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东暖阁。
弘景帝陪着廖太后用过晚膳，母子二人难得聚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
“孙其琛还在府上闭门思过？”廖太后问道。
孙其琛，就是前阵子当朝重提立后之事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琪贵妃的娘家表亲。
弘景帝呷了口茶，点头道：“这件事恐怕并没那么简单，朕已经着人紧盯着。”
“一直将人这么晾着也不是办法。”廖太后道：“怀王选定了王妃，大婚也不会拖多久，琪贵妃身边正是用人之际，有孙其琛这样的亲戚帮衬着，总是好的。”
弘景帝稍稍转念，心有灵犀地笑着应道：“母后说的是，儿臣明儿就撤了他的闭门思过。”
王爷大婚，自有内务府和礼部操持，何须一个外戚表亲帮忙？再说了，这也不是他能帮得上忙的。显然，太后这一手是另有后招。
涂公公候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皇上与太后两人的对话，心里暗忖。
翌日早朝，卫简殿上当值，看到出现在朝臣队列中的孙佥宪，垂眸掩下眼底的玩味。
看来，皇上是打算出手了……
第39章
因为宫中赏花宴作陪, 卫简破天荒得了弘景帝特批的一天休沐，
一清早在床上厮磨着不肯起来, 连翘没有法子，最后还是广阳公主出马, 将人从床上拧了下来。
磨磨蹭蹭用完早膳，卫简踩着点儿进了宫。
刚进承运门，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他，转过头一看，哟嗬, 竟然是今儿的主人公——怀王齐沐笙。
卫简驻足等他走上近前, 拱手打招呼：“四哥。”
怀王扯了下嘴角, 道：“原来是大忙人简表弟啊, 有日子不见了, 怎么, 今儿不忙？”
卫简在心里呵呵他一脸,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
“四哥说笑了, 前两日的早朝上, 我才刚见识完四哥你的风采呢。”
年后, 怀王调往工部观政, 甫一进部就高调干涉政务, 前日早朝上还就扬州辖内河道整修一事慷慨陈词。
怀王领先卫简半步，听到这话，下意识挺了挺腰身, 在卫简看不到的地方扯出一抹得意的笑。
卫简瞥了眼根本就看不出腰的背影，心中暗暗佩服怀王自我感觉超级良好的强大心态。
不论深交，单看长相，有的人莫名招人喜欢，有的人就莫名讨人厌。
对卫简来说，怀王就属于后者。
而且，抛开长相，无论是性格，还是说话的好感度，怀王也完全是卫简最讨厌的类型。
因此，为了不自虐，这一路上卫简不得不祭出“一字必杀技”来应对怀王。
怀王：“你说说，吕西府的官员是干什么吃的，辖内的盗匪竟然如此猖獗，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对太子的仪仗下手，简直无法无天！将一方百姓托予这样的官员，怎能让父皇、让朝廷放心！”
卫简：“是。”
怀王：“可惜三哥，无端遭受如此大难。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本王相信，三哥定会化险为夷。”
卫简：“嗯。”
怀王：“只是，为了三哥之事，父皇分神竭虑，皇祖母寝食难安，母妃和各宫娘娘们也都忧思难当，日日为三哥祈福。我们这些做兄弟的，能做的就只有尽力在政务上为父皇分忧了！”
卫简：“哦。”
……
直到远远看见景庭轩里已经入座的众人，怀王才打住话头，整了整袍裾，抬腿大踏步走了上去。
卫简盯着怀王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心里忍不住咂摸：怀王刚刚的情绪，莫名高亢啊，怎么有种亟不可待的感觉……
时机不容多想，卫简跟着怀王走上前去。
众家女眷已经齐聚，见怀王来到纷纷起身见礼。
怀王的目光在福身的众人中扫了一圈，微微在某处定格后出声免礼，走上前向廖太后和琪贵妃等人问安。
卫简行过礼后默默凑到了皇太孙的下首入座。
“小叔叔，你怎的才来，鸿儿等了你好久！”皇太孙凑近卫简，双颊微赧，为之前在人面前哭得睡着了的事而害羞。
卫简借着桌案的遮掩将探过来的小胖爪子握在手掌中捏了捏，悄声问道：“歌舞可好看？”
皇太孙微微蹙眉，也学着悄声回道：“甚是无聊。”
卫简弯了弯嘴角，又问道：“下面坐着的姐姐，可有好看的？”
皇太孙叽里咕噜转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确认了一遍，抿着嘴沉吟片刻后，与卫简耳语：“我觉着，她们没一个赶得上小叔叔你好看！”
小子，眼光够犀利啊，有前途！
不过，身为师父，呃，虽然是个武学师父，卫简觉得自己还是有教育皇太孙树立正确识人观的责任的。
“人不可貌相，看人还是要看内在修养。”
皇太孙受教似的坐正小身板，凝眉思考了片刻，方才凑近卫简耳边，稚声道：“小叔叔指的可是四叔？”
卫简惊艳地瞪大眼睛看着皇太孙，一时百感交集。
紧挨着鸿儿坐着的太子妃将这两人的悄悄话听了个七八成，忍笑忍得脖子都泛红了，忙轻咳了两声让他们收敛些。
卫简气定神闲地坐正了身体，一脸欣赏的表情看着歌舞表演，衣袖下却不安分地抠着小胖爪子的手心。
太子妃借着给鸿儿喂茶的动作浅声道：
“坐在左下首第一位的，便是抚宁侯府的女眷，粉色裙裳的是徐二小姐徐洛兮，柳色裙裳的是三小姐徐清如。”
卫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眼，只觉得徐家这两位小姐坐在一处，一个美艳张扬，一个清秀内敛，像极了后世所比拟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而且，更重要的是，卫简发现，刚刚怀王的目光稍稍停驻的方向，貌似就是抚宁侯府的方向。
卫简看了眼坐在太后身边的琪贵妃，见其面含喜色，视线时不时在怀王与抚宁侯府女眷之间游走，心中暗道有趣。
依琪贵妃的神色推断，怀王和徐二小姐的好事应该很有希望能成。
徐二小姐痴恋太子人尽皆知，怀王自小便暗中与太子较劲，事事不肯落其后，在卫简看来，谁看中了徐二小姐他也不会看中才是。
想来，还是这位徐二小姐有过人的魅力。
卫简因此仔细打量了徐二小姐一番。
眉纤目俏，妆容明艳，眼角眉梢没有流露出一点点轻愁与倦怠的痕迹。
卫简眼神暗了暗，唇边拂过一抹哂笑。
抠了下皇太孙的手心，卫简侧身稍稍放低声音问道：“鸿儿可是累了？”
皇太孙应声打了个哈欠，抬起小胖爪子揉了揉眼睛，用嫩生生的声音乖巧回道：“还好。”
太子妃捏紧手中的丝帕，运了运气，方才看向身边这两人。
廖太后听到两人的声音，见皇太孙揉着眼睛的模样，出声道：
“皇太孙既然累了，小简，你便带他先下去歇着吧。”
卫简应下，跟着鸿儿起身，与廖太后等人行过礼后先一步退了出来。
一走出景庭轩的视力范围，两人纷纷松了口气，一大一小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解脱。
“小叔叔，咱们去马坊吧？”皇太孙殷殷期盼地目光牢牢锁定卫简，央道。
卫简半吊着眉梢打量他，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小子应该是怕马来着，怎的突然想去马坊了？
皇太孙被打量得有些头皮发麻，却咬紧了牙关不改口。
一旁的小六子忍不住出声道：
“都怪奴才多嘴，前几日西域番邦进贡了几匹汗血宝马，听说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奴才觉得新奇，就在殿下跟前多嘴提了两句……”
卫简深深看着小孩儿倔强的眼神儿，好一会儿后幽幽叹了口气，让小六子将轿辇传来。
皇太孙稚嫩的脸上乍现喜色，扯着卫简的手晃了晃，大眼睛里闪着光紧盯着人看。
卫简掐了掐手感不如以往圆润的脸颊，认命地转过身半蹲下来。下一刻，温热的重量就压上了后背。
“就算那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又如何，你又不会骑马？”卫简背着人，还不忘泼凉水，丝毫没有爱幼的自觉。
皇太孙小小的下巴抵在眼前并不如父王一般宽厚但依然让他觉得心安的肩膀上，带着淡淡的鼻音道：
“我还小，就算会骑马，皇爷爷也不会让我出宫。可是小叔叔你可以呀！咱们去看看那宝马，若真的能跑那么快，我就去求皇爷爷将马赐给你好不好？”
卫简撇了撇嘴，“将马赐给我，然后我骑着马去吕西府找你父王，是吗？”
皇太孙揽在人脖颈上的手臂紧了紧，低低嗯了一声。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只想着你父王，小叔叔的死活就不管了，是吧？”
卫简哼了哼，在背后打手势让小六子等人退后几步跟着，空荡荡的御道上一时间只有他们叔侄两人匀速前进。
“我骑马这么一跑啊，恐怕你父王回来了还得派人出去寻我！”
皇太子眼神一亮，低低喊道：“小叔叔，父王真的会回来？！”
那日在小叔叔背上哭得那般伤心，一部分原因就是迟迟听不到小叔叔的这句话。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小叔叔从不会与他打诳语。
卫简翻了翻白眼，“我什么也没说。”
这孩子，是要成精啊！
卫简真是好奇，太子表哥和表嫂是怎么把孩子养成这样的。
不过，这点好奇心只维持到进马坊前。
等到看见了那两匹汗血宝马，什么好奇，什么不解，什么煞费思量，统统都抛到了脑后。
接下来的几日，卫简厚着脸皮从弘景帝那里讨了个口谕，一得空就往马坊跑。于是，马场上下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形：
广阳公主家的世子爷骑着汗血宝马狂奔，身前绑着皇太孙，小殿下鬼哭狼嚎一般的叫声随风能飘出去好几里地，简直是闻者心惊、见者胆儿颤。
就在皇太孙被武师父卫简从汗血宝马上拎下来不再脚软的时候，太子有惊无险的消息传到了御前，不日，举城皆知。
抚宁侯府徐二小姐被选为怀王妃的喜讯顷刻间被太子还朝的举城欢腾所掩盖。
怀王府。
大管家静静守在书房外，听着里面混乱的打砸碎裂声，面色沉静如水，两旁当值的侍婢们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
第40章
太子平安的消息传回京城时, 仪仗已经悄然行至京郊驿馆，弘景帝当即派出御林军大统领亲率精锐前往护驾。
与此同时，锦衣卫北镇抚司十三所、五城兵马司、京兆府联合出动，全城戒严。
翌日，弘景帝率文武百官至京郊十里亭亲迎太子，旌旗猎猎、盛景空前。今上对太子的看重程度引得朝堂内外很是热议了一段时间。
终于将太子这个烫手山芋成功甩回东宫，卫简本以为会捞得几日清闲时光，没想到太子竟“以德报怨”, 东宫的床榻还没躺热乎呢, 就奏请皇上举办皇太孙的拜师礼。
卫简这个武师父, 赫然在列。
今上虽然是马上得天下, 登基至今也重用武将，但天家子孙的拜师礼，却从未有文武同列的先例。太子此举的后果不难想象, 御书房桌案上劝谏的奏折恨不得堆了两尺高。
然而，让朝臣们意外的是, 弘景帝这次极为坚持, 即便都察院的两个御史当廷作势要撞龙柱, 弘景帝也冷眼旁观，转头就让翰林院拟了诏书，加印后着礼部与内务府立即准备典礼。
人在家中坐，弹劾天上来。
形容的正是卫简的境况。
“你也是心大，都这样了，竟然还能吃嘛嘛香！”太子牵着皇太孙, 在安国公府一个家丁的带领下寻到了在凉亭里躲清静的卫简，见他正捧着盘茯苓糕大快朵颐，摇头叹道。
卫简起身见了礼，将太子让上主位，自己在一旁坐下，不咸不淡道：“全赖太子表哥所赐，据说御案上参奏我的折子又增了半尺高。”
太子朗声大笑，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抬手从卫简面前的盘子里摸了两块茯苓糕，父子俩一人一块。
卫简半吊着眉梢看了看眼前的天家父子俩，认命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忖：千万别和皇家的人拼脸皮、比心眼，容易掉进否定自我的深坑。
“看来，舅舅是决定要在西南动一动了。”四下开阔无人，卫简轻声叹道。
太子抬手又给儿子顺了块茯苓糕，“良机难遇，错过了着实可惜。”
卫简挑着嘴角笑了笑，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今日是袁灏的生辰，他身上的伤基本痊愈，过了生辰后马上就要动身前往建州卫。昔日里振臂一呼，酒朋肉友云集的袁大少，今年的生辰宴却只请了卫简一人。
太子父子俩纯属不请自来，而且还是微服私访。
请示过太子后，席面直接摆在了凉亭里。
杏仁豆腐、胭脂鹅脯、银芽鸡丝、素烩三鲜丸、什锦鸭汤，还有一大盘清蒸大虾。
卫简的眼神儿在各道菜上溜了一圈，瞥向坐在一旁几番欲言又止的袁灏，撇了撇嘴，道：“你这是洗心革面，从清汤寡水开始？”
瞧瞧桌上这几道菜，看着就淡出个鸟来！
到了嘴边的感激之词，瞬间就被眼前这人的有眼无珠给生生堵了回去，袁灏抖着手里的筷子指了指桌上的几盘菜，瞪着眼睛给城南刘记的百年豆腐坊、南郊许家的鸭子、城北贺家的大白鹅等一一正名。
卫简就着一旁的水盆净了净手，将那盘请蒸大虾拖到自己面前，麻利地剥出虾仁，太子一颗、鸿儿一颗、自己一颗……
待袁灏将各盘菜的食材说道了一圈，一大盘虾已经消灭了大半。
袁灏：对牛弹琴，心好累……
太子父子来安国公府晃了一圈，算是给袁家吃了颗定心丸，目的达成，吃过饭就先一步离开了。将人送走，卫简多留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将早就想做却一直没做成的事儿给做了。
影影绰绰的竹林后，长宁公主看着不远处名为切磋实则单方面胖揍的场景，微微蹙眉，却并没有要出手打断的意思。反倒是阮嬷嬷看得不落忍，开口向陈老太君求情：“老太君，您看这天儿也够热的，不如请两位世子爷先停下来喝盏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