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王的扶灵队里单单随行护卫就有百余人,而且,还有左常这样的高手在,寻常偷袭定会被察觉。但是从现场痕迹来看,连明显的打斗和拖行痕迹都没有。要同时控制住这么多人,还无声无息地将人与灵柩转移走,除了强效迷-药和水路转移,还能有什么办法……
卫简再度回到距离扶灵队营地前的河水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沉思良久,忽而道:“咱们沿河走走。”
陶昂应下,又抽调了几名州衙里身手最好的捕快随行。他虽分管刑狱多年,但可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入仕,两百余人的南安王扶灵队在他们辖区地界上凭空消失,就算卫简功夫再高,他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若再有个万一,就算是知府大人恐怕也担待不起!
对于陶昂的安排卫简虽觉多余,但却没有拒绝。
“公子,您看,那边好像是座寺庙!”顺河而上走了近一个时辰,连祈忽然指向不远处的新发现。
卫简顺着连祈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山间茂密的树木遮掩中露出了一处殿宇檐角。
陶昂也顺着卫简的视线看到了那座庙宇,介绍道:“那是承恩寺,是咱们本地很有名气的一座香火大寺。”
卫简看了看天色,对陶昂道:“天色不早了,咱们今晚就去承恩寺借宿一晚吧。”
陶昂应下,自己走先一步带路,同时派了个捕快回淅州衙门通禀知府和知州大人一声。两位大人费心准备的接风宴,恐怕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直至走到山门,卫简才发现承恩寺的规模远超过自己的想象。依山而建的梵宫、下院经过精密的设计布局成中轴线对称,殿宇建地几乎环盖了整个半山区域。时值薄暮,路上依然还有络绎不绝的香客,可见香火大寺之称乃名副其实。
因文老太君礼佛,故而卫简对本朝境内的名寺大寺也算知晓一二,以承恩寺的规模,可以说完全不逊色于京城第一大寺法圆寺,但卫简之前却从未听过承恩寺的名号。
“这承恩寺是最近几年才兴盛起来的吧?”卫简一路行来,发现沿途所见建筑皆较新,应当是建成年头不久。
陶昂点头应道:“确是如此。承恩寺的主持弘毅大师据说是京城第一大寺法圆寺的主持了尘大师的亲传弟子,五年前的承恩寺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寺,弘毅大师在此开坛讲经之后才香火兴盛起来。”
卫简:“这一整座山都是承恩寺的寺产?”
陶昂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微妙的波动,微微顿了一下后回道:“自古向来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承恩寺的寺产,不止大人眼前看到的这座山,连着左右两座皆是。”
啧啧,这个陶昂,当着他这个锦衣亲卫的面儿竟敢明着暗着抱怨起皇上来了,还真是好胆色!
不过,侧面也反映出了这承恩寺香火兴盛的背后牵扯着不少民怨。
离京之前卫简从经历司借调了泽中府的相关卷宗,里面记载,现任淅州知州佟首年已在淅州连任近十年,从考绩上看,此人官声还算不错,就是格局小了些,偏于守成,故而在淅州任上十年,至今没什么大作为。迎合上面所好扶持承恩寺发展繁盛,像是佟首年这种官干出来的事。
只是,弘景帝真的好佛教?
想到之前太子遇刺下落不明时弘景帝对守城门将所说的那番话,卫简就由衷觉得君心难测这句话真乃真理也。
“如此看来,陛下爱民如子,实乃吾辈之幸事。”
陶昂见卫简面色端肃地说出这句话,瞬间灵光一闪捕捉住了言中之意,脸上的表情虽与之前无异,但一双眼睛仿佛被点亮了一般,炯炯有神地看过来,着实让卫简有些招架不住。
卫简一行人,不是身着缇衣,就是穿着州衙的常服,在他们还没踏进山门的时候就有当值的寺中弟子前去通禀,因而,卫简他们还没走到鼓楼,一身披袈裟的大和尚就带着为数不少的一众弟子远远迎了上来。
大和尚明一负责寺中庶务,得知卫简他们只是要在寺中借宿一晚,便亲自将人带到了一处客院,还特意嘱咐寺中的大厨房尽快送些斋饭过来。
卫简道了声谢,客气地将人送走,院门一关,众人也都松了口气。人一放松,饥肠辘辘的感觉就找上来了,卫简在内的锦衣卫一行人就更甚了,这几日为了赶路,除却必要的睡觉时间,他们都在马上,一日三餐几乎都是干粮果腹,今儿的晌午饭更是还没来得及用就忙着勘察现场,早上的那几块干粮早消化没了。
所幸的是,斋饭送来得很快,而且,为了照顾他们的饭量,菜饭的份量都十分感人。
虽无酒也无肉,但这顿饭吃得却是酣畅淋漓。饭足汤包,卫简无声地长舒了口气,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就带着连祈回了安排给他的厢房。
连祈将随身带着的包裹放到房内的桌上,快步走到门口探头四下看了一圈,反手将房门关上,转身凑到卫简近前神色肃穆地压低声音道:“少爷,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随着连祈的讲述,卫简的眉头逐渐蹙了起来。
“你没看错?”卫简确认地问道。
连祈十分笃定地点头:“我确实从那和尚眼里看到了杀意!”
卫简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底涌动着隐隐的喜色,“看来咱们这趟还真来对了!去,把严晖叫来。”
连祈跟在卫简身边多年,可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房门再度打开时,从他脸上早已看不到任何心绪波动的蛛丝马迹。
入夜的承恩寺,林立的楼阁殿宇隐匿在深沉的夜色之中,苍穹之上新月如钩,星辉微茫,照不透寂静院落里闪动的人影。
“不好,有诈!”手中的尖刀刺进薄被时一样的手感让蒙面的黑衣人神色一震,不待多想立刻下令:“撤!”
然而为时已晚,隐匿在房内阴影中的几道暗影无声欺身上来,几道银光闪过,床榻前的蒙面人就已是孤身一人。
“你们是什么人?!”蒙面人心下大骇,来人却完全不作回应,欺身上来便是步步杀招,短短几个回合,他就看透了自己的死局。心念一横,作势就要咬牙,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冰凉的手幽灵一般伸将过来锁住了他的颌骨,大不妙的念头刚浮现出来,只觉得后颈一阵剧痛,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明亮的火光惊动了巡夜的僧人,也惊醒了邻近的香客,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火势终于被扑灭。就在在场的人惊魂未定之际,隐在不远处的一小队人在看到人群中的缇衣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陶昂当即亮明身份,赵屹带人将火场第一时间封禁,得到消息立即赶了过来的明一和尚也没有例外地被拦在了封禁线之外。
随后,从失火的厢房里抬出的三具尸体让围观的众人大惊失色。
厢房虽然失火,但由于扑灭及时,是以厢房内部并没有多大破坏,这三具尸体也就没有任何烧毁。
一身玄色夜行衣,除去面巾和头巾,众人心头一颤,这三个,竟是光头的和尚!
空气中片刻的凝滞过后,立刻掀起沸腾的人声,惊诧、质疑、愤懑、谴责……
明一和尚被围在人群中,俨然众矢之的。
“阿弥陀佛,众位施主请稍安勿躁,可否容老衲先确认一番这三人的身份!”喧杂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气定、神稳,让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是主持大师!”人群中有人低声喝道。
卫简的视线越过自动让开条通路的香客,一眼就看到了个身披紫衣袈裟的老和尚。
他,应该就是承恩寺的现任住持,弘毅。
第73章
“卫千户,这位是本寺戒律院的首座空林师父, 能否让他上前去确认一下那三名死者的身份?”彼此打了个照面后, 主持弘毅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
卫简很是给情面地放行。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走进封禁区的空林大师身上。
赵屹亲自提灯, 以方便空林大师看清眼前所见。
空林一一掀开覆在尸体身上的遮盖,面色凝重地仔细查看了好一番才复站起身。
在此期间, 州判陶昂已经让州衙的捕快们将围观的香客们疏散,同时派人即刻动身赶回州衙将情况禀报知州大人,请他尽快加派人手过来。
“怎样,那三人可是本门弟子?”见空林查看回来, 弘毅大师问道。
空林深感负疚地请了声罪,道:“这三人虽尚未正式受戒, 但确是新近入寺的弟子。”
弘毅大师亦面色沉重地叹了口气,抱愧非常,“发生这等谋财害命的凶案,概系本寺督管不力之责,还请大人从严责处!”
卫简拱了拱手, 侧身做个了请的手势, 道:“大师, 还请进去详谈。”
弘毅双手合十示礼,随着卫简进了他们所在的客院。
“寺中已派弟子在附近搜寻住在那间厢房中的两位香客, 若不出意外, 应当很快就会有消息。”从得到通传到现在,弘毅大师也已大致了解了情况, 寺中尚未受戒的三名弟子趁夜潜入香客的厢房,或是只为谋财,亦或是另有害命之意,但不管怎样,最后却是害人不成反而丧了性命,而原本住在那间厢房中的父子两人则消失无踪影,下落不明,死生不明。
堂堂承恩寺,竟发生这等丑闻,弘毅大师想也知道明日消息一经传出,对承恩寺的声誉将会产生多么大的损害。
“主持以为,他们三人是为谋财害命?”
听到卫简这么一问,不仅弘毅大师,就连空林等人也深觉意外。
“难道不是?”弘毅大师一头雾水:“可若不是为了钱财,又会有何理由让他们对无辜香客下歹手?”
卫简习惯性地以手指轻叩桌面,悠悠道:“很多理由啊,譬如旧仇,或是……灭口。”
空林倏地紧蹙起眉头,不甚苟同:“寺中每日迎来那么多香客,偏就遇上了旧仇,这也未免太过巧合。”
卫简看了陶昂一眼,道:“有劳陶州判。”
陶昂点了点头,解释道:“就火场的现场痕迹可以确定起火点是在屋外,由于扑灭还算及时,是以虽门窗烧毁严重,但厢房内并无太大毁坏,据现场情况显示,黑衣人进屋后是直接扑向床榻的,被子和床板上有明显的刀刺痕迹,但没有血痕,房内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而且,空林大师适才也看到了那三个黑衣人颈部的伤口,刀口平滑整齐狭细,明显是被人出其不意地一刀毙命。能做到这种程度,绝非寻常人。加之房内的香客毫无踪迹,种种显示,仇杀的可能性较大。”
由于州府捕快在第一时间封禁了火场,因而厢房内的具体情形旁人并不清楚,现下听陶州判详细说来,弘毅和空林两位大师的脸色顿时沉如凝水。
“现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那两名香客。另外——”卫简看向两位大师,面露无奈,道:“因南安王灵柩失踪一事尚无头绪,知府刘大人已是肝火大盛,现下又出了这等事,恐怕是要严查狠查,届时免不了要贵寺多予配合。”
“大人言重,这次的责任本就在本寺,配合官府查明真相本就是应尽职责。”
弘毅大师始终不曾推脱一言半句,也算是让卫简等人看到了大寺的担当。
搜人迟迟没有消息传回,弘毅大师带着寺人先一步告辞,此时天边已经泛白。
这桩命案着实疑窦重重,承恩寺的弟子入室行凶不成反被杀,受害人又同时极有可能是杀害这三名弟子的嫌疑人,且下落不明。另外,从三名死者的致命伤来看,凶手功夫了得。而承恩寺距离南安王扶灵队失踪地相距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这其间是否会有联系……
陶昂一边灌着浓茶,一边脑子飞速旋转着,凭多年从事刑名断案累积经验得来的直觉,他是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慌。如果这种心情形容给卫简听的话,卫简会告诉他,这叫细思恐极。
陶州判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心神不宁,再看到卫简由始至终气定神闲分寸不乱,不由得由衷折服。难怪这位手里没有悬案,这定力就是自己所远不及的。
察觉到陶昂忽然变了味道的眼神儿,卫简在心里偷乐。短短多半天接触下来,这位陶州判并非城府深沉之人,与捕头赵屹一样,尽忠职守,又不失为公为民的初心,这样的基层官吏若能多一些,实乃大虞之福,百姓之福。
人人皆知卫简好美貌,喜欢以貌取人,其实很少人知道,他呀,看人皮囊,更看人心。譬如陶昂和赵屹,相貌平平,却甚是合他眼缘。
陶州判和赵捕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此殊荣,入了锦衣卫千户的眼,待天色大亮与州衙派来的人手交接完毕后便随着卫简先行一步离开了承恩寺。
淅州的炝锅面是当地的特色美食,且好吃不贵,陶州判慷慨做东,选了间老店请卫简他们吃了顿迟来的早饭。
“陶州判、赵捕头,如果没有别的公务的话,可否愿意随我回驿馆一趟。”从店面很是不起眼的小店里出来,卫简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主动提议。
陶昂和赵屹飞快交换了个眼神,当即应下。
从卫简下令将那三个黑衣人的尸体先行带回驿馆的那刻起,他们的好奇心就在蠢蠢欲动。
因卫简执意住在驿馆,知府刘瑜只得让人将后院仔仔细细收拾了两遍,又添置了些家具摆设,乍一看还挺像个样子。
萧衍早已经候在门口,见卫简回来几步迎了上来,眼里隐隐含着笑,点了点头。
卫简心下一喜,让他前头带路。
驿馆后院现下由卫简一行人独占,赵屹看了眼守在门口的缇衣亲卫,让随行的捕快们在院门外候着,只身和陶州判跟着卫简走进了内院。
这是……
走进后院一间厢房,待看清里面的三个人,陶昂和赵屹俱是心头一震,对视时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和难以置信。
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这位卫千户竟然已经先行了一招。
只是,他是怎么知道有人要趁夜杀害房中那父子二人的呢?
既然已经带了他们进来,卫简这会儿也不再跟他们兜圈子,解惑道:“这事说来也是真巧,得记连祈一大功。他无意中听到这对父子跟两名寺僧提及前些日子夜间打鱼时碰到了阴兵借道,想求寺中的高僧给亲手开光两只平安符随身带着。那两名寺僧满口应下,转身时眼里却生起了杀意。连祈多生了个心思,跟着他们父子俩确定了他们暂住的厢房。事关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便让人通知了萧衍,让他带人暗中保护他们父子。没想到,当晚果真有人来杀害他们父子。不过,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而且,他们也真的不是和尚,但是,却真的是承恩寺的弟子,而且,也不是最近才入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