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昂和赵屹被卫简这番话里所包含的大量出乎意料的信息弄得瞠目结舌,足足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扯着有些发干的嗓子发问。
赵屹:“那死了的三个黑衣人是萧兄弟带人所杀?”
萧衍挑着半边眉毛点了点头。
“他们不是真和尚,却是承恩寺的弟子,又是怎么回事?那是承恩寺的俗家弟子?”赵屹说着摇了摇头,自我否定道:“俗家弟子也不用剃光头啊?”
“假和尚,真凶犯!”陶昂忽的拔高了嗓音,猛然察觉到自己失了态,忙拱手致歉。
赵屹被陶昂一句话点醒,难以置信地瞠目盯向被五花大绑着押跪在地上的光头黑衣人。若真如陶州判所说,那承恩寺里还有没有像他这样的假和尚?还有多少?
不敢再往细里想,太让人惊悚了。
“大人,阴兵借道一事,可与扶灵队的失踪有关?”
赵屹心念一动,刚想到这一层,还没来得及开口,陶昂已经问了出来。
两人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卫简,心弦紧绷着宛若拉开到极致的弓,纤细蜿蜒的血丝慢慢爬上了他们的眼底。
卫简静静地与他们目光对峙了好一会儿,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把话说满:“就目前的证据,可能性很大。”
地地道道读书人出身的陶州判在体力上输给了赵捕头,身形一晃跌坐进椅子,脑海里腾地就涌出了数个经手而未破的悬案,心头惊起一阵阵寒颤。
几年前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短短数年间就跻身为香火大寺,他,陶昂,淅州判官,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州衙给予了多大的扶持!
第74章
陶昂苍白着一张脸,后心一片冷汗, 赵屹同样也没好到哪里去。
卫简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无声叹了口气,道:“二位的心情我能体会一二, 然而现下还不到问责的时候,抓紧时机追查到底才是要务。”
陶昂和赵屹定了定神, 尽可能收敛起负面的情绪,悉听卫简调遣。
“接下来,二位就要受累了,请令复核淅州辖内所有僧尼的度牒。”
卫简的这个做法正是陶昂所想, 主动请缨:“承恩寺的度牒,下官会会亲自督检。”
“好, 赵捕头一同前去,我再另外派两个人协助你们。”卫简补充强调:“切记,一切以性命安全为上,万万不可逞强。”
两人得令告退,片刻不敢耽搁地直奔州衙向知州大人请令查验度牒。
“大哥, 现在就把查验度牒的消息传出去?”从厢房里出来, 萧衍低声问道。
卫简沉吟片刻, 点了点头,“让盯梢的兄弟们警醒着些, 对方可是狡诈得很, 小心漏网。”
萧衍目光沉了沉,“大哥放心, 我亲自过去,绝对不会让大鱼给溜了!”
有萧衍跟着,按理说卫简应该很放心才对,但这次不知是怎么了,莫名地心里发虚,好像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不妙情况要发生似的。所以,在萧衍已经走出去好几米远了,卫简还是叫住他,再一次叮嘱他要小心。
从扶灵队扎营地取回来的样本已经放在东厢房里,之前负责取证查验和记录的州衙吏目和仵作也已候着了。
卫简将那对父子也一并带了过来,让他们在门口详细讲述当晚见到“阴兵借道”时的情形,吏目韩青揣着一肚子复杂的情绪奋笔疾书做记录,卫简一边听着一边研究手上的样本,一心二用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
冯达父子事无巨细地将当晚所见重述了一遍,然后被带下去暂时安顿在后院之内。昨夜父子二人莫名其妙地被人从床上拖下来逃过一劫,惊魂未定之下又被带到了这处小院里。他们虽一介草民,又识字不多,但锦衣亲卫的标志性装束还是知道的,但看院里当值的人身着缇衣腰佩绣春刀,便猜到了自己是被什么人所救。往日令人闻之色变的缇骑,如今却让冯家父子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与冯家父子劫后余生的大惊大喜不同,站在门口的吏目韩青和仵作孙敬的心里却只有惊。淅州的地界上没少听说阴兵借道的传言,也不乏言之凿凿的目击者,可南安王扶灵队一夜之间离奇失踪与阴兵借道发生在同一夜,卫千户又询问得如此详尽,到底有何用意?
最后若查不到什么有实际意义的线索,就归咎到阴兵身上?
韩青和孙敬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脑子里的念头翻腾不已,面上却保持缄默。
卫简看着手上的几块石子表面粘着的异物,用棉棒沾水打透取下来,薄薄的几近透明,手感略滑带有韧性,很多特性与海带相似。
“二位,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卫简对站在门口的两人说道。
韩青和孙敬忙应声入内。
孙敬看清卫简食指肚上沾着的东西,肯定回道:“大人,这是咱们淅州特有的一种水草。据小人所知,这种水草对环境极为挑剔,而且只生长在河中间的水底。最神奇的是,这种水草几乎无色透明,在水中如同隐身一般,只有在完全干透的情况下才会微微泛白,幸好它的韧性比一般的水草差,否则危害性堪忧。”
卫简捻了捻指肚上被水浸润后变得透明湿滑的水草碎片,又看了看样本备注标签,脑海中立刻铺展开这件样本在案发地的位置,反复推敲它形成的可能性及可利用性,卫简的眼里浮上一抹喜色。
应卫简之要,韩青找了两名熟习水性的衙役和几条猎犬跟着一同来到了案发现场。两名衙役做了番准备后利落地下水,不多时就将卫简所要之物取了上来。
零散的碎片并不明显,现下一整株的水草拿在手里,轻易就能闻到它特有的草腥气。
卫简让人将猎犬牵上来,让它们嗅水草的味道,然后迅速赶往承恩寺,没想到刚走到半路迎面就碰上了赶来通报的锦衣下属左洋。
“大人,情况不妙,承恩寺的主持弘毅和几个大和尚突然失踪,萧总旗已经带着高晋和淮川前去追捕!”
卫简脸色一沉:“疾行!”
承恩寺发生命案且行凶之人正是寺内弟子的消息已经在城内疯传,但仍有不少未听到消息和外地赶来的香客被阻在了山门之外。
知府刘瑜和知州佟首年亲自坐镇,被阻的香客不敢微词,私下里打听到寺内发生的命案皆大惊失色,喁喁低语地议论着,忽的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惊扰,待看清为首的两名缇骑,人群霎时闪让出一条通道,个个垂首噤声,唯恐有丝毫僭越。
卫简带人径直打马穿过人群进了山门。
刘瑜的脸色极为不好,刚私下里痛骂了佟首年一通,现下见了卫简心里直突突,可又不可不硬撑着镇定,因而面部的肌肉十分不协调。
卫简却无心与他们寒暄客套,立刻让严晖和左洋带队,利用猎犬在寺内开始地毯式搜索。
连祈倒了盏茶递给卫简,温热的茶水入喉,冒烟似的嗓子顿时缓解,抬眼向前面开阔的广场看过去,除了排着长队等待出示度牒核验身份的僧人,广场四周还增设了重兵值守。
粗略打量了一眼,卫简出声道:“核验的人数是不是少了些?”
以承恩寺的规模,广场上排着队的僧人数明显不对。
刘知府几乎要忍不住去抹额头上的冷汗,佟知州这会儿那还敢让上峰出面抗雷,抖着一身冷汗硬着头皮站出来回道:“核验度牒的公告一出,寺里就有不少僧人作势要逃,现已被关押在偏殿里,稍后就押回府衙门大牢严加审问。”
卫简:“除了弘毅几人,可还有逃脱之人?”
佟首年:“山上之前已经在各个关口安排了阻截,到目前为止并没有逃脱之人。”
看来这两个老小子没少调官兵过来。
“佟大人,我适才上山时看到山门外聚集了不少围观的香客,你还是派人尽快疏散的好。”卫简出声提醒。把守山门的官兵没有第一时间驱散香客,用意不难理解,想来应该是受了知州、亦或是知府大人的意,待到下山之时让百姓亲眼看到假和尚们被悉数缉拿押入大牢,借助舆论,或许还可以稍微挽救一下衙门的威望。然而,卫简可以预见的是,百姓们在看到如此多伪僧后可能惊起的恐慌。
是最大效用地挽救衙门的脸面,还是任由舆论发酵暂时牺牲公家脸面而最大限度降低百姓们的心理恐慌,对刘瑜来说本是两难之选,但若选择的前者,起码能够让他今年的考绩没那么糟糕到底。这也是他默许佟首年不让守门官兵驱散香客的理由。
可现下卫简开口,他不能再用沉默继续纵容,只得咬牙吩咐下去照办。
就在刘瑜头疼这次的折子该如何写的时候,严晖脚下生风地折返回来,脸色很是僵硬地抱拳示礼,而后对卫简禀道:“大人,棺椁找到了。扶灵队的人……也都找到了。”
卫简在看到严晖脸色的刹那就心头一跳,听到他这般说话的语气,更是一颗心沉到了冷水里一般,“可还有活口?”
在北镇抚司当差数年,尤其是跟了卫简之后,严晖也算见过不少场面,可想到适才看到的那一幕,他还是失了脸色,摇了摇头,“无一活口。”
二百余人的扶灵队,都死了。
刘瑜眼前一黑,险些跌下椅子。忽听扑通一声,原本站在旁边的佟首年已经晕倒当场。
而当佟首年被人掐着人中救醒时,早已经看不见卫简和刘瑜的影子了。
经年不化的厚重冰层使得这个空阔的山洞宛若一个巨大的冰鉴,山洞中央停放着两口棺椁,而棺椁周围的山壁旁堆放着一具具尸体,群尸拱棺的场景,诡谲而惨烈,宛若人间炼狱。寒冷大大延迟了尸体的腐败,因而此时的山洞中并没有明显的尸臭味。
刘瑜只看了一眼就惨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卫简在就近的尸体旁蹲身下来。
尸体已经冻僵,从表面看并没有致命外伤,不,是连明显的死前外伤都没有。面色泛青,但眼睑、牙龈、指甲没有中毒迹象,口鼻部可见蕈形泡沫,指甲缝隙有疑似泥沙残留物……
初步判断,极有可能是被溺死。
回想到一路走过来时曾经路过一个大水潭,卫简腾地站起身,心口堵得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我自己都后背发凉_(:з」∠)_
补充一下淅州查案小分队名单:
卫简+连祈+萧衍+四个锦衣卫(严晖、左洋、高晋、杨淮川)
(其实我是怕自己写着写着写迷糊了,哈哈)
第75章
“大人,找到了。”左洋走上近前低声道。
卫简抿着嘴角侧身, 跟着左洋走向另一侧山壁。然后在陈放的尸体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大将军左常、内侍岑英、婢女清川、绿绮……
南安王府中有过数面之缘的人几乎俱在。
“死状与其他人无异。”左洋已经检查过, 尤其是左常,竟也是一丝搏斗过的痕迹也没有。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一代大将不是死于沙场,而是陨于这等阴险的暗算, 客死他乡,着实让人唏嘘。
仵作孙敬和吏目韩青被留了下来,一个协助卫简尸检,一个负责书记, 连祈、严晖和左洋从旁配合。其余人等尽数撤到了洞外。清醒过来后迟一步赶过来的佟首年在洞口看到里面的情形后险些二度晕厥,被刘知府如有实质般的尖锐目光下终于拽住了清醒的意识, 并吸取经验当即肃清了洞口,只留下一队精锐官兵把守。
详细尸检证明,所有的受害者皆属溺亡,无中毒迹象,无明显生前伤痕, 并在不大部分人身上发现了或多多少的淅州独有水草的碎片。
“看来, 这些人应该是在昏迷的状态下被暗渡到山里的, 然后被……集体溺毙。”韩青综合现有的证据推测道。
卫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迈步朝洞口走去。
“卫千户, 这……”一次性涉及了二百多人的命案, 还是南安王的扶灵队,消息一出必定全国震惊, 淅州衙门上下,甚至泽中府衙的堂官们,恐怕都难道追责。刘瑜这次是真的心神颤抖了,见到卫简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只求对方能点拨一二,尽快尽善地将案子给了结了,免得自己死得更难看。
虽然一贯奉行走实力路线,但这次卫简不得不承认,能这么快找到突破点,很大程度上归于运气。另外也少不了当地州衙的配合,尤其是陶昂、赵屹等人。故而,看到刘瑜一脸的难色,卫简沉吟片刻后让他稍后等消息,并叮嘱他立刻安排人将里面的尸体火化深埋,同时在附近扩大范围搜山,看是否有乱葬岗之类的弃尸地。
这荒野深山的,又是承恩寺的地界,应该不会有人居住,怎么会有乱葬岗?
佟首年心下暗忖,表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交代下去照办。刘瑜却在听到卫简的这番话后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刘瑜坚持亲自在承恩寺现场督办,他不走,佟首年自然也不敢擅离,卫简由着他们,自己带着连祈他们先行离寺。
“少爷,那些人的死因可是另有蹊跷?”下了山上了官道,四下没有旁人,连祈问道。
卫简挑着眉看向他:“怎么这么问?”
“韩大人推测那些人的死因时,少爷你好像不太同意。”连祈毕竟追随卫简多年,对他情绪的感知比别人敏感了不少,适才那声不置可否的嗯,在连祈听来明显就多了一层意思。
卫简点了点头:“不错。这次得给你记头功。不过,韩青的推测其实也没有错,那些人的确是被溺杀,也的确是在丧失自我意识的情况下被暗渡到山里。只不过,可能不是昏迷,而是被人操控了意识,自己走上船的。”
“阴兵借道?!”左洋极力压抑着声音道。
连祈和严晖也跟着齐齐变了脸色。
严晖曾跟着查办过之前的曹轩案,想到那时安国公世子的异常,惊道:“莫非又是迷魂术?!”
说完又立刻摇头自我否定:“不可能,迷魂术怎么可能同时控制住那么多的人……”
“当然不可能是迷魂术。”卫简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正色道:“是蛊。”
在那些人的眼底,都有一条细细的白线,很容易被不懂蛊之人忽略。
空气顿时随着卫简的这句话凝重了下来。
“据说我朝西南地区深山之中有某些古老的部落擅用蛊,传言中,他们操纵蛊术的秘法也是传承自南安。”左洋平日里最爱打打听这些江湖小道消息,其中就有一些关于蛊术的传言,如今联系传言,心情跌宕不已,“这次的事,莫非和南安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