花坛的阴影中,瑟瑟发抖,全然没有梦中威风的样子。
许艾朝它走近一步,它金黄的眼睛看到她,眨了眨,抖索着站起来,似乎想朝她走来。
院外传来又一声猫叫。流浪猫顿时炸开一身的毛,朝着院门弓起背,龇出牙,好像分分钟就要扑上去。
许艾转头一看,看到50竖着尾巴从外面走进来。它在门口一停,温温柔柔地“喵呜”叫了声,朝许艾过来。
那只流浪猫立刻冲出去扑咬50。两只猫“叽哩哇啦”地扭打成一团,等许艾反应过来,50已经被流浪猫咬着耳朵按在身下,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呻/吟。
“不要闹!不要打!”许艾上前一巴掌把流浪猫拍开,抱起自己的猫搂在怀里。那流浪猫“呜”地低吼几声,一扭头跑走了。
许艾摸了摸怀里的50,摸到它身上还结着几条痂,顿时又是一阵心疼。
“它这么凶,我们不要跟它玩了,以后看见它就跑,不要打架。”她教训说。
50“喵呜”一声,乖顺地蹭了蹭她。
许艾便抱着猫在宅子里转了转,客厅的方向传来几人的说笑声。她凝神听了会儿,没听见白先生的声音。
看来他应该在别处。
许艾便朝花园过去了。才刚刚走了一小段,怀里的50挣扎着跳下地来,一扭屁股跑进草丛里没了影。
许艾抬头朝前一看,荷塘就在不远处。
花园里的草木都有些零落萧瑟的时候,荷塘里的荷叶荷花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许艾走近几步,看到荷塘边上围着的柳树枝叶稀疏,好像刚刚才换下叶子,准备过冬。
许艾低头一看,池水颜色变深了,一时没看见鱼群。她盯着看了好一阵,突然听到荷叶“唰啦”一响。
——一个巨大的,壮硕的影子,闪着幽暗的绿光,从水面下慢悠悠地游过,撼动了叶梗。
附近的荷叶也跟着“唰啦”“唰啦”地一阵摇动,那巨大的东西朝荷塘另一边过去了。
许艾顺着看去,看到对岸站着一个人。
米白色风衣,卡其色长裤,他的视线远远越过水面,落在许艾脸上。
“白先生,”许艾抢先叫了他,“过年好呀。”
白先生笑了笑,下巴上的伤痕跟着一动。
“许小姐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不多陪陪你爸爸。”
“爸爸嫌我烦,把我赶回来了,”许艾说,“反正家里待着也没事,还不如来这里,跟你们凑个热闹。”
白先生又笑了笑,绕着荷塘朝她走来:“你爸爸身体好吗?”
“你不是才见过他,怎么还要问我。”许艾说。
白先生眯了眯眼,刚要开口说话,许艾又抢先打断了他:“原来你和我爸爸早就认识——倒是早说呀,咱们说起话来还能更亲切点。”
白先生干笑了两声:“我是听说你们父女关系不太好,怕我说了之后,你还迁怒我。”
“哪来这种事,”许艾说,“我像是那么不识趣的人嘛。”
白先生“哈哈”笑了。
“这趟回去,我还看到珊儿阿姨的照片了,”许艾说,“她可真漂亮。”
白先生的笑容淡下了。他望了一样荷塘里盛开的荷花,然后叹了口气。
“可惜姐姐去世多年……”
——“原来她是你姐姐。”许艾说。
白先生一怔,转过头看她。
许艾本来只是怀疑,没有切实的证据——但现在当事人自己都说了,那还要什么证据。
更意外的是,得到了“去世多年”这个情报。
许艾也转头朝白先生笑了笑:“我只是看见老照片,想到就说了,没想到居然是你姐姐——怪不得白先生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
“……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白先生说,“不过女孩子太聪明了,往往就不可爱了。”
“所以像我这样又聪明又可爱的人,才更显得珍贵呀。”许艾笑嘻嘻地说。
然后聪明的小姑娘又很聪明地换了个话题,不咸不淡地聊起年货年节来。
两人之后的交谈都是随口家常,也许还不如客厅里正在聊的那几人来得有趣;但就像水上的荷叶,虽然眼中所见的只有纤纤一页,水面之下却连着千丝万缕。
“时候差不多了,”白先生说,“该吃饭了。”
他也不等许艾回应,转身就朝主屋走去。
许艾回过头,远远看到主屋客厅的门开了,叶负雪正送陈玉临和李倩出来。
午饭在小圆桌旁,三个人坐着稍微有些挤。
不知是因为过年,还是因为许艾来了,午饭十分丰盛;在主人家不吃肉的情况下,十个菜里竟然有八个荤菜,红烧的,清蒸的,炖煮的,油炸的,天上水里地下,飞的游的跑的,满满摆了一桌。
“……这么多肉啊。”许艾说。
叶负雪笑了笑:“都是师父安排的菜。”
“你身体还没好,多吃些肉,恢复得快,”白先生说,“什么规矩,都没身体重要。”
叶负雪便应了声“说得是”,然后夹了一块红烧肉。
许艾看他眉头微微一蹙,把肉放进嘴里,也没细嚼,就囫囵咽下了。
“我喜欢吃肉,给我留着,”许艾说着把一碟烫青菜,一碟拌海带换到叶负雪面前,“这个给你,别跟我抢。”
白先生又眯起眼睛朝她一望,然后笑笑摇摇头:“还是个小姑娘。”
许艾就继续演她的“小姑娘”了。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倒真像是家人聚餐。许艾又问明叔的事,叶负雪说,明叔是突然晕倒的,医生说这个年纪的老年人,都难免有这方面的毛病,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可能会炸,也可能迟迟不炸。
“那这两天,家里的事都是谁在管呀?”许艾问。
叶负雪笑了笑:“多亏了师父。”
明叔原本的工作便是帮叶负雪处理日常事务:接电话,回信息,安排日程;现在这些事都交给白先生了的话——
“本来年底也没什么事,”白先生说,“来的电话也都是贺年的。”
……看样子,明叔的手机也是在他那儿了。
“我想去看看明叔,”许艾说,“他在哪家医院?吃完饭我们去看看他吧。”
“你才下了火车,不会累吗?”叶负雪说。
“没事,我昨天就到了。”许艾说。
叶负雪有些疑惑地皱了眉头。
“到的时候都是晚上了,我一直打不通家里电话,没人来接我,就只好在车站旁边小旅馆里住了一夜,等天亮了才过来的,”许艾说,“还好半路遇到陈玉临他们,不然我可能这会儿还在拖着箱子走山路。”
她朝白先生一望,对方脸色如常。
“可能是我漏接了吧,那还真挺不好意思的,”白先生说,“幸亏你没什么事。”
许艾刚要说话,她桌下的膝盖被人轻轻一拍。她垂了视线,看到叶负雪伸手在桌下晃了晃手指。
……是叫她不要说?
午饭后,三人便去了市区医院;白先生开车。明叔当时正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书,见他们过来,他十分惊讶地扬起眉毛,然后笑了。
他的气色不错,就是瘦了一些。许艾十分懊恼,来的时候太急,也没带些家里的特产点心过来,只能就这么空手探病了。
“许小姐怎么不带你爸爸一起过来,”明叔笑笑说,“老先生一定舍不得你吧。”
“我倒是想让他一起来这里过年的,”许艾说,“但是买不好票,他说年后来玩也一样,就先让我回来了。”
明叔的眼神暗了暗:“我怕是也要年后才能出院了……明明没什么事,医生非要我留院观察。”
“听医生的,”叶负雪说,“家里一切都好,你安心养病。”
明叔连连点头,然后转向白先生:“白师父你也得注意着了——咱俩年纪差不多,医生说这毛病是说来就来的。”
白先生笑了笑:“你也是太操心,累的,我倒是比你稍微空闲些——出了院之后,你也考虑考虑,退休享福吧。”
明叔的眼神又是一暗,立刻去看叶负雪。
“师父说得对,明叔为我家操劳一辈子,是得休息休息了,”叶负雪说,“年后我就去物色新人,来接你的班。”
“可得好好找,”白先生说,“全家上下事无巨细,都是管家一手把持,要好好找个靠谱的——像明叔一样的。”
明叔愣愣地看着两人:“那我到时候……”
“到出院的时候,你给我个电话,”叶负雪接着说道,“我们来接你回家。”
“啊?”明叔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接你回家休息啊,”叶负雪说,“也得给你换个房间了,稍微大些,敞亮些的……你看花园东边那屋子怎么样?”
明叔出了口气,“哈哈”笑了起来。
“原来先生你是这个意思啊,”他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明叔笑着说,“不过说这些都还早呢,怎么也得过了年。”
叶负雪也笑了:“不过到时候,教导新人的事还得让你来——搞不好会更忙一些。”
两人又一起笑着聊了几句,许艾悄悄朝旁边一看,白先生也眯着眼,只是眼底并没有笑意。
看他的神情,似乎叶负雪的回答,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从明叔那里回来的一路上,叶负雪的话匣子有些刹不住了。他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说的都是以前的事:父母去世之后,明叔照顾他,帮扶他,家里大小事务都是明叔打理,亏得有明叔在,远在天边的亲戚们才没敢来趁火打劫他一个失明的孤儿。
“也多亏了师父一直教导我,没嫌弃我天资愚钝,”叶负雪说,“要不是你们两个,我哪里会有今天。”
白先生只是笑着应声,没有多说话。
“我那时候还很皮,弄坏了师父一副考究的太阳镜,又怕你骂,就悄悄拿去让明叔修好了,给你放回原处,”叶负雪说,“这件事……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