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强烈的不甘,从心底涌了起来。
不能担当近侍……
连信也不能送到她面前吗?
她不愿意。
向来顺服的心中,竟然冒出了反抗的念头。或者说——这种反抗的念头,是打从一开始就存在于黑夜的她的脑海之中的。只不过,现在的二者融合了,她同时拥有了两种性格罢了。
这一瞬,她竟然只想不管不顾地逃走——
想去见一期。
想要……
想要去见那个人。
温柔的……
那个人。
于是,她就做好了这个叛逆的决定。
想要离开本丸,凭借她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寻求其他人的帮助。在本丸之中,能被她信赖的人少之又少。找来找去,她也只能找来加州清光、大和守安定与山姥切国広。
“主君想要离开本丸,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会很困难。”
“仅靠我们保护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那么,既然如此,就在三日后的……嘘,长谷部过来了。”
四个人的会议仓促结束。
……
一切都在秘密之中进行着。终于到了约定的那天,阿定如约在半夜偷偷溜了出来。庭院里一片黑魆魆的,毫无灯影水光。
“主君,准备好了吗?”加州清光问。
“……已经准备好了!”她答得大声。
大和守安定矗在阴影里,垂头不语。半晌后,他忽然道:“主君去大阪那样的地方……是想偷偷地去见一期一振吗?”
阿定微呼了一口气,点头道:“是的。”
大和守安定的眸光垂落下来。
“一期一振是主君亲手锻造的刀剑吧?”
“……是的。”
“……”
漫长的沉默后,大和守安定露出了明快的笑容:“主君,我会保护你的噢。”轻快的语气,和之前并无差别。
加州清光扯了扯嘴角,说:“大和守安定,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啦。还是主君的安全为第一。准备好了吗?我可不太会用付丧神的力量来穿梭时空……我不擅长这个!”
光芒渐渐涌起。
时空穿梭的白色光芒,铺天盖地地涌来。一阵刺目的炫白后,阿定重新睁开了眼。
四下一片静悄悄的,是安静的夜晚。几棵柳树垂着枝条,在夜风里无声地摇曳着。她的身后没有加州清光,也没有大和守安定与山姥切国広。
——糟了!
联想到加州清光所说的那句“我不擅长这个”,阿定顿时有些忐忑。
是因为力量不足够,所以大家都走散了吗?
他们还能够回到本丸去吗?
她环顾了一下无人的四周,呼喊了付丧神们的名字。无人回应的结局,愈发肯定了她内心的猜测。她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在大阪,已经无人可以保护她了。
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没有虚伪的身份,没有银钱与亲人,没有付丧神。
她要在这里,凭借自己的力量寻到不知身在何方的一期一振。
……啊,想一想就是个很困难的事。
她抬起头来,注视着黑夜的大阪城——
金城,又称作锦城,最初由丰臣秀吉下令建造的城池,乃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名城。而现在大阪城的城主,应该是秀吉的子嗣,丰臣秀赖。
阿定微呼了一口气,步入黑夜之中。
第40章 大阪
没有住宿的屋宇, 也没有洗澡的热水,阿定在街头露宿了一夜。等到次日天亮,她去河边就着水面梳了下乱糟糟的头发, 决定进行计划的第一步。
想要长久地在大阪混下去, 没有钱可不行啊!
此时的大阪,远远够不上“城”的规模, 只能算是个以本愿寺为地基的防御要塞。最中心的建筑, 乃是“本丸”, 旁边本应还有二之丸、三之丸之类的附属城郭。但因德川家的要求, 丰臣家拆毁了附属的二之丸、三之丸, 使得大阪城只剩下了裸城;城外的运河,也被填平了。
为了彰显丰臣家的财力,下令建造这座要塞的丰臣秀吉要求在建筑上饰以金箔,远远望去,整片城池都闪闪发亮,犹如佛前的宝座似的。但那光秃秃的、堆满废石的外围,还有被填平的水渠,却透着莫名的衰败味道。
金玉与败絮, 似乎同时出现了。
这座建筑贵归贵矣, 阿定却是决定进不去的。要想挣钱, 只能去其他的地方——大阪城附近有一些小的村集, 正适合往来的路人落脚。
她小小地休息了一会儿,就沿着土路朝某个方向笔直地走去。沿途遇到了几个挑着担子的行商,便顺口问了下路。
“是二条城那边的人吗?”路过的行商听她口音, 便笑眯眯地问道,“穿的也很富丽……为何一个人匆匆而行呢?会很危险噢。”
阿定谢过了他好意的提醒。
虽然不知道二条城是哪里,但想必离京都、丹后都不远吧。
到了第一个村集,她微呼了口气,开始挨家挨户地扣门,询问那些村民是否需要雇人。但是村人往往只探头看她一眼,就摇摇头拒绝了。
“哪里雇的起仆人呢?我家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会是个骗子、盗贼吧!”
“既然是女人的话,找个男人养你不就好了……”
忙活了一上午,她都没能找到工作,只能在路边找了口大木箱子坐下来,揉一揉酸疼的脚。因为出来的匆忙,她没怎么收拾行李,身上的衣服都显得和这个村落格格不入。
她本来就生的漂亮,在村子里问了半天,十分醒目。两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悄悄地靠近了她,和她打起了招呼。
“小姐,在找赚钱的活吗?你家的男人呢?”一个叼着草杆的男人笑嘻嘻地朝她打招呼,黑乎乎的手探进胸口,毫不顾忌形象地抓挠着。
另一个男人却剃了个锃亮的光头,像是个不正经的法师,也嬉皮笑脸地问她:“要不要陪我们喝酒?会给钱的,很多钱!”
阿定可没有那么傻。
“不用了!”她很不高兴地回答。
“干嘛那么生气啊?一起玩一玩。”假法师也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作势要上来抓她的肩膀。
阿定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可没有付丧神。这两个家伙,只能靠自己来对付。要是惹怒了他们,自己的小细手腕是肯定掰不过他俩的。
于是,她眼珠一转,就把声音放柔了,细声细气地问:“请问,给多少钱呢?我要养活我的弟弟和婆婆,钱给的够多,我一定会去的。”
假法师听了,果然很高兴。他收回了手去摸索自己的钱囊,说道:“一个晚上的话,大概……”
趁着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阿定一把掀起地上的箩筐,扣到两个男人头顶,撒开腿就跑。
“女鬼都不想陪你们!”
——她很气鼓鼓地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卖力地朝小巷子里冲去。
两个男人知道自己被戏耍了,面孔涨的通红,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假法师破破烂烂的草鞋掉在了地上,他也不去捡,竟然光着脚朝阿定冲来。
“抓住那个女人!”
“竟敢戏弄俺!!”
阿定跑得飞快,很快就冲出了村落。她只顾着逃跑,没有仔细看路,一不小心,就冲到了仅限贵人轿舆使用的大路上。好巧不巧,还偏偏正好有一抬笼轿路过。
她回头瞥一眼假法师的功夫,就背身撞进了武士群里。
“哎哟!刺客!”
“是女人啊……”
“是一个女人!”
武士们被撞得东倒西歪,阿定也跌在了地上。脚上皮肤一疼,她知道是肌肤被土路上的石子擦破了。还来不及倒吸一口气,几把雪亮的刀就横到了她的脖颈间。
就在这时,假法师和伙伴追了上来,他一句“臭女人找死”还没说出口,就被眼前的阵仗吓呆了。武士们见到假法师,齐刷刷将刀的方向转了过去,整齐划一地指向他。
假法师吞了口唾沫,“啊啊啊啊”地叫唤着,老实地跪下了。
一名领头的武士走上前来,问跌在地上的阿定:“你是谁派来的?”
这武士穿着厚重的盔甲,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来,看起来十分威武。
“我……”阿定瞥一眼假法师逃走的方向,小声道,“我只是被人追赶着,不小心……”
“不小心?!”武士显然不信她的说法,“真是鬼话!”
阿定:……
啊,女鬼说的话,确实是连篇鬼话没错啦。
就在这时,轿笼的帘子微微抬了起来,一只握着折扇的手探出,轻轻地扬了一下。
形状纤细,保养得当,是女子的手。
武士见状会意,对阿定说:“你把头抬起来。”
阿定懵了一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抬头了。
那轿笼边握着折扇的手,悄然收了回去,衣袖流水似的。武士见了,便步回轿笼旁,弯腰恭敬地听着。等到他的主人发完命令,这武士又派人去假法师身旁询问了什么。
好半晌后,这武士对阿定说:“你原本是要被处死的,但是我家主人愿意留下你一条命,条件是你需要跟我家主人一起回去,服侍主人。”
阿定还有些懵。
女人……要自己服侍吗?
这是看上了她的什么呢?
但不必面对武士的刀口,总归是好事。如果真的因为冲撞了贵人而被关起来了,那她可想不出什么逃出去的好办法。
***
轿笼里坐着的女子,确实身份极为高贵,甚至远比阿定猜测的要高——她竟然是阿淀夫人,亦即是大阪城主丰臣秀赖的生身母亲,呼作“淀殿”。
阿定跟着淀殿进入了大阪城。
大阪不愧是丰臣秀吉苦心建造的杰作,不仅高大雄浑、令人震撼,还极为富丽堂皇。远看连成一片、闪闪发亮的金箔,在近看时愈发的刺目耀眼。若是仔细一瞧,还能发现那金箔体上似有着佛莲的纹路,栩栩如生。
只可惜,裸城之外,便是一片惨败废墟了。
德川家早就不再臣服于丰臣家,在大坂冬之阵围城后,德川家就要求丰臣家拆毁自家要塞。这片毁去的附郭,只是战争动荡的一片缩影吧。
淀殿居住的本丸,依旧是奢侈豪华的。但阿定曾在穷奢极欲的平家待过一段时日,也不会像个初来乍到的乡村女子一般大惊小怪了,淀殿对她的表现甚是满意。
“既然进来了这里,那我也就不必自道身份了。”淀殿坐在上席,一袭华美衣衫迤逦错落。她四十余岁,乌发白肤,眉眼细长,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据说丰臣秀吉在生前十分宠爱身为侧室的淀殿,将“淀”地的一座城池赐给了她,这也是淀殿这个称呼的由来。
“你有幸能服侍大阪的城主,这是你修了好几世的缘分。”淀殿对她说着,声音很飘忽,“让他将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开……只注视着你。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你拥有这样的容貌,这不困难。”
阿定蹙眉,仔细地思索了一下。
大阪城主是丰臣秀赖。
秀赖的妻子……
是千姬,德川家的女儿。
啊,原来是敌人的女儿啊。
“你叫什么?”淀殿问她,“听说你在附近的村子里找赚钱的营生……住在这里,就不需要再辛苦劳作了。”
“我叫做定。”阿定回答。
“这个名字不好。”淀殿说,“大阪城里没有‘定’。……夏天就要来啦,已经是三月了,你就叫做‘夏’吧。阿夏,是个很生机勃勃的名字呀。”
阿定点了点头。
“夏”这个名字,不会存在得太长久的。
因为大阪城的夏天……
很快就会结束。
第41章 秀赖
在淀殿的要求上, 阿定换上了新衣服,去拜见自己的新主人。
大阪城的本丸居所,处处皆是豪华舒奢。抹了金漆的门扇上绘着五七桐, 其中间或夹杂着满河岸的泽泻纹图样。因要到夏日了, 薄透的竹帘已经撑了起来,在春末夏初的风里绵软地轻晃着。
丰臣秀赖坐在帘后, 一切皆是模模糊糊的。他似乎是个身材高大的人, 但那层帘子将他的身形遮去了泰半。不仅如此, 即使身在城中, 他也带着如同壶装女笠一般的帽子, 垂下的白纱将面貌尽数藏去了。
“你是阿夏?”这位大阪城主发话了,并不是很威严,反而很亲和。与阿定曾见过的贵人们相比,秀赖并不像是肩负着丰臣家全部希望的君主,而像是个普通人。
“是。”阿定回答。
大阪城主似乎对她的美貌并没有兴趣。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屋外头湛蓝的天幕,用扇柄扣击着地面,似乎是在为谁的和歌击节。半晌后, 秀赖道:“你不必来服侍我。”
他的声音略有些疲惫。
想来也是, 在刚刚过去的冬天, 曾经臣服于丰臣家的德川家已攻来一次, 可大阪城的外城却被屈辱地拆毁了。父亲一辈传下来的天下大业,似乎岌岌可危,不停地被德川家所动摇着。无论换成是谁, 都不会感到轻松的。
阿定对他的话语微惑。
秀赖见状,解释道:“并非是苛责于你,而是因为……千姬应当不想我宠爱你。”
阿定扬起头,小声道:“殿下这么体贴,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