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 卫简徒手捉了两尾鱼烤了吃,味道差强人意,但总算填饱了肚子,而后又返回了红樟林。瘴气与不知躲在哪儿伺机而动的猛兽相比,显然红樟林更能让他安心休息。
尽管确定林中没有野兽威胁,卫简还是寻了个目之所及最为高大的树木蹿了上去,借助着粗大的枝杈依靠在树干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在脑海中重现着一路寻来的路径。
忽然,一个灵光从脑中闪过,卫简蓦地睁开眼,心里一阵激荡。
他一直以为沈舒南也是同萧衍他们一般,是从外面进入红樟林后遇到了那个迷障阵,被困于其中才做下了记号,然后在走出阵后为了避免再踏入迷阵又一直做下记号,直到走出了红樟林。
可如果情况恰恰相反,沈舒南是从红樟林的这一头走进去,而且是从一踏进红樟林就开始做下记号的呢?可他是怎么又为什么要进到这苍山深处来的呢?记号又为什么在除了迷障阵之后再也没有踪迹?
卫简再度闭上眼睛,内心里两个念头你来我往扯大锯一般,不知不觉的,林中的瘴气由淡转浓又由浓转淡,越来越多的光线穿透树冠照进林中。
卫简可不敢在瘴气林中轻易点火,索性啃了两口硬邦邦的干饼果腹,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顺着记号向迷障阵原路折回。
在他昨晚落脚那棵大树不远的地面上,一阵窸窣的声响过后,两道人影竟从地下钻了出来。完成交接,其中一人再度遁走。
“这个卫简,果然不简单!”听完汇报,整个人包裹在黑袍之中的左护法冷冷地低笑了一声,道:“右护法大人,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在她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同样裹在黑袍中的人,从身量和身形上看,应该是个男人。
黑袍男人颔了颔首,转身在一名玄衣弟子的带领下缓步走进了红樟林。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视线之内,跟在左护法身侧的一名中年男子眉头紧蹙面上带着忧色,道:“那卫简着实可怕,竟然连瘴气都不惧,右护法一人真的能行?”
从卫简再次孤身进入红樟林开始,他们派出了五个修习遁术的弟子轮流跟踪,因为林中瘴气凶险,即便服用了化毒丹,每个弟子在林中能滞留的时间也极为有限。
左护法对卫简丝毫不畏瘴气之事甚为不解,但想到他与神医林泷似乎私交甚密,又觉得不是无法理解,“许是从神医那里得了解毒的灵丹。只是明毒易躲暗箭难防,就算右护法不能一击即中,只要能重伤卫简,咱们的胜算就够了。”
中年男子神色稍缓,不再赘言,目光再度投向红樟林时隐隐闪动着雀跃。主子对卫简恨之入骨,这次若能成功击杀,必定是大功一件。
显然,在场的其他几人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而此时正穿行在林中的卫简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邀功品,他已经在迷障阵周遭徘徊了良久,竟是一点有意义的线索也没找到,正一筹莫展之际,忽的听到一阵断断续续但对他来说含义非常的狼嚎声。
卫简心神一震,忙摸出一只口笛。
这是卫简亲手制作的特殊口笛,吹响时人耳辨别力非常低,但狼却能听得极为清楚,尤其破军是他一手驯养出来的,对口笛的识别能力更强。
破军是卫简的杀手锏之一,它训练的其中一项便是应对瘴气这种毒物,为此没少喝卫简的血,现下正好派上了用场。
当破军矫健奔驰的身姿出现在视线之内,卫简松了口气的同时,心情也跟着沉了沉。破军此时出现,也就证明了沈舒南的确是出事了。
“宝贝儿,接下来就靠你了!”卫简看了眼系在破军颈项上的白色中衣,揉了揉破军的头,做了个继续搜寻的手势。
随着日光渐盛,林中的瘴气变得稀薄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的异香也随之淡化,然而想要追寻一个人的气息也是相当艰难。事实上,那件单衣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破军追踪的最大依据是尿液残留的味道。
尽管想想有些让人抖鸡皮疙瘩,但卫简这会儿只能在心里祈祷,祈祷沈舒南别忍着,给破军多留点线索。
绕着迷魂阵徘徊了一段时候后,破军似乎找到了头绪,方向清晰地迈开了步子,随后逐渐加快缓速奔跑起来,卫简稳稳地跟在它身后。
那是……人?!
卫简心下一喜,拔步飞身上前,待看清躺在地上的那人,心情顿时很复杂。
不是沈舒南,竟是阳武侯。
左洋做事向来周全,在破军的颈项上不仅系了件沈舒南的中衣,另还有个钱袋,里面装着不少解毒丹药。卫简检查了一下阳武侯,气息微弱,却比昨日萧衍他们的状况好上不少,想来应该是曾经服用过解毒丹,但因为滞留时间过长,解毒丹的药效过了。
在给阳武侯服下两粒解毒丹后,趁着他还没醒,卫简又迅速查看了一番,发现阳武侯虽形容狼狈了些,但粗略看来并没有外伤……
破军用脑袋顶了顶卫简的手臂,貌似催促他继续走,卫简知它可能另有发现,但眼下阳武侯这个样子,也不好扔他一个人留下来。于是只得揽住破军的脖颈安抚它稍候。
好在阳武侯没让卫简等多久。
将醒未醒之际,察觉到身畔另有旁人气息,阳武侯出于本能猛地用尽全力向后一蹭,睁开的双眼瞬间迸发出警惕和敌意,下一刻就愣在当下。
看清眼前之人竟是卫简,阳武侯大感意外:“卫千户,怎的是你?!”
卫简将阳武侯的反应看在眼里,正了正脸色抱拳,道:“在下从淅州承恩寺一路追踪至此,没想到竟在这儿遇到侯爷,您——”
“扶灵队!”阳武侯初醒来一时还有些思维迟缓,可一听到淅州二字顿时如遭雷击,神色仓皇地打断卫简,蹭上前来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急声道:“我们被人暗算了,所有,所有人都死了,是那群和尚,是他们干的……”
卫简反手搭上他的手臂安抚地捏了捏,稳声道:“侯爷,我们已经找到了南安王的灵柩,承恩寺也已经被查封,我正是沿路追缉承恩寺主持弘毅他们。您可是被弘毅他们一路挟持至此?又怎会一个人昏死在这?”
阳武侯接过卫简递过来的水喝了两口,稳了稳心神,道:“那弘毅是认得我的,据所说,留着我是想逼我用手里的商队为他们所用。我一路装作无力反抗,待进了这林子之后趁他们不被才得以脱身,没想到绕来绕去迷了路,瘴气又厉害得很,还以为要葬身在这里了。”
卫简:“承恩寺事发,弘毅带人出逃,可是发现了有人追踪?”
阳武侯点头:“没错,而且他们还知道是锦衣卫。所以我趁他们不注意留下了暗号。你们应该看到了吧?”
卫简亦点了点头,正色问道:“侯爷,恕我冒昧问一句,那暗号你怎会知道?”
阳武侯眼含愧疚,道:“那是锦衣卫更换联络暗号时的备选之一,我曾在尚清的书房偶然见过,若非这次情急无奈,我断不会给尚清徒惹麻烦。”
尚清,便是北镇抚司镇抚郭存义,卫简的顶头上司,更是半个师父。
即便是曾经的备选暗号之一,如今泄露出来,郭镇抚是怎样也难逃被责罚一顿了。
无论怎样,现下绝不是追究这种细节之时,更何况卫简还挂心着沈舒南,见阳武侯恢复了些体力,便搀扶着他继续跟随破军往下走。
拖着个阳武侯,行进的脚步顿时缓慢了许多,尽管对方再三表示可以将他暂时安顿在一处等候,但卫简还是坚持带上他。一来听他说弘毅他们曾进入林中,留他一人在总不放心,二来若发现沈舒南的地方距离太远,再折返回来寻他恐怕更耽误时间。
头顶的光线由强转弱,午时已过。卫简发现阳武侯的呼吸变得愈发粗重,忙补了颗解毒丹给他,刚想暂时休息一下,忽然,走在前面的破军停了下来,低低嚎了两声。
卫简抬眼看向面前不远的一处山洞口,眼睛一亮,将阳武侯原地安顿好,道:“侯爷,你且在此稍后,我去看看就回。”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人:简简,你都捡了两拨人了,咋还没捡到我呢【生无可恋脸】
第78章
将破军留下看护阳武侯,卫简小心翼翼拨开洞口的丛棘藤蔓走了进去。
山洞并不深, 而且相对比较干燥, 空气中的瘴气也要比外面稀薄许多,算是林中不错的栖身之地。
洞口失去了遮挡, 光线投射进来,卫简走了十米不到就将洞内看了个周全, 然后一眼就看到了贴靠在里侧山壁上的青衣男人。
卫简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鼻端突然嗅到的明显血腥味让他顿时心下一沉,定睛一看,只见沈舒南的两侧手臂上竟有好几处刀痕, 伤口虽为见骨,但刀口处肉皮翻开, 血迹凝固,看着也挺瘆人。
第一时间喂他服下两粒药丸,卫简仅仅蹙着眉头服他坐起来靠着自己,果然,在他背部也发现了两道刀伤, 所幸比手臂上的浅了许多, 看起来应该只是划破了肉皮。
沈舒南受过的伤, 不知比沈舒南现下的严重多少,若易地而处, 这点刀伤卫简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也是奇了怪了,换做沈舒南, 就觉得格外碍眼。
紧盯着沈舒南苍白的脸,直等了将近一刻钟还不见他有苏醒的迹象,卫简心里有些发急,抬眼看了眼洞口后,迅速从腰间摸出之前取血时所用的那个细颈瓷瓶,寒光一闪,细蜿的血流就无声地淌入抵着伤口的瓷瓶口里。
因为不确定沈舒南到底在红樟林中滞留了多久,中毒有多深,卫简足足取了小半瓶的血才罢手,随后尽数给沈舒南灌了下去。
在师父和师兄面前,受伤出一点血都要被念上三天,现在倒好,连着两天放血,若是被师父和师兄知道,恐怕未来三年耳根子都清净不了。
“沈舒南啊沈舒南,按你的俸禄,喝我这两口血,你恐怕得请我吃个三五年的馄饨才行了!”卫简又灌他喝了两口水,然后扯着自己的衣袖替他擦干了嘴角的血渍和水渍。
啧啧,别说,沈大人苍白着一张脸昏在人臂弯里的模样……还挺别有风情的。
“卫千户!卫千户?”洞口外阳武侯的声音有些急切:“你在里面可还好?”
卫简低头看了眼沈舒南,见他的眼皮好像动了动,心中一喜,冲着洞口道:“我没事,请侯爷稍等,我们马上就出去!”
阳武侯松了口气,声音由远及近:“我的气力恢复了不少,还是看看能不能帮些忙吧。”
沈舒南身上有伤,乍然清醒后体力定然也需要个恢复的过程,卫简急于将他带离这里,有阳武侯搭把手自然更好。
至此余生,卫简都铭记着自己这一刻的一念之差,并时刻引以为戒。
变故仿佛只发生在刹那之间。
当卫简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和沈舒南的位置已然对调。沈舒南反身挡在他身前,双眼已经睁开,素来温和的眼里此时充斥着满满的担忧和诧异,还有一丝庆幸。
卫简在沈舒南的目光中瞬间回过神,动作几乎与思维同步,一柄薄如蝉翼的飞刀脱手而出,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破空时划过的寒光,阳武侯闷哼了一声腾腾腾倒退几步,后背撞上山壁,靠蹭着跌坐在地。
“没想到,卫千户竟也善使暗器。”感觉到体内的迅速抽离,阳武侯心中一寒,暗道不妙,表面上却不敢在卫简跟前却不敢有一丝半毫的露怯,“巧啊,我那只暗器上同样淬有剧毒——”
“那又如何?”将沈舒南扶靠在一旁,卫简起身一步步走向阳武侯,扯了扯嘴角,坐在他背后的沈舒南看不见,但阳武侯却将他眼里跳跃着的嗜血的光芒看得清清楚楚,恐惧的颤栗如洪水一般从心里漫了上来,仿佛顷刻间就能将他湮没。
阳武侯声音发颤而不自知,陡然拔高嗓音道:“你难道要坐视沈舒南毒发而不顾?!”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话音未落,卫简欺身上前一个手刀就将人劈晕。
卫简现下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怒发冲冠。
他现下恨不得当场弄死阳武侯,也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沈舒南。
后背上的疼痛让沈舒南的意识彻底恢复,看着迈步走向自己的卫简,沈舒南在他犹如实质化的怒气中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扯着火烧火燎的嗓子干巴巴扯出了个苦笑:“卫兄——”
卫简抬手打断他,心情糟到擦着火信子就能点爆,“你先什么也别说,等出去了定让你说个够!”
沈舒南蓦地升起一种想要缩脖子的冲动,肩膀一抖就牵动了背上的伤,顿时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卫简脸上的寒意更重了,三两步走上前查看沈舒南的后背。
这种梅花形暗器厉害之处不在伤口,而在于毒。加之沈舒南扑过来时挣扎间避开了后心的致命处,故而伤口并不算严重。
手起手落,原本嵌在沈舒南背肉里的暗器就被卫简给拔了下来,反手收进了腰间的香囊里。忽然,他身体猛地绷紧,神色郑重地看了眼沈舒南,快声道:“有人在靠近,你且在这里待着,无论外面什么情形,我没叫你,千万不要出来!”
说完,不待沈舒南反应,卫简脚下一蹬就蹿了出去。
沈舒南伸出去的手孤零零地停留在空气中,连卫简的衣袖都没来得及碰触到。
百无一用,是自己!
一边反省着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沈舒南一边放轻动作靠近洞口。卫简出去的时候又顺手将洞口遮掩了起来,不过透过丛棘藤蔓的空隙依稀能窥到洞口外卫简的背影。
沈舒南看了眼悄无声息躺在附近的阳武侯,回想起他刚才的黑手,还是扯了些韧性良好的藤蔓将他五花大绑捆成了个粽子。
足有半人高的巨大苍狼躯体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赤红的双眸紧紧盯着卫简视线所望的方向,忽的,狼首高昂,幽长而又穿透力十足的狼嚎破口而出。
“不好,撤!”苍老的女声气急败坏地临阵下令撤退,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甘。
卫简的身影近在眼前,覆面男子双眼紧紧盯着仿佛触手可及的立功机会,心有不服:“左护法,他现下不过一人,咱们合力又何必惧他!”
“蠢货!”左护法声色凛厉低喝:“休得多言,马上走!”
覆面男子双眼赤红,却终是不敢轻易违抗左护法之命,心不甘情不愿地调转回头。
破军紧绷的躯体渐渐放松下来,预示着警戒状态解除。卫简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轻松,反觉有些遗憾。只有对方出手,他才能抓到更多的线索。这也是他一开始就交代左洋他们不要跟着破军一起进红樟林支援的最大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