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南亦拱了拱手,目送浩浩汤汤的扶灵队伍出了城门。回想刚刚阳武侯脸上明显的谢意, 他实属受之有愧,想来应是卫简在皇上面前帮着求了情。
就在南安国君的灵柩启程的同时,弘景帝一连发布了三道诏令:
一,大虞三路大军立即全部撤出南安境内,于边境百里外安营;
二,三路军统帅夺印卸职,等待钦差调查,大军暂由西南大营接管;
三,拥立原南安王室之平王继位国君,共修免战协议。
御书房内,就钦差人选一事已然争论了多半个时辰,却仍没有个结果。以谢次辅为首的几位大人认为当下安抚住南安的民愤最为重要,为显示我朝诚意,太子若能亲往,是最好不过的。而梁首辅等几位重臣却极力反对,君子不立危墙,西南路途遥远,且当地情势不甚明了,岂能让太子轻易涉险。
起先还能听到几个备选人被提及,渐渐的,就演变成了太子当去不当去的争辩。
卫简静静站在一旁,当耳边的争论声正激烈之际撩起眼皮飞快地瞄了一眼,只见当事人太子殿下如老僧入定一般平静得仿佛没他半点事儿。
“太子,你以为如何?”弘景帝打断两方朝臣的争辩,出声询问太子,御书房内瞬间寂静可闻落针。
太子不急不缓地站出列,揖礼答道:“儿臣愿往。”
“殿下——”梁首辅当下心急,但刚一开口就被弘景帝抬手打断。
“也好,既然太子有此意,那你便代朕走一趟西南吧!”
弘景帝这么一说,梁首辅等人也不便再有异议,就这样,太子的西南之行成了定局。
东宫。
卫简看着鸿儿走完一套拳,纠正了其中几处后让他继续练习,自己则走向了一旁的凉亭。
“我向皇上请命,随你一起去西南。”卫简蹙眉道。
太子示意他坐下,将茶盏推到他面
前,“父皇已经开始忌惮青莲教,这个时候,是不会准你所请的。再则,你放心就这么把沈舒南一个人扔在京城?”
卫简的脸色更沉了两分,“我去试试再说。至于沈舒南,有彭林在,可确保他没有性命之忧。”
言外之意,太子您可就不同了,西北那趟险些没了命,西南这趟可远比西北那趟风险更大。
对于弘景帝这次的决定,卫简真有些看不明白了。据他观察,他老人家应该还没有换太子的打算,可这个时候却把太子推到西南那个高危之地,是刻意淬炼?
那玩得可有些大了。
尽管太子这么说,从东宫出来后,卫简还是没有立即出宫,而是奔向清阳殿。
成或不成,总要先试过再说。
第68章
清阳殿东暖阁。
听到卫简所请,弘景帝丝毫不意外, 似早在意料之中。
“起来说话吧。”
卫简免礼起身, 遵照皇上的眼色在下首落座。
弘景帝对他这个外甥的了解,可以说比某些个皇子还要多, 瞧他现在的脸色便知道,这次他抱着怎样的决心过来, 于是乎也不用他开口,直接予以否决。
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但卫简还是不可避免地情绪失落,因着说话方便, 喃喃道:“舅舅的用意,我看不懂。”
迷茫不解中透着点儿抱怨委屈, 弘景帝难得见他使小性儿,笑着道:“朕知道你们的顾虑,太子身为一国储君,祸福安危关乎着社稷的安稳,而且, 不久前的那场行刺犹让人心有余悸。若朕只是个父亲, 太子也不是太子, 那么,朕一开始就不会让他往西南走这一趟。可朕不只是个父亲, 太子也不只是朕的儿子, 终有一日,这江山、这臣民, 总要成为他的责任。朕只是希望,这责任,不单是朕交付给太子,他也要伸手过来接,趁着朕还在。”
卫简的心随着弘景帝的最后一句话倏然一悸,脸上的血色退了大半,“舅舅,您——”
弘景帝被卫简骤变的苍白脸色吓了一跳,转念间回过味儿来,目光愈发柔和了两分,安抚道:“放心,朕的身体尚可,只是有些事,总得未雨绸缪。”
卫简松了口气,心情并没有因为弘景帝的这番话而轻松起来。现下之大虞,表面河清海晏、国势昌荣,然随着今上迟暮,看似平静的朝堂实则暗流重叠,尤其是近两年,怀王、安王、宁王的声名日盛,贤王的名头轮番做,相比之下,太子的内敛和低调就显得有些弱势。譬如早前巡视西北旱情一事,原是五皇子安王最先在早朝上自荐,名曰皇子亲往,更能表明皇上心系西北百姓,以及朝廷对旱情的重视。结果安王不日重病,廷议上群臣逐力,差事最后便落在了太子头上。
差事来得耐人寻味,途中又遭遇行刺,这样的巧合,其中若没猫腻在,卫简是绝对不信的。而且,如果没有皇上的授意,行刺案最终也不会不了了之。
皇上的态度,与坐视诸王势大无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就连卫简也不免觉得皇上对储君或有想法,更何况是朝中那些个人精一般的大臣们。
然现下看来,却是误揣了圣意。
而皇上在此时向自己透露心意,卫简闻弦知雅意,心下不由得一凛,郑而重之地行武将礼,“末将随时候命!”
弘景帝眼中浮上一抹欣慰,摆了摆手,招他起身近前说话。
暖阁外,涂公公摒退左右,亲自守在门口当值。
***
翌日早朝,弘景帝当庭宣布了太子即将亲率使团前往西南与南安国开启和谈的决定。太子泰然受命,群臣表面上溢美称颂,心里却不知如何揣度圣意。
当值中的卫简侍立在大殿一侧,面无表情地看着满朝臣工,眼底未有一丝涟漪。
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局势下,时间一天天推进着,文老太君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
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太子的仪驾已经在两日前离京,卫简不在随行护驾之列,文老太君面上不显,心里却高兴得很。年岁大了,愈发渴望膝下子孙环绕,奈何卫家的特殊身份,举家团圆实属不易,除却新年,也只有每年的生辰才能聚回几个孙儿,文老太君的心里是不希望卫简在这个时候离开的。
卫简自然能理解老太太心里的感受,因着近日手里没有要案,除却每日的晨昏定省,就连晚饭也顿顿在老太太那里蹭吃蹭喝,顺带着讲些朝臣、坊间无关痛痒的八卦笑话,活脱脱的开心果一枚,将老太太等人哄得笑逐颜开,引得卫四、卫六啧啧佩服。论起哄人的功夫,自家小七当真是功力深厚游刃有余!
但前提是,卫七公子肯对一个人用心。
荣幸的是,除却卫家人,沈舒南沈大人也在特殊待遇之列。自从褚宁被安排着午后和连祈一起去狼房那边当差后,沈舒南敏锐地感受到了府中上下微妙的态度转变。之前虽也没有失礼之处,但总有些疏离之感,之后依旧没有刻意的恭维热络,但看褚宁和徐伯张妈他们与府中人来往,明显自在了许多。
这恐怕都要托眼前这人的福。
沈舒南的目光愈发柔和,就连眼角都晕着喜色,“这是阮掌柜昨儿派人送来的,正宗祁山红茶,最适合在现在的季节喝。”
卫简虽不通茶道,但眼前这碗茶的汤色和香气,明显不是寻常的好东西。不愧是两淮盐商首富,出手的确阔绰。
“沈兄,我心里有一事不解,不知当问不当问。”
卫简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眼前的这碗茶上打转,沈舒南玲珑心思,隐约猜到他的意向,毫无芥蒂地笑了笑,“但说无妨。”
痛饮一口茶,卫简咂了咂嘴,直截了当道:“我总觉得,你与冯家,似乎谦礼有余而亲近不足。”见外得不像是一家人。
当然,后半句是没有明着说出口的。
沈舒南笑了笑,倒也不掩饰地掺杂着的一抹复杂心绪,开诚布公道:“不瞒卫兄,我自幼在外祖身边长大,与父亲那边确是不甚亲近。我外祖虽出身商贾之家,却是个极好学问之人,奈何为了家中祖业无缘仕途……”
老成持重,沉稳干练,缜密隐忍……这些状态下的沈舒南卫简都见过,但像现在这样听他用平和中带着些许伤感的情绪回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已故至亲,还是第一次。常言道,言传身教,每个孩子的身上都能折射出教养者的影子。聆听着沈舒南的言语,一个偏爱身着青色衣袍的儒商老者形象渐渐在卫简的眼前丰满生动起来。
“难怪沈兄身上丝毫不见顾源那等书呆子孤傲清高的臭毛病!”卫简一丁点儿心理压力也没有地啧啧称赞道。
对于卫简和顾源之间的特殊交流方式,沈舒南已经习以为常,外间认定这两人水火不容相看两生厌,但就相识以来,尤其是共事那段时日的切身感受,沈舒南反而觉得众人似有误解,听他现在这个时候仍不忘挤兑顾源一番,无奈笑了笑,道:“我幼时由外祖启蒙,童生试后便跟着祖父藉由打理生意而四处游历,故而对民间万象较为了解,而顾兄家学渊博,更是师从国子监诸公,于学识上实乃吾辈之佼佼者。”
卫家为长房九小姐相看顾源的事沈舒南是知道的,加之与顾源私下里有些交情,出于朋友之谊,他还是为顾源说了两句好话。不过也没指望能让卫简改观就是了。
果不其然,卫简撇了撇嘴,自动忽略后半段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沈老若能看到你今日的成就,在天之灵定会欣慰。”
“希望如此。”外祖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入仕一展抱负,沈舒南走上官途,初衷不乏为了弥补沈老的这份遗憾。
转眼间外祖已经过世数年,现下提及他老人家虽遗憾多于伤心,但沈舒南一时间仍难免感伤,转念间忽的想起某事,刚要开口,门外忽的传来连翘的声音:“少爷,安平郡主到,已经进了院门了!”
卫简条件反射地一阵头疼。
“哟,简哥哥,许久不见,你还是风采依旧啊!”将引路的小厮甩在身后,一身戎装还没换下的安平郡主一跨进院子就冲着刚迈出门口的卫简朗声打着招呼,余光扫到落后一步站在卫简身后的沈舒南,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眯,“这就是你养在府里的男人?”
苦哈哈跟在安平郡主身后的侍女安瑶听到自家郡主的惊人之语恨不得当场自埋,战战兢兢抬眼看着世子爷黑如锅底的脸牙一咬心一横硬着头皮冲上前去行大礼请安。
每次都来这招!
卫简耷拉着眼皮瞄了眼跪在廊阶下的安瑶,静默了片刻,抬手指了指站在对面的安平郡主,开口道:“给我叉出去。”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闪出两名身着软甲的护卫,安平郡主还没来得及反应,左膀右臂就被不大不小恰好足够限制住她的力道给扣住,就在双脚即将离地之际,她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忙不得大声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我道歉!道歉!”
听着自家郡主杀猪般的嚎叫声,安瑶不遗余力地将自己蜷缩小一圈,极力淡化自己在世子爷面前的存在感。自从跟着自家郡主来世子爷这儿,十次有八次要被叉出去,真的是忒丢人了!
不同于连翘,沈舒南是头一次见识到如此场景,惊诧得微微张着嘴,眼睁睁看着传闻中“战功赫赫”的安平郡主干嚎着却不挣扎地被人往外拖。
沈舒南看着卫简近在眼前的后脑勺,顿觉比往日更威武了几分。
卫简抬了抬手,安平郡主立刻蹬着腿连胜提醒:“诶诶诶,你们家爷抬手了,快住手!”
两护卫回头看了一眼,干净利落地收手。安平郡主仿佛早已习惯了,面不改色地整了整衣襟,昂首阔步地走上前来,抱了抱拳,“适才一时心直口快,无心冒犯,还请沈大人海涵!”
沈舒南拱了拱手,“郡主有礼。”
不卑不亢,谦和有礼,最重要的是,长得还不错。
难怪能入得了卫七的眼。
几眼打量下来,安平郡主得出如上感慨,但面上却不显露丝毫,换上笑嘻嘻的脸看向卫简,“真是的,人家刚回来衣裳都没换就赶来见你,结果就是这样的待遇,简哥哥,你可真够狠心的!”
无理也要辩三分,这是安平郡主一贯的风格,卫简半点也不买她的账,径自走下廊阶,“院子已经给你收拾好了,走吧。”
安平郡主:“还是先给老太君请安吧。”
卫简点了点头,“也好。”
安平郡主飞快地扫了眼站在廊阶下的沈舒南,:“沈大人可要同去?”
卫简当即蹙起了眉头,面色不善地瞪着安平郡主,眼神示意她不要闹得太过分。可安平郡主却一个劲儿地冲他眨眼睛,眼底闪烁着莫名的雀跃。
尽管猜不透她在兴奋什么,但多年的默契下,卫简并未怎么犹豫地就选择了相信她,转身对沈舒南道:“明日寿宴,老太太那儿少不了人,不如现下一起过去吧?”
沈舒南确是有些意外安平郡主的用意,不过当卫简开口的时候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亲自回房取来了一早准备好的贺礼。
安平郡主自幼长在京城,打小就爱粘着卫简,对公主府和庆国公府可是熟悉得很,明知道两府之间有近路,却偏扯着卫简要从大门口进国公府。卫简不动声色地由着她来,想要看看这丫头到底要作什么幺蛾子。
一行人刚绕过二门的影壁就看了迎面走过来的几个人。
卫九妹牵着个姑娘的手,低低地说着什么,脸上满是歉意和愧疚,被拉着手的姑娘低着头,时不时抬手捏着手帕擦眼睛,竟是在哭着,而两人身后则跟着个一脸阴沉的卫铉,隔老远就能感受到他澎湃的怒气。
一行人中卫铉第一个看到卫简他们,隔着段距离就叫了声“七哥”,那声音,那小眼神儿,满满的都是委屈。
卫简瞪了眼身边一个劲儿抖肩的安平郡主,几步走上前去。卫琪忙拉着小姐妹给卫简问好,卫简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哭得双眼红彤彤的女孩儿就是孙明兰,永宁侯府的八小姐,也是轰动京城的连环迷-奸-案的受害者之一。
卫简在心里叹了口气,瞬间明白了安平郡主的用意。想来,她应该是先来国公府这边给老太太请安,路上听了墙角,然后才急慌慌地跑来找自己的。
心里面的靠山来了,卫九妹和卫铉的眼神一个赛一个地表示委屈,加上个耷拉着脑袋大气儿都不敢喘的孙明兰,卫简责无旁贷地将人给拦了下来。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客人哭着离开。
“九妹,我那刚得了些番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难得明兰也在,这就让连翘取来给你们俩先挑,剩下的再送过来给表妹她们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