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太后复又叹了口气,“是啊!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南安王府的身份又特殊,这等规劝的话,哀家着实不便开口。”
卫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人,沉吟片刻后,道:“孙儿有一同袍,其兄长与陆六爷是同窗好友,或可先请他做说客,探一探陆六爷的心意。祖母明日便如常召见芸夫人,待探明情况后再酌情打算。”
“如此也好。”廖太后点了点头,见卫简光顾着说话筷子都停下来了,忙招呼她用饭,“罢了罢了,说到底是她们的家事,你就不用跟着费心了,差事再忙,一日三餐也要按时吃……”
就着廖太后熟悉的念叨声,卫简这顿饭吃得酣畅淋漓。她虽不苦夏,但前阵子持续闷热,食欲也免不了受些影响。
用过饭,又和廖太后说了会儿话,俞嬷嬷已经将卫简的飞鱼服烘干。待卫简换回袍服从慈宁宫离开时,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遂没有去东宫见鸿儿,径直出了宫门回府。
是夜,天公喘气似的下了几阵瓢泼大雨,睡意朦胧间,卫简迷迷糊糊地喟叹,亏得入夏前太子上表,奏请令工部及京兆府有司详细排查并修缮了京城各坊市的排水工渠,否则这样的降水量,怕是不少百姓家要水漫门槛了……
翌日一早,云收雨歇,万里碧空如洗,将皇宫的重檐叠瓦映衬得愈发气势恢宏。刚刚结束早朝当值的卫简行走在出宫的御道上,眼观此景,心下不由得生出丝丝敬畏。
忽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声调急促:“世子爷,请留步,陛下急召!”
第60章
一见涂公公这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卫简心中暗道不妙,半句话也不多问,直接拱了拱手,跟着直奔御书房。
御书房内,内阁诸位大臣和大理寺卿均面如沉水地站着,御案前则跪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瘦削小吏,战战兢兢,神色如丧考妣。
卫简识得此人,乃是南安王府长史刘骥。
弘景帝抬手让卫简免礼,沉声道:“安南王,死了。”
卫简惊诧地抬起头看向弘景帝,猛觉失礼,忙低下头,眼角余光瞥了眼跪在一旁的刘长史,见他肩膀颤抖得愈发明显,便知情况严重了。
弘景帝现下既震怒,又头疼不已,阴沉着一张脸让大理寺卿将现知的情况详细说与卫简听。
“今早接到南安王府的报案,说是南安王于寝房内暴毙。当值的左少卿于东明即可带人过府勘查,经仵作查验,认为南安王应当是风寒入体引发高热致死。”
卫简纳闷:“南安王发热,身边的侍婢们没发现?”
佟寺卿道:“据昨日当值的几个侍婢的口供,南安王从宫中回府后虽然被雨淋透,但喝了医工开的预防风寒的药后又睡了一下午,晚膳时看着身体并无异样。不过,因为膳食不合口,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命令她们不得进寝房打扰。直到丑时末,当值的侍婢听到房内有动静,进去后才发现南安王正全身发着高热,意识模糊地痛苦呻-吟着,等到医工赶来时,已经药石罔效,撑了不到一刻钟人就没了气息。”
卫简听罢,复又站正了姿势,静然待命。
然而,心里却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这是昨夜从南安传回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你们都看看吧!”弘景帝眉头深蹙,抬手示意涂公公将军报传给在场的几个人看。
“这——”梁首辅率先看到军报内容,脸色突变,松弛的两颊轻微颤动着,忙将军报传给了一旁的谢次辅,“南安乱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变色。
卫简最后拿到军报,内容精炼,寥寥数目就看完了。这是将军郭其昌和赵朴升联名发来的加急军报,说是南安地方州府驻兵及境内多数百姓拒不接受南安王受封,纷纷举兵作乱,已对鄯和城隐隐形成包围之势,速请旨平定南安。
“陛下,既然南安王已然受封,那维持南安的稳定便是朝廷责无旁贷之事。现三路大军就驻扎在鄯和城,不如趁势一举平定各路州府,以绝后患,也能还当地百姓以太平!”内阁次辅谢永安进言道。
户部尚书左承望却不认同,“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此时兴兵平乱并不妥当,一来,南安军民如此大规模作乱,只因不能接受南安王受封,着实值得深入核查。二来,此时以暴制暴,恐怕不仅难以达到平定乱局的结果,反而容易激起南安百姓对朝廷的仇恨,适得其反。还请陛下三思!”
“深入核查?左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两位将军的军报虚不符实呢,还是替南安乱民找借口?”谢次辅忿然反驳。
左承望毫不退怯,“次辅大人何必曲解下官的意思,对于两位将军,本官并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从南安王决定接受册封,到启程离开鄯和城,南安诸地都安定无事,怎么会在短短时间内又因为这个原因发生如此大规模的叛乱?”
谢次辅不屑:“南蛮夷族,狡诈多变又有何奇怪的!”
……
谢、左两人据理力争,另几位阁臣纷纷站队,两方越辩越激烈。卫简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躬身而立垂眸不语的梁首辅,一如既往地谨守本职——听皇命办差。
弘景帝抬手打断争辩,“诸位爱卿都是为社稷百姓着想,各有道理。依朕看,解铃还须系铃人,南安的局势,就让郭其昌他们自己处理。处理好了,按军功行赏,若处理不好,那就不只是功过相抵了。”
听起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房内的当朝股肱们却由心底打了个冷颤,纷纷躬身低呼陛“陛下圣明”。
“至于南安王之死——”弘景帝沉吟片刻,继续道:“卫简,你即刻去复检死因,顺便让刑部的沈舒南和都察院的邹洹也跟着走一趟,若无异常,便由大理寺封卷结案,再讣告天下,交礼部筹办丧葬。”
卫简当即领命:“遵旨。”
由三法司和锦衣卫联合给出的死亡证明,应该可以说是最据权威的了。
弘景帝摆了摆手,诸臣退下,卫简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随着御书房房门再次被关上,弘景帝一反刚才的不形于色,阴沉着脸将卫简唤上近前,“你先看看这个。”
卫简一见信封上的标记,片刻不敢耽搁地接了过来。
这种赤焰云纹是八方驻军最高统帅才有资格使用的直达圣听的密函符号,卫简曾在大伯父帐下从军,回京后调入锦衣卫效命,深得皇上信任,是以才知道赤焰云纹密报的存在。
郭、赵屠城,南安大乱!
读罢定国公的密函,卫简心神一颤,震惊的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恍然。原来,这就是南安军民作乱的原因。
“陛下怀疑,南安王的死……另有蹊跷?”卫简心思一转,想到了自己被单独留下的原因。
弘景帝呷了口茶,掀起眼皮看向他,“你也这么以为?”
也?
卫简暗自咂了咂嘴,立刻请罪道:“属下一时妄言,请陛下恕罪!”
“又没外人在,就别客套了!”弘景帝挥了挥手,放下手里的茶盏,重重叹了口气,“但凡看过密函的内容,有你这般的猜想也属人之常情。这次跟着进京的那个将军左常,是个不好应付的,是以,南安王的死因,必须查验清楚,让南安王府和南安百姓信服。”
卫简拱手领命,旋即退出御书房,一路疾行出宫,果然,沈舒南已经候在当地了。
省去了不必要的客套,两人互相拱了拱手,上了沈舒南的马车。
“这是大理寺的初检卷宗,我看了一下,有医工和府中相关侍婢的口供及仵作的验状,并无异常之处。”上车一坐稳,沈舒南就把带过来的卷宗递给卫简。
卫简接过来,诧异道:“你竟还先去了趟大理寺?”
脚程够快的!
沈舒南笑着摇了摇头,“我刚从部堂大人那里出来,佟寺卿就派人把卷宗送过来了。”
这只老狐狸!
沈舒南随行中带了仵作曹义,到了北镇抚司后,卫简便让周程点了几名锦衣卫,一行人火速赶到了南安王府。
此时,南安王府已经挂起了白幡,府中上下一片素缟,形容哀切。
长史刘骥自宫中回来后就一直候在门房,见到挂着刑部衙牌的马车和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卫到了门口,急忙出来将人迎进了府。
“还请刘长史带路,咱们先去给老封君请个安。”杜芸娘的年纪未及不惑,却要被称作老封君,卫简还真有些叫不出口。
刘长史忙道:“卫千户客气,这边请!”
南安王府虽紧着工期完成,但一路行来,饶是卫简,也惊艳于府内造景之精巧妙思。若非时机不对,这等别致的园子,当真值得一游。
“卫千户、沈大人,这就是王爷的院子,老封君正在前院花厅等候,请!”
卫简顺着刘长史的手势迈进了院门。
杜芸娘年方三十有五,本就是女子最现风韵的年华,即便现下淡妆素服、形容憔悴,却仍不掩楚楚之姿。
卫简阅美无数,眼光早被养刁,但现下见了杜芸娘,也不禁要多看两眼。
问过礼,以公务为由拒绝了一盏客气茶,卫简一行人在刘长史的陪同下来到了灵堂。
环视了一周,卫简心里的疑虑愈甚,和身侧的沈舒南交换了个眼神,发现他眼里也有着同样的疑惑。
“刘长史,为何从进府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左将军?”卫简问道。
“老封君近来身体不适,王爷听说青县来了位不错的老郎中,昨儿回府后不久就派左将军去请了,没想到——哎!”刘长史重重哀叹了一声。
卫简眉峰一蹙,“他具体何时走的?”
刘长史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大概未时末出的门。可是有何不妥?”
卫简追问:“你可知具体去了青县哪里?”
“这小人就不知了。”刘长史据实回道:“而且,据小人所知,王爷和左将军也不知那老郎中具体在何处,这才让左将军一路打听着去寻找。”
卫简面色发沉,当即喊来周程,“立即回去安排两队人寻回左常,一队往青州,一队往南安方向!”
周程二话没有,应声退去。
沈舒南在卫简看过来时主动开口:“我即刻进宫奏请陛下下旨严查通往南安的各城关卡,这里就先交给你了。”
卫简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转过头对尚未回神的刘长史道:“我要再为南安王验一次尸,劳烦刘长史让人都退出灵堂。”
刘骥回过神,压下心头种种疑惑,急忙将人都遣了下去,自己也退到了门外廊下候着。
“曹仵作,开始吧。”
曹义应声走上前,再次见到卫简亲自参与验尸也不像初时那般震惊了。
面部呈淡青紫色,略有肿胀,眼结膜有针尖状的出血点,口腔粘膜青白,基本和高热产生窒息的状态相符。
但是……
卫简仔细触摸尸体的指尖、耳廓、颈项和胸口,又反复按压躯干和四肢上明显的瘀斑,眉宇间浮上郁色。
第61章
南安王死的时候是丑时末寅时初,至今不过三个时辰,尸斑还没彻底形成,但眼前这具尸体身上的瘀斑,很大一部分用力按压也不会退色,且边缘界限清楚,并且,在全身分布相对比较均匀,可见并非是因血液坠积形成,而是生前皮下血管破裂出血导致。
想到某种可能性,卫简一边吩咐曹仵作仔细检查尸体上是否有伤口,一边走到门口唤刘长史上前问话。
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时辰,里面还没检查完,刘骥心里不禁开始打鼓:莫非是查出了什么问题?!
正抓心挠肝地来回徘徊呢,忽听到卫简唤他,忙不迭提腿奔了过去。
南安王此次进京,除了亲生母亲杜氏和深为信任的将军左常,关系最为亲密的便是近身伺候的内侍岑英。
听到卫简的要求后,刘骥立刻让人将岑英给搀了过来。
“回禀大人,我家王爷自小身体便健朗得很,从未有过无头疾和耳疾,近些时日也没受过外伤。”岑英回答得很是笃定,片刻挣扎后面色凄苦地问道:“大人,可是我家王爷的死另有蹊跷?”
卫简:“只是按例询问而已,你且先退下吧。”
返回灵堂,曹义已经将尸体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禀道:“并无任何外伤。”
见卫简盯着尸体蹙眉,曹义道:“小人曾见过数例高热致死的尸体,确会出现类似这种紫癜。”
一般来说,高热致死且身上出现这种紫癜,通常还会伴有颈项强直,且生前受过外伤或有头疾、耳疾等病症。真正的死因是高烧引发的急性细菌性脑膜炎。
但南安王的实际情况,显然是不符合。
既然不是这个原因,那尸体上出现的斑痕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大虞从未有过解剖尸体的先例,更不可能拿眼前这个刚刚册封的南安王开先河,因而,只能从外部着手,一一排查。
“卫大人的意思是……我儿并非高热不治,而是中毒?!”听说卫简要排查南安王昨日的饮食,杜芸娘绞紧手里的丝帕捂着胸口震惊不已。
卫简话留余地:“只是按例验证,以防万一,还请老封君见谅。”
“卫大人客气,若有需要,尽管交代刘长史便是,府中上下定会全力配合。”杜芸娘柔声道。
见她脸色苍白、气力虚弱,卫简拱手道了声谢,先一步退去,刚出门口,就见到廊阶下刘长史正在跟两个端着托盘的丫鬟说话,隐约听到“又吐了”“清淡一些”之类的词。
目光触及到卫简的身影,刘骥忙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迈步迎了上来,“卫大人还有何吩咐?”
卫简见两个丫鬟施礼后向花厅走去,问道:“老封君到底是怎么了?可有大碍?”
刘骥面露忧色,道:“从南安到京城,千里奔波,加之水土不服,打从入府的时候起,老封君的精力就有些不济,最近暑气又有些重,便愈发没了食欲,脾胃弱得很,稍微吃得不顺就要吐,真是让人发愁。正是因为这样,王爷才会一听到青县来了位神医就让左将军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