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瑾珠看着正忙于将书册装箱的沈俾文,站在他身侧问道。
沈俾文这才直起身,手中拿着一本书轻轻擦了擦灰尘,却并不转头看她,只回道:“是。”
“为什么?”崔瑾珠不解地问道。
沈俾文擦了许久,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将书轻轻摆进了书笼里,转头看着她说道:“杨氏失德,手段残暴,非为仁君。”
即便杨越之他遮掩得再好,总有些明眼人看出了他和那些北蛮的勾当。
他为了能登上帝位,把蛮族引入大梁,让百姓惨遭劫掠和屠杀,实为自私暴虐之人。之后他更是用如此血腥手段把皇族乾氏杀得一丝血脉都不剩,而他自己却又出自皇家,这便是世人最为忌讳的弑亲之罪。
京中有些血性的士族都不愿与他为伍,更是有人被他的雷霆手段吓破了胆,不敢从他指缝间捡漏,使得现在他身边除了原先带来的人,之后追随者寥寥。
除了有很大一部分人在观望的,有些百年氏族已是瞧出了乱兆,纷纷想逃出这漩涡,找个安全之处重新积蓄力量,以备局势平稳之后再复出。
“你也要走吗?”崔瑾珠也看着他问道。
“是,”沈俾文垂眸道,“若你不想走,便依旧留在这儿吧。”
“我怀了身孕了。”崔瑾珠却是面带微笑道。
沈俾文猛然抬起头,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却又忽然反应过来,喃喃道:“不行,生之问时你已是九死一生了,大夫说过你不能再冒险了。”
“可我依旧平安生下之问了,”崔瑾珠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说道,“你既不愿纳妾,这孩子我无论如何也得生下来。”
沈俾文却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看了崔瑾珠许久,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才有些失魂落魄地说道:“你不须如此。若你想走,随时都可以,不用为我做这些。”
崔瑾珠闻言却是一愣,她不知沈俾文如何会有这种莫名猜测,只能否认道:“我并不曾想走。”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沈俾文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崔瑾珠这才敛了笑容,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俾文见她如此,却又开口问道:“你想让我救他?”
“形势这般严峻吗?”崔瑾珠皱眉问道,她没料到沈俾文会用这个“救”字。
沈俾文面无表情的说道:“没有文官的支持,他就算坐上皇位,也待不久。他也许会行兵道,却不懂帝术。”
“那你能如何救他?”崔瑾珠急急问道。
沈俾文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心里一直不住酸楚,实在不知自己为何要与她说这些。带着她走得远远的,就让杨越之死在京城不好吗?就当这世上从来没又过这个人,他们也许还能像之前那般幸福。
这般想着,他又不禁自嘲起来。
他就是在妄想。
杨越之如今这般处境,她又如何能跟安心他走?只要杨越之活着一日,她的心便紧跟在他身后一日。
他这辈子都带不走她了。
第二日,沈家便流传出了名垂千古的《辅明君》。
文章中首先列举了历史上各位辅佐明君而流芳百世的贤臣,颂扬了明君贤臣为百姓带来的盛世安康。而后却话锋一转,提出疑问,这一切功劳到底该归君还是臣?
若是归明君,那么这世上就不需要贤臣,皇帝一人就能主宰整个国家。可是显然不可能。
若能归贤臣,那又何需君明?贤臣劝导帝王施行仁政,贤臣提出治理国家的良策,替君王选拔人才,督促官员施行政策。若是贤臣够贤能,又何必担心君不够明?
若是君不够明,那必是臣不够贤。
那些把所有罪责丢到君王头上,自己却躲在山林里过着清闲日子的人,不配称之为贤。
那些只知道哀叹盛世不再,叹完却又埋头醉生梦死之人,不配称之为贤。
那些一遇到艰险,便想明哲保身,背弃帝王和百姓者,更不能称之为贤!
真正的贤臣,是在遇上明君时能创造百年盛事,遇上乱世更是要能逆势而行,辅佐帝王再创盛世的人!
随后沈家十一郎便向朝廷递出了包括平税、纳才、吏治在内的二十一项治世良策。
彼时朝中还在争论该由何人来坐皇位,从六品司直郎沈俾文便直接将奏折送到了帝座上,只言道:“我不关心谁的血脉更接近建德皇帝,我只关心谁能将这仁政施于百姓。”
这在君权天授的时代,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可就是他这句话,让形势有了出人意料的转变。
当时就站在帝座一侧的平都侯杨越之笑着从帝座上拿起那奏折看了起来,随后便叹道:“治世良方,可叹无人能行。”
“侯爷有何可忧,我沈家子弟三百,人人能读书,个个胸有笔墨,只要帝座上有人,我们沈家便能给大梁带来盛世!”
“好!”杨越之徐徐转头,看着殿中余下的那些臣子们目瞪口呆的神色,他嘴角一扬,撩起袍角便坐上了帝位。
建德二十年九月,杨越之入主大梁,登帝位,改国号秦,建元升平。
封后褚氏。定国公褚晋加封太师。
封姜元信国公,正一品太傅,入内阁。
封魏姜卫国公,姜澜卫北侯,范茳定北侯,何清河六安侯。
除此之外还有楚天和、廖纬、成宏等都授了三品以上实权官位。
又拔擢了一批京中文官及武将,沈俾文被升为正四品右通政。新帝还大肆重用沈家子弟,有些直接越过科举便授了官,并拿出沈俾文当初递上的折子,要求内阁及学士们以此为基础列出实施细则,一副要大施拳脚,再建盛世的样子。
一时京中之人对于新帝和沈家趋之若鹜,很快皇帝手中便聚集了一大批想在新政里说上一句话、撕下一片肉的人,而京外也盛传新帝要大施仁政,施恩百姓,原本人心惶惶的各地也渐渐安定下来。
而另一边,新帝却在与他的亲信们说着那些不可为人道的话。
“北狄人如何了?”他身着黑底帝袍,坐于殿中一边翻阅那些大学士们递上来的新政细则,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逃回去两万,被他们的五王子全部击杀在草原里了。”姜澜躬身回道。
“那些个北狄人路过的几座城都在哭穷,说是北狄人在那里烧杀抢掠,民众苦不堪言,希望能减赋。”何清河勾了勾嘴角,嘲道,“还真当我们一无所知呢!”
北狄人就是他们赶的狼,他们怎么可能会让狼吃掉自己羊圈里的羊呢?
即便要让他们吃几口,那也是要挑地方的。
“干不了就换一个。”新帝冷冷道。
“不能再用沈家人了,”楚天和皱眉说道,“最近新投效过来的几个世家也可以试着用用。”
“你们看着办吧。”新帝显然对此很不耐烦,却又问道,“西戎赶回去了吗?”
“褚家这次动作还是挺快,我们刚入京,他们就有了动作。不过西戎这次得了不少便宜,褚家看来依旧想用原先两边讨好的法子。还有之前乾帝派出去的那徐家手里的二十万大军,也要成为一个隐患了。”成宏缓缓说道。
“和京畿的二十万兵马一样处理,打散混编,你们几个轮流去,把徐家召回来。”新帝不耐烦地将手中的奏折往桌上一丢,背靠着帝座想了会儿,才道,“可以往西边安排人手了。”
众人得了吩咐,见新帝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便都告退下去了。
新帝在帝座上静坐良久,才起身去了皇后的坤和宫。
第76章
北狄进宫的人在宫里一阵胡作非为, 好好的宫室花苑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不过杨越之也不心疼就是了,乾家的东西, 全烧没了才好。
皇后的坤和宫已经找人稍微整修过了, 内外倒是一番新气象, 帝辇一到这边有人从内迎了出来, 没走几步就见到了一身华服的皇后, 手里抱着的孩子正朝他行礼。
杨越之笑着走了上去, 便伸手扶起了她,顺手接过孩子掂了掂,道:“胖了, 卓儿午间用过点心了吗?”
“用过了, 让人给他做的奶糊糊和温过的果泥, ”褚曼霜盈盈笑道, “刚正吵着要爹爹呢, 你一来他就不闹了。”
才一岁多的孩子, 好似已经能听懂大人的话了, 还有些害羞地把头埋进了杨越之的脖间。
杨越之进门后在殿中用了午膳,便让人把孩子带了出去, 搂着褚曼霜睡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 精神好了许多,才便喝了点茶,边与褚曼霜聊了些朝堂里的事。
“徐家我也是知道的, 到时他们家女眷进宫问安时我会安排好的, 不会让人怠慢她们的。”褚曼霜笑着应道。
杨越之点了点头, 又道:“过年前国丈应该也就回来了,到时你可以在宫中提前宴请你家里人过来聚聚所说话。到了年底国宴,即便能见面,也没私下里方便了。”
褚曼霜闻言脸上便不禁带出了温柔笑意,却只道:“年底宫中忙碌,还是不麻烦了。”
“有什么好忙碌的,不也就是那么几个国宴吗?养着这帮子人一年到头就忙这几件事,还能累死他们?”杨越之有些不悦地说道。
褚曼霜知道他的脾气,他愿意对她好的时候,就看不得别人怠慢她,也看看不得她自己委屈自己,于是她只能顺着他的性子说道:“那我便请了爹娘和几个哥哥嫂嫂来,到时陛下您要是有空,还请赏脸过来喝杯酒。”
杨越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得意笑道:“我哪里能不过来?不然卓儿还不得又要闹腾啊!”
褚曼霜闻言笑了起来,随后却又说起了纳妃的事,“虽说宫里房屋多有损毁,可毕竟还是有几处可以住人的,陛下不如纳几个良家女,放在宫里也好替您延续子嗣。”
杨越之闻言便厌恶地皱起了眉头道:“有卓儿就够了,找那些人来做什么?有那时间我不如多看几本奏折。”
褚曼霜看他脸上是真的反感此事,心中才稍稍放松了些。
之前杨越之登基时便说了不纳妃,宫里宫外都说她命好,虽然守了一年多的寡,可之后做了皇后,还能让皇帝一如新婚般只守着她一人过。
只是即便是见他真厌恶纳妃,褚曼霜心中却依旧惴惴不安。
为了缓解气氛,她转过来便吩咐人将孩子抱了来,两人又一起逗了会儿孩子。
随后杨越之却又提起了宫中的浮鸯湖来,“让人排了水,将那些泥都挖走,一滴都不许留。再去沁湖里挖些软泥填进去,让人在里面养些鱼啊虾的,夏日里你和卓儿便有去处了。”
北狄人攻入宫中那日,浮鸯湖里不知淹了多少人,褚曼霜心知他嫌浮鸯湖腌臜,便笑着点头道:“你太宠卓儿了,都还不会跑呢,你都替他操心玩处了。”
“那小子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我才不操心。只是你跟着我入了宫,日后便不能像以前那般随意在京中玩耍,我只能在宫里给你弄点东西出来,不然你一个不高兴,出了宫去我可怎办?”杨越之说着还凑过来亲了亲褚曼霜的鬓角,把一旁的几个宫女都看得羞红了脸,直叹新任的皇后娘娘有福气。
褚曼霜被他逗得耳朵直发痒,却不舍得推开他,只是双颊也跟着起了一片绯红。
这一边是恩爱了,而沈家却因着沈俾文私自上的奏折而爆发了一次族内冲突。
“你可曾想过你说的这些话会让世人如何看待我们沈家?沈家三百儿郎必保太平盛世!沈大人,你好大的口气啊!”沈家老太爷春晖书院院长沈负书恨恨骂道。
“我们这才要急流勇退以保全沈家,你倒好,自作主张把整个沈家推到了风口浪尖。沈仲芳,谁给你的这个权利!”二老太爷沈奉书也气急道。
沈俾文跪在堂中却一语不发。
“你便是自己想要加官进爵,也不用拖着整个沈家给你陪葬。仲芳,我实在不知你竟是这样一个急功近利、自私自利之人。”沈负书一脸失望地摇头说道。
而一旁的几个年轻子弟见沈俾文并不反驳,却是有人忍不住一脸急切解释道:“祖父,仲芳这么做是大胆了些,但是他所说所做之事也并不能说是错的啊!”
“是啊祖父!”另有一人也急忙上前说道,“黎民百姓即将要遭受乱世之难,我们如何能抛下他们自己安守一隅?既然我们能做这许多事,能救这许多人,如何能只顾自己安危?”
“我们读书不就是为了建不世之功,留名青史吗?这正是我们沈家的机会啊!若是我们错过了这个机会,将来便只能固守川阳,再也不能让天下人知道我们沈家人的才能了!”年轻子弟们忍不住一个个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多他们的想法。
“你们啊!”沈负书无奈地摇了摇头。
年轻人总是先看到机遇,却忘了机遇背后隐藏的种种危机。
若是做得好,沈家确实能更上一层楼,可是之后呢?
盛极转衰,他爹就是因为这个道理,才在大梁开国之时推了太傅之位,做了个教书先生。即便是他二弟沈奉书,也是一直躲在梁峰身后默默做事,从不与人争锋。
可是现在年轻人们已是压不住了啊!
“伯祖父,我懂得您的意思。我必不会让沈家子弟真到那程度的。只是如今我们家中子弟不是在学里、川阳念书,便是去各处游学,真正考举的都少。甚至还有人已经开始经商了。长此以往,不见读书的好处,恐怕我们下一代念书的人会越来越少,沈家便要没落了。”沈俾文抬头看着沈负书道。
他会出此计策,确实是为了珠珠的心愿,但若是为了珠珠而将整个沈家送上断头台,他还如何能称之为人?
沈家从曾祖开始奉行的家风有好有坏,一味中庸并不能真正保全整个家族,只有让族中人真正知道念书的好,再让他们经历风雨,才能保住一代人心中对念书的信念,也才能将这信念传递下去。
念书确实不能只为功名,但是如果没有功名,念书对于下一代的吸引便不会那么强,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了念书而头悬梁、锥刺股了。这世上,像伯祖父大伯父那样真正爱书的人能有几人呢?
二老太爷沈奉书看着眼前沈家最出色的孩子,心中不禁五味陈杂。他说的族中情况他不是不知道,他也不是就愿意做一个没有主见的内阁大学士永远只会说好好好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