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简低头看了眼脚边零零散散的瓷器碎片,暗暗松了口气,原来皇上的怒气是七分真三分作秀,幸好幸好!
随着卫简的陈述,弘景帝的脸色愈发凝重,偌大的御书房内寂静得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也亏得卫简心理素质过硬,换做旁人,估计在弘景帝的低气压笼罩下,声音早就颤抖了。
“确定那个佩玖不是受意接近陆风眠?”
卫简对弘景帝的关注点并不意外,诚实地回道:“只有七分把握。”
弘景帝的脸色缓和了两分,沉吟片刻后开口问道:“你认为,沈舒南此人如何?”
沈舒南?
卫简想了想,秉持本心答道:“可用。”
弘景帝斟酌了一会儿,道:“你即刻派人暗中接手南安王府,切不可透露风声,稍后宗正府秘审,你与沈舒南协办。”
卫简愣了片刻,迅速领旨。宗正府秘审向来神秘,别说协办,就连旁观的先例都没有,如今皇上做出如此决定,卫简非但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只觉得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自己。
卫简一离开,涂公公就走上前为弘景帝续了盏温茶。
弘景帝若有所思地啜了口茶,片刻后开口道:“传冯乙伦即刻进京,另外,再有关于沈舒南的消息,直接让人通知卫简。”
涂公公连忙应下。
卫简拿着弘景帝的手谕出宫,北镇抚司内,周程和萧衍已经整顿好了人手,两下一会合,立刻开赴南安王府。
不得不说,能不动一刀一枪顺利接手王府,及时醒来的左常帮了不小的忙,毕竟王府内的侍卫大多是他带来的亲卫。
“不论两国如何,我只代表自己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左常刚从鬼门关前晃了一圈回来,身体还虚得很。
两国?
这位左将军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卫简表面上客气了句,心里也确定了之前的猜测,但仍出口确认道:“册封大典那日,王爷离宫回府途中会见了秘密入京的南安探子,由于得知了鄯和城的情况,王爷才会派你立即秘密返回南安,是否如此?”
左常重伤虚弱苍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亡国屠城之恨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但此时他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指望着卫简他们查明主子的死因,只得按捺着心中的悲恨暂时配合,“没错。”
卫简选择性无视左常的负面情绪,继续问道:“可否详细说说当日的情况?”
“那两名密探是我昔日军中亲卫,那日离宫回府途中,他们故意惊扰车驾趁机给我暗示,随后我便陪同殿下找到了他们落脚的客栈。他们带来的消息是何内容,想必也不用我明说。”
继续选择性无视左常眼里迸发的嘲讽与恨意,卫简耸了耸眉,示意他继续。
“殿下得知噩耗后悲痛失常,我恐被府中人察觉,只得待殿下稍稍平复后才回府。”
卫简:“因而,你们才会在未时过半才回到府中。”
“没错。回府后恰好听说京畿县城里来了位名医,殿下便以此为借口,让我立刻带人出城,暗中返回南安。”
卫简眯着眼睛打量了左常一会儿,道:“你还带走了南安王的手谕,以及南安的传国玉玺。”
笃定的话音未落,左常猛地抬起头瞪着卫简,眼里闪过诧异。当初进京觐见弘景帝时,他们并没有呈上传国玉玺,宣称是在内宫□□时遗失了。
卫简扯了扯嘴角,“若不是你此番偷偷离京,我也不能确定传国玉玺并没有丢,而且就在南安王手里。”
区区一个将军,若无足够的凭证,就算回到了南安又能如何?而能震慑住如今混乱动荡的南安,除了南安王本人,应该就属传国玉玺和他的传位手谕了。
想来,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南安王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后没有光明正大地死在弘景帝的诏令下,而是殒命在他亲生母亲的手里。
“如今,传国玉玺和传位手谕都已被刺客抢走,陛下应该可以安心了。”
卫简将左常神色中的讥讽看在眼里,无所谓地挑了挑眉,“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大虞的三路大军已经撤出鄯和城,如今南安三王夺嫡,那方失落的传国玉玺谁最感兴趣,恐怕傻子也看得出来。”
左常当即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动摇了。
卫简却无意揪着传国玉玺的下落不放,见从左常口中得不到更多有价值的情况,便要让人将他带下去。
“卫千户,我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临死前你能告知我杀害殿下的真凶!”在被带下去前,左常请求道。
卫简见他虽面色苍白体质羸弱,但脊背却依然硬挺,心念一转,点了点头,挥手让人将其带下。
“大哥,王掌院到了。”萧衍看了眼被带下去的左常,站在门口道。
卫简闻言站起身,“那咱们就一起过去给杜老封君请个安吧。”
王府西苑。
犹不知府内已经被锦衣卫控制的杜芸娘心里焦虑得几乎要坐不住椅子,“怎么样,还没找到辛嬷嬷?”
刘福小心翼翼回道:“派去的人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一帮废物!”杜芸娘闻言烦躁地挥袖就将桌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碎裂声中只觉得下腹隐隐作痛,心中大惊,忙调整气息平复情绪。
刘福见状大惊失色,忙不迭跪下请罪。
“奴婢还是在去给您煎一副药吧?”思南走上近前低声请示道。
缓过一阵痛,杜芸娘慢慢坐正身体,点了点头,“也好,你就再去煎一碗药吧。”
“怎么,老封君身体不适吗?”卫简从外面进来,正好听到杜芸娘这句话,顺势道:“恰好王掌院也在,就让他给您瞧瞧吧!”
杜芸娘大惊,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沉下脸来,低斥:“未经通传竟擅自闯入本君内室,好大的胆子,还不赶紧退下去!”
刘福囫囵着站起身虚虚挡在杜芸娘身前,“卫千户,你虽奉旨查案,但这里的南安王府,是老封君的内院,可不是能让人随意放肆撒野的地方,还请速速离开!”
卫简虚心受教,“听闻老封君身体抱恙,我一时心急失了礼数,还请见谅。只是眼下替老封君您看病要紧,过后要打要罚,但凭老封君处置。”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以卫简的身份,他就算是不笑,也没人敢轻易动手打他脸。
杜芸娘沉着脸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心下不由得忐忑,看样子,他们是有备而来。莫非……
“不必,本君只是偶感风寒,肠胃有些不适,府中医工已经瞧过,用几服药便无大碍。”
卫简:“陛下听说老封君身体有恙,很是挂心,这不,专程让王掌院过来看看。您不妨让他请个平安脉,也好回去复命。”
“不过是区区风寒罢了,怎的会惊动了陛下?”杜芸娘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站在卫简身后的长史刘骥身上。
刘骥想到卫简之前的交代,顶着一额头细密的冷汗站了出来,躬身道:“启禀老封君,下官见您近些日子食欲不振,消瘦得厉害,心中不安,故而斗胆奏请御医过府来给您请个平安脉。”
杜芸娘怒斥:“未经本君同意你就擅做决定,刘长史,你真是好大的官威!”
刘骥忙跪下请罪,“老封君息怒,下官知罪!”
“刘长史深知老封君您不想给陛下添忧,这才擅作主张,行为有错,但初衷也是为您着想。如今陛下正挂心您的身体,故特派下官来为老封君您请个脉,区区不才,但对调养脾胃一事还是稍有心得,还请老封君放心。”
王伯易身为太医院掌院,御医之首,又奉皇命而来,杜芸娘心中一凉,知道这一次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再看卫简的神色,杜芸娘只觉得自己最担心的事应该也成了现实。
“既如此,无关人等就都退下去吧。”杜芸娘闭了闭眼,认命道。
卫简点了点头,示意周程等人先行退下。片刻后,房中只剩下了他和杜芸娘、王掌院三人。
“老封君,请。”王掌院放好脉枕,对杜芸娘道。
内心最后挣扎了片刻,杜芸娘缓缓抬起手臂,将手腕搭了上去。
要说这世上知晓最多内院秘辛,尤其是皇家秘辛的,非御医莫属。内院百态,又数皇帝的后院为最。因而,身为御医的头儿,太医院的老大,王掌院可谓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识过各种场面,是以,当他波澜不惊地说出“老封君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时,真的是一点也不奇怪。
于是,室内的三个人,脸色反而数当事人杜芸娘的最为难看。
“老封君近日思虑过重,心绪波动过大,有动了胎气的征兆,好在不算严重,下官这就开个方子,一日服用三次,连服三日即可。”
杜芸娘的脸上血色全无,仅仅捏着手里的帕子,片刻后开口轻声道:“多谢。”
王掌院躬了躬身,收拾好药箱,深深瞪了卫简一眼,先行退了出去。
室内一片寂然,空气的流动似乎都慢了下来,让人觉得呼吸愈发沉重。
杜芸娘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不知卫千户要如何处置本君?”
卫简笑了笑,“老封君您身份贵重,处置二字,末将实不敢当,一切自有陛下定夺。只是,在陛下决断之前,还请老封君暂时在内院安心静养。”
这是要软禁她?
此时争辩已无意义,杜芸娘看着卫简,问道:“你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辛嬷嬷可是在你手上?”
卫简点了点头,“不错。”
“她还活着?”北镇抚司的手段,杜芸娘自然知道,辛嬷嬷既然已经落到他们手里,能问得出她怀孕的事,其他事恐怕也已经一并曝露了。
卫简猜也知道她想确认什么,遂直白相告:“尚未与老封君您再见,她自然还活着。”
杜芸娘身形一晃,若非及时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桌子,人就得从椅子上栽下来。
“老封君身体不适,末将就不多叨扰了,稍后刘长史会送安胎药过来,还请您多加珍重。”杜芸娘如今的情况经不得太大刺激,卫简见好就收,起身离开了内室。就在他走出内室不久,就听到了一阵器皿碎裂的声音,看着刘福和思南急匆匆奔进内室的背影,卫简摇了摇头,径直走了出去。
“咦,王掌院,您怎的还在?”一出杜芸娘的院子就看到站在一株樟树下的王掌院,卫简嘴角噙着笑迎了上来,“这次劳烦您辛苦跑一趟,来来来,药箱我帮您拎着!”
打着皇上的旗号在南安王老封君面前耍,还不是事先跟自己通个气儿,这是嫌他命长是吗?!
王掌院狠狠瞪了卫七一眼,很不客气地拍开他伸过来的手,“不必了,不敢劳烦世子爷!”
得,每次一喊自己世子爷,就代表这老头真生气了。
卫简脸上陪着笑,手上生拉硬扯地把人家的药箱给抢了过来自己背着,“您老别生气啊,事急从权嘛!而且,我也不是故意不跟您通气儿,实在是我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有孕。您不知情,最后就算我判断失误,她一怒之下告到皇上面前,那所有的错儿都在我一个人身上,跟您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王掌院抖着手指险些戳到他鼻子,“你,你但凭猜测就敢上门去验证堂堂一王府老封君的清誉,你——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你!”
王掌院在太医院供职三十余年,老实讲,见过不少作死的,但是像眼前这位,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作大死的。偏偏皇上还惯着,太子爷还宠着,家里更是纵着,当真是让人又羡慕又恨。
“我承认,我这回的假设是大胆了些,但求证也更加小心谨慎啊。”卫简厚着脸皮陪着笑,“说起来,我也是因为有您给我撑着,才敢这么放开手脚去干。”
“大胆了些?”王掌院只觉得自己的心现在还有些失律,“你这回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如果你推测错了,如果杜老封君没有被诊出有孕,你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吗?那时候,就算是皇上出面,恐怕也不能全须全尾地保下你。世子爷,老夫年迈体弱,您再这么胡来,老夫可当真要撑不住了!”
精神矍铄健步如飞,还年迈体弱,骗鬼呢吧!
然而此刻是绝对不能戳破真相的,卫简顺势虚心认错,“是是是,您老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不怕卫七认错,就怕他勇于认错。王掌院这些年来的经验总结下来,几乎百试不爽。
罢了,左右上面还有陛下顶着,随他作吧!
为确保万无一失,卫简将萧衍和周程都安排在了南安王府坐镇,加上有刘骥从内配合,卫简巡视了一圈,这才安心地回了府。
随着老太君的生辰临近,庆国公府愈发热闹起来,幸而文老太君喜静,接待女眷的事就由三个儿媳分担了去,因而卫简过来请安时倒也省去了不少应酬。
“四哥,你什么时候到家的?”在老太太这里见到卫彻,卫简大喜过望,忙不迭迎了上去。
卫彻拍了拍他的头顶,笑道:“下晌刚到。两年不见,你竟长高了不少!”
卫简少时在大伯身边长大,与四哥卫彻关系最为亲厚,现下见他的气色较上次回来时更好了,心里不由得高兴。
“好啦好啦,都坐下说话吧!”文老太君笑着说道:“今晚就在我这儿用膳吧。”
卫简回府后直接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公服还没换下,忙应了一声急匆匆奔出去回房洗漱换身常服。
“这么大了,还是改不了一着急就风风火火的样子。”卫四哥摇了摇头,跟老太太笑着道。
“他呀,甭管在外面怎么稳重,一回了家就是这个模样!”
房内没有旁人,卫四哥低声问道:“祖母,小七的年纪也不小了,二婶可提过有何打算?”
文老太君脸上的笑意收了收,缓声道:“你二婶心里也是着急的,可小七的性子你也知道,他认准了的事,就算是陛下,也不愿为难他。不过——”
见卫四一脸肃穆,文老太君心下不忍,瞄了眼门口,悄声道:“小七最近跟个年轻后生走得挺近,来家里吃过饭不说,还带人去过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