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青眼有加也好,部堂的信任器重也罢,最终倚靠的无外乎办差的能力,而非绝对的家世出身与左右逢源。何为本何为末,沈舒南心中自有计较。这也是他与卫简格外投缘之处,因为他们都从彼此身上看到了相同的领悟。
任旭观他神色,并没有勉强之意,遂也放下心来。十八岁摘得探花,入刑部三年便稳坐正五品郎中,现在又深得皇上看重,这等学识和才智,任旭向来佩服不已。既然大人心中有数,那定然是心中早有应对之法,自己恐怕是杞人忧天了。而且,北镇抚司的十三爷那是什么人物,跟自家大人也是客客气气的,别说高侍郎,恐怕就连尚书大人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完全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别人定心丸的卫简此时正面临着一个巨大危机。
“什么,您说安平郡主打算回京给祖母祝寿?!”卫简险些将嘴里的半口茶水喷了出去,囫囵间将自己呛得红着眼睛猛咳。
广阳公主急忙上前帮他拍背顺气,嘴上却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不是‘打算’,孟筠已经动身了,路上顺利的话,月底应该就能抵京。你回去吩咐陈述将熙来院再妥善打扫一遍,切不可怠慢了孟筠。”
那丫头真嫌弃被怠慢了才好。
“你呀!”广阳公主见他苦着一张脸老大不情愿的模样,恨恨地戳了戳他的额头,“孟筠是个好孩子,你别总让人剃头担子一头热似的追着你跑,怪可怜的。”
可怜?
卫简捂着胸口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亲娘诶,如果您知道那丫头高调痴缠我的目的是为了拿我挡桃花债,就知道谁才是最可怜的人了!
按例,锦衣卫每一季都会派人到下面巡视暗访,一来充扩皇上耳目,二来勘验当地官员的政绩。这个特使的差事,若往好里办,可谓苦累而不肥,着实不招人待见。卫简其人,的确是没什么世家公子骄奢淫逸的习气,但公务以外,也不那么主动吃苦耐劳就是了,如今竟然主动申请特使之职,郭镇抚反复问了两遍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你手头上的案子可还没了结呢。”郭镇抚提醒道。
卫简抿了抿嘴角,“离月底不是还有一旬吗,我也就是和您提前打声招呼。”
郭镇抚瞪眼,“听你这话,倒是挺胸有成竹的,不过,我还是得再提醒你一次,南安王的命案牵涉着南安和西南边境的安宁,切不可掉以轻心!”
“您放心,我记着呢,一刻也不敢忘。”
对于卫简这样的保证,这几年残酷的经验总结下来,郭镇抚早习惯了听听就算,才不会真的往心里去,“我听说你在查杜芸儿和陆明冲,他们背后牵扯着阳武侯府和陆家,一定要把握好分寸。”
卫简莞尔一笑,凑上前两步,“属下谨记。不过,说到阳武侯府,听说您和他们家侯爷颇有些交情,不知能否请您出面替咱们做个人情……”
郭镇抚神色一正,“怎么,阳武侯府有问题?”
卫简摇了摇头,“虽说南安王确定死于毒杀,最大的嫌疑人方奶娘出自阳武侯府,但仅凭这个,尚不足以将侯府纳入嫌疑,请您出面只是想打声招呼,挖清方奶娘的身份还得侯府配合。”
“这不是问题。”郭镇抚打包票,“稍后散衙你便随我一同过去。”
“能否也让沈舒南同去?”
“当然可以。”郭镇抚耐人寻味的眼神深深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忽的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你对刑部那个姓沈的小子……耐性很是不一般啊?为何?”
“为何?”卫简将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嘴角挂着暗昧不明的笑意,“能为何,自然是模样长的俊呗,您知道的,我对相貌好的人素来有耐心!”
郭镇抚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呼上他后脑勺,笑骂了句胡闹,将人踹出了门。
登门拜访总不好踩着饭点儿,故而郭镇抚较往日提前散衙,带着卫简和沈舒南直奔阳武侯府,连张拜帖都没提前递。而令卫简意外的是,阳武侯府的门房见到是郭镇抚,连通传都没通传,直接将他们迎了进去。
这样的待遇,何止是颇有些交情!
阳武侯府祖上也是凭着从龙之功封侯建府的,奈何后来的子孙不争气,尤其是现任阳武侯的爷爷和亲爹,堪称京城世家纨绔子弟的教科书式人物,即使时至今日,各家教训不争气的子孙时仍将这二位的大名挂在嘴边。也不知是不是阳武侯府祖上庇佑,现任阳武侯杜琨完全没有遗传到败家的特性,早慧且自律不说,治家更是很有手段,典型的歹竹出好笋。美中不足的是,杜琨先天不足体质带虚,一出生就注定了无法习武,想要从武复兴阳武侯府只能是个遗憾了。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阳武侯杜琨与郭镇抚年岁相仿,身材瘦削气质沉稳,表面上看与郭镇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两人一见面,短短几句话的互动隐隐能窥见这人性情中的豪爽与果断。
对于这位常被老友挂在嘴边的卫家小七爷,阳武侯很是给面子,得知他的来意后很是爽快地应了下来,因而,一盏茶后,当卫简和沈舒南婉拒留膳离开阳武侯府时,侯府的大管家并府上两个与方奶娘接触最多的老人儿一同跟着回了刑部。
为何去刑部问话,而不是北镇抚司?
任捕头看了眼毫不设防的大堂,面上波澜不惊,心里五味杂陈。
很快,阳武侯府的人被传到刑部大堂问话的消息不胫而走,待到掌灯时分,深居南安王府后院的杜芸娘也得到了通报。
“辛嬷嬷呢?”杜芸娘喝下汤药,皱着眉头捻了颗酸梅子压下嘴里的甘苦,问道。
内侍刘福示意思南等几个侍药的丫鬟们先行退下,走近软榻两步躬身低声回道:“辛嬷嬷得了消息就急匆匆出府了,说是不放心上河县那头,再去确认看看。”
杜芸娘脸色丕变,腾地坐起身,疾声厉色:“去,赶紧把人追回来!”
刘福一头雾水,却不敢有片刻耽搁,匆匆应了一声转头就下去安排人。
“糊涂!”杜芸娘一掌拍在身边的炕桌上,心绪不稳中忽的感到下腹一阵细密的痛,登时眼里浮上慌乱。
京城四大城门中,东西北三门酉时正关闭,南门延迟半个时辰,酉时末落闩。
头戴斗笠的男人看了眼城门口已经在整队的城卫军,冲着街对面挑着担子的憨厚脸男人点了点头。
当街疾行的一人一马被半路冲出来的挑担子男人惊到,缰绳被勒紧的瞬间棕色骏马嘶鸣着立起两只前蹄,若非挑担子的男人慌乱中躲避及时,恐怕就要丧命在这马蹄之下。
“不长眼的混账,还不给爷滚开!”险些从马背上被掀下来的男人勃然大怒地喝骂了一声,作势就要打马离开,不料马辔头却被横生出来的一只手给牢牢扣住。
“天子脚下,竟然敢当街纵马,伤了人还想逃跑,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城门,马背上的男人既急又怒地冷哼了一声,挥着手里的马鞭就抽向抓着马辔头的戴着斗笠的男人,厉声呵斥:“你是个什么东西,南安王府的马也敢拦,找死!”
斗笠男也不避让,单手扣着马辔头,另一只手臂迎上马鞭反手缠住,一个用力竟将人从马上给扯了下来。
就在男人落马的瞬间,不远处的城门缓缓关闭,一小队城卫步伐整齐地跑了过来,围观人群立刻让开一条通路,为首的百户看了眼剑拔弩张对峙着的两个男人,不悦地皱了皱眉,“尔等何人,胆敢在城门口滋事?!”
人群之外的一处小面摊上,身着常服的卫简和沈舒南一边吃着面一边远远地看着热闹,不多时,人群散开,街上再度恢复平静,卫简招招手,让老板娘又给添了一两面,还不忘顾及对面的沈舒南:“沈兄,你也多吃些,今晚咱们恐怕要通宵了。”
沈舒南在京六年有余,外食的次数却寥寥,大多也是与同僚同窗们聚于酒楼饭馆,路边摊这种,还是认识卫简之后才有的新体会。他是真没想到,卫简竟然对路边摊如此熟悉,这小面摊也好,之前的馄饨摊也罢,看样子与老板都很熟络,想来应该是常客。
不过,这小摊上的汤面的确好吃得很。沈舒南也不客气,同样添了一两面,托卫简的福,老板娘还给多放了两片酱肉。
“今晚真能找到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卫简混了几顿饭之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沈舒南在这人面前已经早扔远了。
卫简喝了一大口汤,舒爽地叹息了一声,“老实讲,我也是碰碰运气,能不能有收获,就看辛嬷嬷了。”
沈舒南微微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笑,继续吃面。
按卫简的本意,今晚是想让沈舒南回家等消息的,奈何他坚持,于是,两人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北镇抚司。
值房内,沈舒南站在书架前随意翻阅着,除了兵法、刑律之类,竟然还有不少的游记和志怪小说。其中一本有关西域十六国的游记书脚磨损最为明显,应该是被翻看过很多次,沈舒南翻开后,在扉页一角看到了一方印记,安平郡主。
沈舒南入京赶考那年,安平郡主正好回封地,虽无缘得见其人,但她和卫简的事,沈舒南也略知一二。不是他好打听,而是安平郡主追求卫简太过高调,即便她人已经离开,京城内关于她的事迹依然热议不断,加之卫简的出类拔萃,每每提及他,安平郡主的光荣事迹总要被一提再提,让人想不知道都难。
卫简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地写着大字,皇帝舅舅嫌弃他的一手烂字,御口亲开给他布置了每天五篇大字的任务,奈何四五年下来,见效甚微。
沈舒南合上游记放回书架原位,走到桌案前看了眼写好的两张大字,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随口问道:“老太君的生辰就在月底吧?”
卫简耐心告罄,笔走游龙囫囵写好最后一笔,渡劫一般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啊,方便的话我让连祈送张帖子到你府上。”
“能给老太君贺寿,是我的荣幸。也别折腾连祈了,下次你直接带给我即可。”
卫简也不与他客气,“也行。”
“前两日偶遇一同年,他现在礼部供职,听说正在筹备安平郡主的接待事宜,想来郡主此次回京,应该是为了给老太君祝寿吧?”
“嗯,正是。”忍了又忍,卫简才没当即撇嘴,心里却暗暗倒苦水,孟筠那个臭丫头,分明就是打着祝寿的旗号来逼婚的!
沈舒南见卫简一提到安平郡主时竟微微出神,心底登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压了又压,方才将这抹情绪又塞回了角落,半是感慨半是欣羡道:“早听闻安平郡主在凉王麾下巾帼不让须眉,能有这般青梅倾心,卫兄当真是好福气!”
好福气?哼哼,年轻人,你想得也忒天真了!
满肚子的无福消受没法说,卫简只能打着哈哈干笑了两声糊弄过去。
沈舒南将他这反应看在眼里,目光暗了暗,也不再多问,拿起桌上一张大字看了看,道:“卫兄你笔锋未成,一味临摹魏公的字帖恐怕难有增益,不若我写一套适合你用的,如何?”
卫简很想说不用麻烦了,左右我也是应付任务,没真想练字。可见沈舒南一脸的诚恳,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得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沈兄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沈舒南粲然一笑,顺势提起桌案上的笔,蘸墨后挥手自若地写下了几个正楷大字,“左右闲来无事,练字正好打发时间。”
卫简看着沈舒南近在眼前似笑非笑的脸,又看了看桌案上墨迹新鲜的几个骨骼匀挺的大字,一阵苦水翻涌而上。
不就是个字嘛,就不信练不好了!
值房内灯火明亮,一室寂静,沈舒南与卫简隔桌相对而坐,他在空白的宣纸上齐右纵向写一列字,卫简便以他的字为帖临摹,刚开始时只得一两分相似,十几张下来,竟精进到了五六分,着实让沈舒南意外。
皇帝舅舅常说,人如其字。卫简虽不精通笔墨,但沈舒南的字,外方内圆,笔锋内敛,的确如他的人一般,毓秀于内,让人忍不住想要看到他更深的一面。
不妙啊……
光晕间,卫简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眼静静坐在桌前提笔从容的沈舒南,端的眉目如画气韵自华,只这么相对而坐,竟让人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忽而想到他适才说的那句“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卫简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睛,正了正心绪,再度提笔。
手上的这张大字还没写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周程。
“大哥,成了!”
卫简腾地站起身,目露喜色:“带上来。”
沈舒南几乎同时起身,手上利落地将散落的纸张收叠起来放到书架上,坐回下首的客座。就在落座的同时,房门被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被周程押着的五花大绑着的辛嬷嬷。随后,是一对父子,面色仓惶,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若猜测不错的话,应该就是本该死于大火中的方奶娘的丈夫和儿子。
卫简看了眼许林手臂上的伤口,又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着的辛嬷嬷,询问的目光落到了周程脸上。
当着自己的面让一个老婆子伤了重要人证,周程本就有些懊恼,现下被卫简这么一看,顿时有些心虚气短,羞愧地在心里酝酿着该怎么说才没那么丢人。
一旁的萧衍见状忍不住抢先道:“大哥,这可不能怪兄弟们,实在是没想到这老婆子还是个会功夫的,还不弱,咱们四五个人合力才将她擒下!”
而且,那许林也只是被划了一下而已,连轻伤都算不得。
后面这半句虽是事实,但打死了萧衍他也不敢当着卫简的面说出来。
卫简闻言立刻和沈舒南相视了一眼,眉心紧蹙地走向跪在地中间的辛嬷嬷。
“你想干什么?!”当卫简围着她绕了一周,然后伸手摸上她脸侧的瞬间,辛嬷嬷身体僵硬了片刻,扭着头挣动。
卫简扯了扯嘴角,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老妪,片刻后蓦然转身走到书架前,从一个雕漆木匣里拿出个长颈圆肚的白瓷瓶抛给周程,“来,帮辛嬷嬷洗洗脸。”
周程应下,命两人将挣扎的辛嬷嬷制住,拔开瓶塞就将里面的透明液体尽数倒在了她的脸上。
挣扎间,辛嬷嬷脸上的液体不小心蹭到了扳着她脑袋的萧衍手上,不痛也不痒,只是有些微微发凉,还挺舒服。可是他手下的辛嬷嬷却挣扎得异常激烈,呼吸异常粗重急促,十分地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