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叶负雪握起她的手, 翻开手掌, 又咬破自己的手指, 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叶”字。
他把他的姓写在了她的手上。
血液顺着许艾的掌纹流淌交汇,她掌中很快蓄满了一捧鲜血。叶负雪抓着她的手腕,又在她腕上用血写下一个“启”字。
“开。”叶负雪说,声音在夜风里清朗地散去,落在一旁的池水中。
幽绿的池水里冒出气泡来了,荷花的花瓣纷纷落下,荷叶在沸腾的湖水中上下漂浮。许艾看到那个巨大的阴影甩着尾巴潜入了水底,好像在畏惧即将出现的东西。
她听到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像是碎了一只杯子。
像是有人在荷塘的水底深处,打碎了一只杯子。
下一秒,她的手掌像被贴在火烫的烙铁上,她掌中蓄着的好像不是血,而是滚滚铁水;许艾觉得自己的手要被烧穿了,更不妙的是,这股剧烈的灼痛正在顺着她的血管,肌腱,和神经,飞快地蔓延到全身。
许艾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有炽热的铁水流过,她的骨头要融化了,她的血液沸腾着要从毛孔蒸发。她几乎听见自己的颅骨烧起来的声音,脑浆化成一炉滚水,蒸汽在颅内尖啸;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和身体,她要蒸腾起来了。
叶负雪紧紧握住她写了字的手腕,把她一揽,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坚持一下,不要怕,”他说,“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
这句话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传入耳中,许艾只听见了“妈妈”两个字。
妈妈。
她眼前突然展开另一番景象,仿佛有一幅巨大的幕布在面前挂落。然后灯光熄灭,电影开场。
她看到妈妈拧开了煤气阀。
许艾的心脏骤然紧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冲过去阻止她。下一秒,这画面消失了,妈妈和儿时的自己在一起,正在为她读一本色彩鲜艳的故事书。
然后,她和妈妈曾经度过的每一天,被原原本本地放映出来。
以观察视角,以时间倒序,许艾儿时与妈妈在一起的七年像一转倒放的胶片,飞快地朝前回溯。画面上的她从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转眼缩小成了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一同出现的哥哥,也从身量初长的11岁,回到走路都摇摇摆摆的4岁。
然后画面上的许艾不见了,哥哥越来越小,呱呱坠地。
然后哥哥也不见了,妈妈怀着大肚子,爸爸从身后抱着她。两人都还年轻,都很幸福。
许艾听到叶负雪又说了些什么,但她听不清,她只听到“迷失”“记忆”几个字,再没有力气分辨出更多的词语。
她看到爸爸妈妈结婚时的情景了,妈妈穿着旧照片上的那套婚纱,挽着爸爸的手走过铺满花瓣的红毯。
巨大的幕布渐渐暗了下来,时间还在继续往前回流。下一个飞快闪现的画面,是妈妈和一个女人坐在桌边说话;那女人背对屏幕,看不见她的脸,但从身形和穿着看来,是个和当时的妈妈年纪相仿的姑娘。
两人大约也就二十出头,比现在的许艾大一点。
妈妈皱起眉头,张嘴要说什么——然后这个画面又闪过去了。
昏暗的视野中,许艾看到妈妈与爸爸更多的过往,两人相爱相识相遇的故事被倒放着铺陈开来,有时场景中还有其他人出现,但速度太快,画面又太暗,根本看不清楚。
许艾努力想要看到更多片段,但她的视线像来自一双午夜中困倦的双眼,抬不起,擦不亮,她要渐渐合上眼睡过去了。
她仿佛感觉叶负雪又在她手上写了什么,炽热的体温渐渐回落下来。
许艾的意识开始恢复了,皮肤又感觉到了夜风的吹拂。
“来。”身旁的人吐出一个单字。
这是在对谁说……?
下一秒,许艾听到“哗啦——”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荷塘里破水而出。
许艾猛地睁开眼睛,朝荷塘望去。她看到绿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就像中元那夜她所见到的一样,荷叶荷花都化作点点荧光,仿佛星屑般随着光柱飞腾。
有人影在光柱中浮现出来。
与中元夜不同,这一次,只有一个人影。
“现。”叶负雪说。
那个人影从腾起的光柱中走来,仿佛穿越一帘幽绿的瀑布。
许艾看到她了。
是妈妈。
她下意识地松开叶负雪的手,对方也没有制止她;她转身妈妈走去,浑然不觉地蹚进腊月冰凉的池水里。
妈妈和她刚才在记忆中见到的完全一样,还是温柔的眉眼,窈窕的身形。她从莹莹绿光中漫步而来,眼睛望着她,看着她,她的唇角晕开笑意了……她轻轻开口,就要叫出她的名字。
许艾站住脚步,水已经漫过小腿。
她看到妈妈的嘴唇动了动,但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听不见,”许艾转头问叶负雪,“她对我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
叶负雪皱了一下眉头。
许艾顾不上他,又立刻转向妈妈。妈妈在飞快地说着什么,她的眼中落下泪来。
“听不见……”许艾说,“妈妈我听不见……你能看见我吗?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妈妈摇摇头,又点点头,更多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她的身体是碧绿的半透明,眼泪一闪而过,很快便和身上的光芒融为一体。
许艾抿紧了嘴,眼泪顺着嘴角滑落。她想再上前一步,更近地看看妈妈,但她已经不能再朝前走了;冰冷的池水快淹到她的膝盖。
妈妈也朝她摇了摇头,又是一滴眼泪从脸庞滑落。
她要对她说什么?她有什么事要告诉她?
许艾自己也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那些字全都堵在嗓子眼,一个都挤不出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说话声。
——“是不是没想到,去世多年的妈妈的魂体,居然是从未婚夫家的荷塘里出来的?”
许艾猛地回过头,看到白先生踩着落叶枯枝朝这边走来。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他继续说道。
许艾一愣,下意识地去看叶负雪;对方在夜色里微微低了头,似乎在回避她的视线。
“负雪说你迟早会知道,我想也是,终究是瞒不下去的,将来要是成了一家人,那时候再被你发现,反而更尴尬些,”白先生笑了笑,幽绿的光芒中,他下巴的伤痕就像一条死去的蛞蝓。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告诉你。”
许艾看看两人,又回头看妈妈。妈妈皱着眉流泪,嘴唇一开一合——然而许艾什么都听不见,她的声音像是被看不见的怪兽吃掉了。
许艾忍不住又上前一步,池水“哗啦”一响。
“别再过去了。”叶负雪说。
许艾没有应他,但也停下了脚步。池水冷得像冻过的刀片,几乎斩去她的小腿。
“回来吧。”叶负雪说。
许艾没有应他,她的视线落在妈妈身上。
——她看到妈妈的颈上有暗红色的光纹在闪耀。
这图案有些眼熟,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许艾想了一会儿——是哑咒,她是在陈玉临身上看到的。
有人在阻止妈妈说话!
许艾几乎是立刻转身回头,望向岸上的两人。她记得清清楚楚,陈玉临身上的哑咒,是来自——
“负雪不好意思说,那还是我来吧,”白先生说,“你妈妈之所以会在叶家的荷塘里……”
荷塘波动了一下,那片巨大的影子从池子深处浮起,潜伏在水面之下。
“大概是因为……是叶家的人杀了她吧。”白先生说。
就像一块石头被掷入结冰的湖面,冰面无声地碎裂,露出冰下湍急的水流。
然后,整片湖面都塌落了。
那句话从白先生口中说出之后,空气中一片寂静,只是许艾耳边一直有余响残留。
——是叶家的人杀了她。
——是叶家的人杀了她。
——是叶家的人杀了她。
许艾说不出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她只能死死地盯着白先生看,目光像极薄的刀刃,要从他的骨头上一刀刀地剔下肉来。
但这目光似乎让他十分受用,昏暗的夜色里,他甚至仿佛笑了出来。
许艾又回头看妈妈,妈妈在光柱中捂着脸,轻轻摇头,仿佛在哭泣。
她颈上哑咒的光纹赤亮如火。
“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你的未婚夫。”白先生说。
许艾朝叶负雪望去,对方渐渐抬起头来。
“……是真的?”许艾问。
叶负雪没有回答,他朝荷塘伸出手,水面下又传来一阵响动。片刻之后,一个小小的东西像飞鱼般“哗啦”破出水面,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尖啸的弧线,转眼落到叶负雪手上。
许艾看见了,那是一盏裂开的瓷盅。
她刚才听见的那声碎裂声,就来自这瓷盅?
许艾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视线立刻转到叶负雪脸上。
对方抿了嘴,然后开口。
“我还小的时候,曾经见过我爸爸把这个扔到荷塘里,当时我妈妈就在旁边,”叶负雪说,“本来我也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
后来他才知道,那瓷盅里面,存放着一位母亲的灵魂。
她在水底度过十几年的岁月,也许还有一株荷花从她身上发芽,在夜里,在风里轻唤出儿女的名字。
她在水底随波轻摆,她的儿女在她视线之外,在她的思念之中,日渐成长。
然后到了今天,瓷盅破开,母女相见。
许艾又望向妈妈。妈妈还是捂着脸,形体渐渐开始黯淡下来。
“我本想问问父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之后没多久,他们便遭遇车祸……”
叶负雪不再说下去了。许艾的心绪却没有跟着停止。
为什么会是叶家?
为什么要把妈妈沉入塘底?
妈妈不是自杀的,她的魂体又被叶家收走……所以就是叶家的人杀了她?
虽然叶负雪刚刚给出了回答,但许艾觉得脑中的疑问并没有减少,反而成倍成倍地增加,像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攀上墙头。她突然有些怀疑,刚刚那些话,是不是也是叶负雪故意演给白先生看的?
他早就知道白先生会来,所以他才话说一半;他早就发现自己在旁边偷听,所以故意语焉不详……
想必这一次,也是因为在白先生面前,他才说这些话,让对方以为——
让对方以为什么?
许艾的脑子乱成一团,爬山虎的每片叶子都有着尖利的倒刺,她实在找不到能合理解释的理由。
再像样的借口,都没法解释,妈妈确实是从叶家的荷塘里出现的这件事。
事到如今,许艾也懒得再用什么理由什么借口去骗自己——对,她就是“不想去明白”。
许艾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我想听妈妈自己说。”
“她好像说不了了。”白先生说。
“那就把她身上的哑咒解开,”许艾说,“还是说,你有什么事,不能让她说出来?”
夜风停了下来,池水的波动停了下来,连树叶摇摆的声音都没有了。
下一秒,一声巨响冲天而起,荷塘里爆开巨大的水花,光柱碎裂了,妈妈的形象跟着碎成星屑;紧接着,潜伏许久的黑影从水中暴起,像一座漆黑的小山——
船一样的下颚,大腿般粗壮的利牙,比满月更圆,更大,更明亮的眼睛。
这是许艾在中元夜见过的那条鳄鱼——或许不是,是身长十倍于它的另一条鳄鱼;它仅仅是昂起头,就几乎占满了整个池面,巨大的身体甚至还没有出水。
那条鳄鱼猛然张开大嘴,声浪激荡,震耳欲聋,夜风里顿时翻腾起一股腥臭扑鼻的气息。
许艾还站在浅滩的水中,根本来不及上岸。她一下子被卷入这股恶臭的咆哮,呼吸和心跳几乎同时骤停。
连思维都彻底空白的这一秒中,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手拦腰抱起又放下;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许艾只听到耳边的风声“呼”地晃过,视野恢复的下一瞬,她看到有一个人影挡在自己身前。
他朝前伸出右手,指尖凝聚着光辉。鳄鱼的巨嘴近在咫尺,已经张到极限,眼看着就要“啪”地落下。
——但并没有落下。
叶负雪轻轻挥了挥手掌,好像在掸掉面前看不见的灰尘。
荷塘里立刻掀起滔天巨浪,这小小一汪池塘仿佛联通大海,一股水龙卷平地而起,把鳄鱼整个喷上天空。叶负雪把手掌一停,然后像刀一样自上而下地劈落。
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水龙卷被裂为两半,连同闪着无数闪着绿光的碎屑。然后浪花飞快地落下,平复,那些绿莹莹的碎块也落进水里,像下了一场闪光的豪雨。
荷塘又重新恢复平静了。
这不过是短短几秒内发生的事。
叶负雪轻轻拍了拍手,像在掸落手掌上的碎屑。
“你没事吧?”他转头问许艾。
话音刚落的瞬间,水面再次波动起来,那些发光的碎块迅速在水下聚拢成新的阴影,比刚才更大,更深。
叶负雪稍微一愣,还来不及重新挥手,旁边突然有人影闪出;那人一步上前,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倒是比我以为的厉害,”白先生说,“但这个身体已经没时间陪你玩了。”
他的手指突然变得尖利又干瘦,指甲一下子刺入叶负雪的皮肤,殷红的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毫无防备,毫无预警,叶负雪抬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但根本撼动不了他半分。
许艾立刻冲过去要拉开白先生。同一瞬间,鳄鱼再次破水暴起,巨吻像山谷般深深裂开。它猛一声怒吼,整个头颅都朝岸上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