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头浓郁,面条筋道,牛肉软烂入味,更重要的是,无论是面条还是牛肉,分量都十分有诚意,以卫简的食量,这么一碗面足以□□成饱。
喝光最后一口汤,卫简抬头才发现,对面的沈舒南竟然已经先一步撂了筷子,而他面前的大海碗干干净净得,连片葱花也没剩。
看起来今天是真饿着了。
夏日昼长,此时虽将近酉时末,但暮色还没有降下,两人出了广兴楼后一边消食散步,一边商讨着案情。湖边杨柳垂枝如绦,湖中莲花花期刚过,碧叶中隐约可见一朵朵莲蓬,偶尔还能瞧见一枝花开晚的粉色莲花。
此时岸边路人寥寥,倒也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据现下已知的口供,有两大疑问。”沈舒南道:“其一,封王大典在午时初刻完成,此后因大雨受阻,南安王和百官在宫中滞留了半个时辰,而后出宫,坐上王府的马车时,最迟也不会超过午时。而王府门房的口供,南安王回府时已是未时过半。而宫门距王府,即便是雨天缓行,最慢也不会超过两刻钟。而且,据清川和绿绮所说,南安王回来的时候,衣袍是被雨淋透的。我没记错的话,当日从沣泱殿到宫门口,一路上都由内侍撑伞护送,且雨势已缓,南安王又是乘坐马车,怎的会被雨淋透呢?故而,我怀疑,他很可能在出宫后、回府前这段时间内去了另外的地方,或许,还见了另外的人。我有个大胆的猜想,随行将军左常的失踪,很可能和这些有关。”
卫简双眸微眯,颔首表示赞同。
沈舒南继续道:“其二,就是那盅加了树豆花的鲫鱼汤。不出意外的话,方嬷嬷应该已经被灭口了。幕后之人是谁,有何目的,又是如何与方嬷嬷勾连上的,尚在一团迷雾之中。哦,对了,卫兄将陆明冲一并带到北镇抚司,可是对他存有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树豆花+鲫鱼=剧毒)纯属虚构,虽有这种说法,但是没有科学依据,请勿考究。
第63章
想到之前陆明冲的倨傲自辩,卫简抿了抿嘴角,“真相未明之前,任何与南安王有关联的人都不能疏忽,更何况是陆明冲。他既然丝毫不知避嫌地入南安王府为属官,就该为今日需面对的处境做好心理准备。”
自认识以来,卫简虽随性不羁,却也极少见他将对一个人的厌恶溢于言表,沈舒南心里不免讶异,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在心里对陆明冲多了几分关注。
“南安王被毒杀的真相一经公开,鄯和城的局势恐怕要发生变故……”沈舒南负手立于湖边垂柳下,眺望着满池碧叶,鼻端隐隐涌动的却不是草木青香,而是烽火连天的血腥。
卫简与他并肩而立,视线眺望着同一个方向,幽幽叹了口气,道:“烽火已燃了。”
沈舒南猛地一僵,偏过头盯着卫简,双目微瞠,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口涌动的沸腾渐渐在卫简的冷静沉默中渐渐平息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开口道:“不知此案,希望是个什么结果……”
省略的主语是谁,不言而喻。
卫简深深看进他的眼里,沈舒南坦荡不回避,两人久久四目相对,一时沉默不言。最后还是卫简先移开了目光,嘴边隐隐噙着笑,目光却澄澈如故。
“沈兄觉得,你我之职,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什么?”
沈舒南并未多想,直言道:“帝心。”
卫简闻之,嘴边的笑意愈甚。能回答得如此痛快且不避讳,这人的心性可见一斑。
“是啊,帝心。门道之外的人,羡慕君王手里的利刃,可门道之内的人却再明白不过,利刃又被弃用的一日,但国之柱石是永固的。我一直深信,沈兄你,是门道之内的人,不是吗?”
沈舒南微微苦笑:“卫兄抬爱。”
卫简抿嘴笑而不语。
沈舒南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心情却轻松了不少。卫简或许并不能代表整个锦衣卫的立场,但作为这桩案子里的搭档,他所秉持的这个态度和想法,对自己来说,足矣。
卫简见他的眉眼再度恢复疏阔清朗,想他应该是已经释怀,暗暗赞了声孺子可教。所谓识时务,并非只是见长于圆滑世故,更重于知道自己真正的坚持,并精于为了自己的坚持而适当进退。放眼整个朝堂,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无几,而能让他卫简认可的,恐怕也就只有梁首辅一人。沈舒南会成为第二人吗?
卫简不确定,但却很看好。是以,才会不吝三番两次点拨。
路口的茶肆前作别,卫简一路信步闲逛回府,没想到母亲竟然等在他的房中。
“难得见你手里捏着案子还能这么悠闲。”广阳公主借着明亮的烛光亲自给卫简缝制中衣。
卫简在桌边坐下,自斟了盏茶,微微蹙眉道:“跟您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晚上动针线,烛光再亮也还是伤眼睛的。”
广阳公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妨,也不是常做,立秋后早晚凉得快,你常在外头行走,中衣多备出几身来总没错。”
卫简无奈摇了摇头,一边啜着茶一边看着娘亲手中的针线,眼底满是熨帖的柔和温暖。北镇抚司锦衣卫的身份虽备受诟病,但不像早些年学艺和从军时远离家中的日子,起码可以承欢膝下,让母亲遍布疮痍的心境聊以慰藉。
有了卫简在身边,效果是非常明显的。这两年来,广阳公主眉眼间的愁绪平复了许多,心情舒缓了,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多了,跟前些年相比,整个人仿佛又鲜活了起来。这样的变化,让卫简庆幸自己当初请调回京的一步走对了。
察觉到卫简的目光,广阳公主抬眼看向他,嘴角还噙着浅笑,“怎么了,这么看着为娘?”
卫简回过神,颇有些嬉皮笑脸,“没什么,就是觉得娘您越来越年轻了!”
广阳公主嗔了他一眼,“越发没个正经了,连为娘也来打趣!”
“怎么是打趣,孩儿是实话实说!”卫简笑嘻嘻地没有一点压力。
广阳公主拿他这副模样最是没有办法,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溢满宠溺的笑,正了正脸色道:“老太太的生辰就快到了,这两日金陵那边的亲眷陆陆续续会进府,你自己注意着些。”
卫简了然点了点头,念头一转,问道:“听说大姨奶奶时常打听六哥的事,莫非——”
广阳公主眼底的笑意转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在卫简面前也无须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眼见着打你的主意无望,便调头转到了老四和老六的身上,算盘倒是打得精,真当咱们卫家的男儿是随便她们拿捏的?哼,自不量力!”
“四哥?”卫简闻言大感意外。四嫂徐氏难产,伤了根本,尽管仔细将养,可没到两年还是撒手人寰,小侄子年岁小,一直养在大伯母膝下,如今已过了三年有余,期间大伯母也相看了几家适龄的女子,奈何四哥无意续弦,故而妻位一直虚空着,不成想竟然也被金陵那边给惦记上了。
“以魏六的心性,她能甘心给四哥做填房?”卫简问道。
广阳公主的目光沉了沉,道:“不是魏六,是魏八。”
卫简:“……”
金陵这一家子是把女儿们当□□吗,配不上一个就换另一个?实在是让人无语。
“老四和老六约摸也就是这两日到家,门房那边你大伯母已经交代过,待见着面了,你也私下里叮嘱叮嘱他们,自己多留意些,莫要在老太太的大寿里闹出什么意外。”
卫简点了点头,“您放心,咱们都省得。”
这些年来,老太太的生辰金陵那边是年年过来,幺蛾子没少折腾,卫家几兄弟早历练出经验来了。
“看大姨奶奶的态度,明显比往年急切了许多,看来魏六在家里格外得宠。”
听到卫简这么说,广阳公主的嘴边浮上一抹冷笑,“年前老太太病了一场,应该是把他们吓着了,这才不顾吃相地想趁着老太太还在,达成所愿。”
且不说魏家的女儿们品性如何,单是这般算计,便足够让卫家人排斥反感。
卫简本就对金陵魏家没什么好感,听了母亲这番话后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甚,为了不让老太太为难,连早晚请安都避着魏家的人,一时间魏六想见他一面都难了。
魏六死不死心、甘不甘愿,卫简可无暇顾及,三天后,京兆府辖下的峦县接到百姓举报,在郊外发现一名女尸,经辨认,正是南安王府告假归家的方嬷嬷。
“颈部刀口整齐,显然是被人一刀割喉致命。”闻讯赶来的卫简亲自检查过尸体后,对沈舒南道。
方嬷嬷被灭口,早在两人预料之中。
沈舒南:“这方嬷嬷乃南安王府老封君的陪嫁丫鬟,许配给了老封君手下的一名管事,南安王出生后便做了他的奶娘,直到这次回国后才被调回老封君身边伺候。方氏的夫君也是当年陪同老封君去往南安的阳武侯府旧人,老家便是在距离峦县不远的上河县。只是,两天前突发一场大火,方氏的夫君和独子,皆丧命于火海。另外,据阳武侯府的管事所言,方氏是当年逃荒至京城后自卖进侯府的,老家……是岭南。”
果然!
杀人灭口不说,还斩草除根,看手法就知道是个狠辣的老手。
两人还没出殓房,萧衍急匆匆奔到了门口:“大哥,左常被缉回来了!”
卫简眼神一亮,和沈舒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抹喜色。
“人可还好?”沈舒南略显急切地问道。
萧衍神色顿了顿,摒退两侧后沉声道:“虽无性命之忧,但伤得不轻。”
卫简气息一凛:“周程他们没事吧?”
左常少年成名,在南安军中素有常胜将军之称,狭路相逢,能将他重伤,对方恐怕也占不到多大便宜。念及此处,卫简的脸色愈发肃穆。
“不是咱们的人伤的。”萧衍忙解释道:“周程赶到的时候,左常一行人正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追杀,费了不少力气将他救了下来。咱们的人伤了几个,但不算严重,只是凶徒的身份没有追查到。”
卫简松了口气,“对方有备而来,追查不到也属正常,人没有伤亡就好。走吧,回去看看。”
北镇抚司十三所,素来奉行任务第一,代价不计。卫简上任后却打破了这一条无形的惯例。无他,只因手下这些人几乎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栽培出个锦衣卫的苗子着实成本忒高,岂能动不动就献身,那也忒亏本了!
卫简的“以人为本”潜移默化影响了其他十二所的千户,以至于郭镇抚明显感觉到,锦衣卫这两年的伤亡率愈发减小,无人打扰时想了又想,愈发坚定了死也不放卫简离开的决心,俨然将其作为接班人培养。
而卫简对郭镇抚的心思完全不知,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半死不活的左常身上。
第64章
“兵器上淬了毒,伤口虽避开了要害, 但毒素已经侵入血脉, 要治疗伤口,首先得祛毒。”临时被卫简抓壮丁, 王掌院也没有丝毫难色,职业道德和人格操守委实感人。
卫简看着床榻上已经陷入昏迷中的左常, 面色苍白中透着隐隐的淡青,是很霸道的箭毒所致。
王掌院深知卫简在奉旨查办南安王府的命案,见他此时神色凝肃,猜度床榻上的人定当很是关键, 遂难得言辞笃定道:“卫千户请放心,此人看着虽严重, 但并无性命之忧,最迟五日,人定会醒来。”
老油条竟然也有打包票的一天,真是难得!
察觉到卫简眼里的戏谑,王掌院泰然地微微一笑, “托卫千户的福, 有幸得林公子指点, 老夫着实受益匪浅。”
后宫暗藏的弯弯绕无非是绕着龙体和子嗣,加之师兄的特殊爱好, 王掌院到底于哪一方面受益匪浅, 卫简也大概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既如此,那就有劳王掌院了。”卫简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挑出个天青色的小瓷瓶递过去, “这是师兄专门给我炼制的解毒丹,应该能起些作用。”
王掌院当即动容,连忙接了过来。刚刚还在喟叹对方用汝窑小瓷瓶装药奢侈,现下看来,不过是堪堪能配上林小神医的神药罢了!
又是个药痴!
卫简再一次见证了自家师兄在专业领域内的迷样魅力。
左常私自离京,加之卫简刻意封锁,故而关于他的消息甚少有人知晓。方奶娘及其一家被灭口后,案子的调查就陷入了被动,眼下的关键,是如何利用左常将僵滞的局面盘活。
“沈兄,你可有何良策?”与北镇抚司值房的简陋不成正比,卫简这里的茶叶向来是精贵货,大部分来自宫里的赏赐。
徜徉在北镇抚司如同在自家部衙里的沈大人不惊不扰地端坐在桌案一侧,品了口茶,思量后徐徐开口:“投石问路。”
卫简眼里浮上一抹笑意,举着茶盏敬了敬,其中含义心照不宣。
当日下晌,南安王府侍卫统领、前南安大将军左常私自离京路遇伏击被锦衣卫救下后押解回京的消息便经由刑部内部不声不响地泄露了出去。卫沈二人打着查访的名义再度登门,请南安王府老封君协助调查。借此时机,又将左常并无性命之忧、不日即将苏醒的信息公然放了出去。
出了南安王府,随同沈舒南一同办案的捕头任旭几番欲言又止,但碍于北镇抚司的几位在,终没有张开嘴。待到在柳条街街口分道扬镳,沈舒南委实看不下去,主动开口问道:“任捕头可是有话要说?”
任旭踌躇了片刻,慎重道:“属下知道大人一切所为都是以破案为先,只是,有一事,属下委实不吐不快,还请大人见谅!”
沈舒南摆了摆手,“无妨,尽管说便是。”
任旭拱了拱手,直言不讳:“今次,左常的消息从咱们刑部里头流传出去,看似更合乎情理,但说到底也是有损于刑部的脸面,若被部堂及诸位大人们知晓,对大人您……恐怕会有所误解。”
早先因曹轩一案,左侍郎高大人便对他有所微词,眼下这事一旦被他知晓,无疑是主动将把柄送了上去。
“诶呀,大人,您怎么还乐得出来?!”任旭见自家大人一副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模样,不由得心焦。
沈舒南单手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眼含歉意笑道:“多谢任捕头一心为我考虑,你且放宽心,圣上想要看到的,只是成功破案,部堂大人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