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梁绝便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直直看着他。
气氛一下子便僵住了。
崔瑾珠等了许久都未等到余下的那些少年上来解围,她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见他们均表情僵硬,静若寒蝉。
看来沈俾文并未说错,这梁绝估计还有个坏脾气,身边的人都不敢触霉头。只可能与沈俾文关系好些,或是因为两家大人的缘故,并不为难他。
但如此僵持下去,却并无甚意思。
崔瑾珠心中无奈,却还是起身站了起来,转头对沈俾文道:“走吧,冷得很。进去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沈俾文早在她起身时便已跟着站了起来,他弯腰替她拉开软椅,笑着对她说道:“这次有人作怪,扰了你的兴致,下次我与你补回来。”
梁绝看他殷勤的样子,不禁挑了挑眉。他之前是听说了些传闻,知道沈仲芳为了一个女子做尽了荒唐事,但他心中原本却并不相信。
京中这些世家公子里,他只把杨谨安和沈仲芳放在眼里。即便是鹿亭侯世子魏姜,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杨谨安的一条狗,更别说是褚良为之流了,也就是平日里玩个乐而已。
杨谨安这人,平日里爽朗大方,发起脾气来又不管不顾,与他自己十分相似,他便很是欣赏他的处事风格。只是不知为何他祖父多次叮嘱他少与之来往,似颇为忌惮。
至于沈仲芳,那便真是一个不沾淤泥的纯粹之人,心无俗物,自在洒脱。他祖父还曾说过,这是又一个沈善从。沈家三房专出这样的人物,恐怕不需多时,他便会走上他祖辈的老路,钻研学问不再混迹乐场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如传言一般痴迷一个女子到如此地步?在他看来,最多也不过是逗个乐子,打发时间罢了。
只是今日见了他这幅样子,倒让他有些犹疑了。
见沈俾文在那崔家姑娘身后转头瞪了他一眼,梁绝不觉便勾起了嘴角,颇感兴趣地跟了上去,似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瞧瞧,这崔家姑娘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特殊之处了。
一行人进了大厅,便见里边已是坐了不少人。
这大厅是分席大宴的样式,正前方主位,两边均是两三人可坐的矮桌及厚实软垫,众人可跪可坐。这大厅地下烧有地龙,寒意不侵。
杨越之毫不客气坐了左首第一位,余下两旁三三两两坐了魏姜、褚良为等人。褚曼霜和几位官家小姐单独坐在一处。
厅内众人见一群人竟都是跟在崔瑾珠身后进的门,不由一愣。
崔瑾珠却并未多想,只是厅内温度骤升,她边走边伸手想解开斗篷,捏着带子拉了两下,这结却纹丝不动。愣了愣,她却不再动作,只扫了眼大厅,而后在离褚曼霜不远处挑了个位置站定,示意香茹过来帮她解斗篷。
崔瑾玞跟在她身后落了坐,沈俾文走之主人席,唤来仆役上酒,其余众人也坐下开始饮酒暖身。
只是众人已饮过一杯酒,崔瑾珠却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其余人便不自觉将目光投向了她。
梁绝见状,心中却不禁嗤笑,这崔家姑娘就这般迫不及待便要昭显存在感了?
沈俾文不由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原是她斗篷的带子似被打了个死结,解不开了。
香茹解得满头大汗,可是不知为何却是越解越乱,两根带子都已纠缠在一起,甚至连一条线头似都找不到了。
崔瑾珠的脸色也越来越黑,沈俾文见状,赶紧说道:“我让人找把剪刀来吧?”
坐于上首含笑看了许久的杨越之闻言,终于起身缓步走了过来,边走边道:“我来吧,我打的结,我知道怎么解。”
这话听在褚曼霜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她直愣愣看着杨越之一路越过她走向崔瑾珠,步履无一丝迟疑,好似他的眼里心里,都从来只有那人一人而已。
而杨越之此时的目光却早已在空中与沈俾文对上,站在崔瑾珠身后,沈俾文终于褪去了往日的散漫无邪,毫无顾忌地将冷冽视线对准了笑意盎然的杨越之。
而众人看向他们的眼神,更是意味深长,连梁绝都十分玩味地看着他们几人。他倒是没想到,杨谨安还真也掺合在里面了。
香茹闻言不待崔瑾珠吩咐,便赶紧退于一边,她在平日里早已习惯杨世子亲力亲为替自家小姐做事,此时却未想到这不是晚上崔瑾珠房内,而是白日里的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一个男人替另一个女人系斗篷带子,打了个别人解不开的结,又要亲手来解,无论在哪里,在什么朝代,都是非常暧昧不合宜的。
杨越之走至香茹原先位置,笑着与崔瑾珠对视一眼,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之后他便笑得更为灿烂了,伸手便想替她解开。
谁知崔瑾珠却率先捏住了整团带子,转头对香茹道:“去找剪刀来,没有的话,刀也行。”
香茹闻言一愣,随后便反应过来,赶紧转身出去了。
杨越之皱眉道:“我能解,为何要剪?”
崔瑾珠却并不搭理他,只有些热地扯了扯斗篷。沈俾文见状,赶紧替她将斗篷理了起来,好让她能稍微凉快些,眼睛却依旧盯着杨越之不放,好似生怕一个不注意,对方就会扑上来把崔瑾珠给一口吞了。
他这殷勤劲儿,简直让梁绝没眼看,根本不敢相信这是那个游乐花丛片叶不沾的沈花花。
杨越之见崔瑾珠不理他,便又耐心解释道:“这斗篷是我祖母与我做的,可不能真剪了。”
崔瑾珠闻言一愣,下意识拉起斗篷一边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斗篷上的暗纹似乎确实有些眼熟。
早些年她身子还算康健的时候,就怕自己离开时小狮子还小,不能照顾自己。如此,她便在那些年里大到兵力人手、小到衣裳配饰,样样为他做了安排。
这斗篷上的暗纹,似乎还是她照着以前安华替保全做的衣裳样子上摘下来的,只希望他即便长大了,也能有几件母亲做的衣衫。
见此,她心中不禁又叹了口气。
即便如此,最终她还是接过了香茹递来的剪子,毫不犹豫地一刀把带子给剪了。
杨越之见状终是沉了脸。
崔瑾珠将斗篷丢到他怀里,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心疼了?这便是你做事不计后果的下场!”明明是再珍惜不过的物事,怎能随随便便交予别人手中?
杨越之这回却不再想以前那般附和,却是蹲下身将那带子捡起,默不作声捏在手中看了许久。
崔瑾珠见他如此,心中也不是不心疼。只是这孩子做事太过肆意妄为,也不知是如何养成的这样的性子。
良久,杨越之才抬起头,缓缓对她说道:“因为是你,我才放心交予的。”
崔瑾珠默默与他对视许久,看着他眼中慢慢积聚的感伤,恍惚想起重病那年他的忽然间长大与懂事,沉默良久,她最终还是无奈败下阵来。
叹了口气,她伸手去拿那斗篷。
“你还要做甚?”杨越之皱眉抓紧斗篷不肯放手。
崔瑾珠只好道:“我给你剪坏了,便与你补好。”
杨越之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似有些不相信。
崔瑾珠便朝他笑笑,道:“我绣活不错的,定与你补得与原先一个样。”
杨越之闻言,最终还是放了手,口中却叮嘱道:“我祖母与我做的衣衫不多,你可千万别再弄坏了。”
崔瑾珠闻言更是心里难受,她将那带子也接到手中,与仔细叠好的斗篷放于一处交给香茹,吩咐她妥善收起。
之后她才整理好情绪,转头笑着与他保证道:“你放心,保准与你个一模一样的。”
这件斗篷除了那些暗纹不是她绣的,其他都是当年她精神头不错时自己亲手缝制的,针脚处理都是她惯用的方式,修补不会太难。
杨越之这才放心。他心知自己之前确实过分了,珠珠才一时气急将带子剪了。可她本性里并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既如此说,那便定是能做到的。想了想,他却又开始得寸进尺提要求道:“那我要根新带子,上面还得绣花!”
崔瑾珠却是不禁莞尔,笑道:“还绣花?那成,我给你绣个狗尾巴花。”
杨越之被她逗得一乐,之前的伤感便一扫而空,带着爽朗笑容朝她得意一笑,仿佛知道她不会舍得再伤他的心。
随后他便一脸灿烂地转身回了座。
周围人全程目睹崔瑾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掌控杨世子的喜怒哀乐,看得个个瞠目结舌。实在是没想到杨越之能这般在意这个崔六小姐,如此看来,传闻中所谓报恩一说是有待商榷了。
而一众人中,只有沈俾文才有心注意到,崔瑾珠的情绪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被杨越之牵动着呢?
等到所有人都坐定,歌舞才开场。只是没过多久,又被梁绝喊停了。
“日日看这样的歌舞,有甚意思?”他摇着折扇粲然一笑道,“不如咱们玩些别的,如何?”
第50章
杨越之闻言挑了挑眉, 吩咐道:“来人, 与梁公子拿些冰块来解解暑。”逗趣完自己便率先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闻言也都忍俊不禁, 却仅有几人是真的敢笑出声来的。
其中便有那直不愣登的景樊宇。
他笑得比所有人都大声,笑完还不顾梁绝已经黑下来的脸色,又接话道:“不如我送梁兄去湖里游一圈吧, 这个更凉快!”说完又是放声大笑起来。
梁绝并不在意杨越之的逗弄,毕竟这在二人之间是常事,可是这景樊宇却并不在他的认可范围内。被他如此嘲弄,梁绝却是扎扎实实有了些怒意。
他收起折扇, 脑中转过几圈,却是盈盈一笑,道:“好,要是你能赢了我, 我便下去游一圈。不过, 要是你输了,下去的那个人就换成你,可好?”
“好!咱比什么?”景樊宇张口便答应,可他也不笨,又提了个要求, “咱先说好啊,可不比吟诗作对、舞文弄墨之类的, 这我可不在行。”说完一双剑眉已是皱起, 显见地是非常讨厌这些。
梁绝闻言嘴角勾了勾, 道:“成,咱不比文,就比武,如何?”
“好!”景樊宇一口答应。
“既然内容你定了,那规矩便由我来定。”梁绝笑着朝景樊宇眨了眨眼,在对方的点头同意下,他又道,“那咱就每人在这厅中请一位官家小姐帮忙,而后你我二人教这两位小姐一段剑法。教成之后请两位小姐各舞一段,请在座所有人品评。哪位小姐赢了,便是哪位剑法先生赢了,如何?”
景樊宇没想到竟是这种比法,不过他自认为武艺胜过在场大多数人,教人应该也不成问题,便又大咧咧点头应下了。
梁绝见状便低眉笑了声,随后朝杨越之道:“如何?你要不要也来玩一局?”
杨越之闻言挑挑眉,知道他是想逗逗那憨货,便也乐意在一旁看看热闹,便道:“你们玩你们的,我与你们评个高低。”
梁绝便勾唇一笑,习惯性想拿起扇子扇两把,反应过来后又生生忍住了,放在桌上的拳头一捏,便站了起来。
将厅中众舞姬遣退,他站在正中朝众女这边拱手行了个礼,冲她们展颜一笑,缓缓道:“各位小姐有礼了!在下与景公子的比斗还需各位小姐襄助,还请小姐们助在下一臂之力!”
褚曼霜一贯是闺中女子们的领头人,这事当仁不让需她回话,她见状转头看向身后的小姐们,见无人露出难色,甚至有几人还有些跃跃欲试。
如此她便自然起身行礼道:“梁公子有礼了。只是闺中女子并无练武底子,还请两位公子挑些简单的,并就在这大厅中教,如何?”
“褚三小姐想得周到,这便听褚小姐的!”梁绝闻言粲然一笑道。
说定之后,梁绝和景樊宇便开始挑选合适人选。
只还未等景樊宇动作,梁绝便率先走了过来。
崔瑾珠正被地龙暖得想打呵欠,便见那翩翩少年站定在她面前,正朝她笑得春风满面。
上首的杨越之当即便沉下了脸。
沈俾文更是直接站了起来,面色不善地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崔小姐腰不好,不会陪你玩这个的!”
梁绝自然也听说过这件事,毕竟当初可是闹得满城风雨,也是后来一些传闻的开端。
只是他可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见此他也只是笑容可掬地朝崔瑾珠拱了拱手,道:“崔小姐,刚刚的赌约你也听到了。要是在下输了,可是要去那冻得快结冰了的沁湖里游一圈的。你看我身形单薄、手无缚鸡之力,怎堪如此折腾?”
听着他这般说自己,崔瑾珠心中也是不禁失笑。只是见他跟本无需思考,便在众女中挑了她,她心中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设下这赌约,便是冲着她来的。或者说,就是想借她整治那景樊宇。
他大约是认定了有小狮子和沈俾文在,但凡两人开了口说她武得好,在场大多数人便不会再提出异议。
同样,他大概也认定了,她是个爱出风头、惹人注目的轻浮女子。
这般想着,崔瑾珠抬手阻止了沈俾文还未出口的反对,笑着说道:“梁公子多礼了。只是仲芳说得是,我腰曾受过伤,到时要是表现不佳,还请公子多多谅解了。”说完,她不经意地朝正往这儿走来的小狮子看了一眼。
接收到她的眼神,杨越之脚步一顿,随即想到今日已是多次惹怒了珠珠,实在不敢再轻举妄动,便有些不太情愿地调转了脚步,往另一边走去了。
而沈俾文见崔瑾珠已应下,便也不再阻拦,朝着转头对他安抚一笑的崔瑾珠道:“你也不要勉强自己,即便输了,下水的也是他。”说完,还是忍不住瞪了梁绝一眼。
梁绝立马回以一个得意笑容,看得沈俾文牙痒痒。
而另一边,景樊宇却是挑来挑去挑不出人,觉得这个也太纤弱,那个也太瘦削,哪个都不满意。
正在他犹豫不决间,却是褚曼霜率先一步走了出来,笑着对他道:“景公子,我虽未学过武术,却学过祭舞,多少有些底子。不如便让我来吧?”
景樊宇想了想,见她身形高挑挺拔,总归是比那些柔弱小姐们好一些,便只能无奈应下。转头却看到梁绝挑了那个瘦小的崔六娘,他便忽然踌躇满志起来。他就不信他挑的褚三小姐还赢不了一个连路都走不了几步的半残。
挑定人,众人便指使仆役搬挪桌子,清理出足够大的场地来。
崔瑾珠将头上的钗环卸下,边侧身在沈俾文耳边嘱咐了几句,之后才随梁绝走至大厅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