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赖摇了摇头,道:“她不会高兴的。她并不想见到我。”说罢,便不再说话了。
漫长的沉默,似乎已隐约道出了这对夫妻间的隔阂与万水千山。阿定并不是真心想要获得秀赖的宠爱,因此也没有拂他的逆鳞,只是安静地应下了。
临退下时,阿定眼尖,瞥到秀赖身侧的朱漆矮柜上似乎摆放着什么——那是一柄刀,因帘幕的遮挡,显得隐隐绰绰的,叫人看不清。
这把刀会不会是一期一振的本体呢?
她不由天真地如此想到。
不,不对,稍稍有些短了,看起来只有一尺二寸余,不是太刀。
她的目光却让秀赖误会了什么。这位温和的城主开口道:“我容貌丑陋,不能见外人。……你无须服侍我,也不要对这感到好奇。”
阿定连忙道:“我并不是在看殿下的容貌,而是觉得殿下身旁的那把刀。”
“哦?”秀赖似乎有了些精神,“你对刀有所了解吗?真是少见。”
“稍稍有一些吧……知道一些厉害名刀的名字。”阿定回答,“三日月宗近什么的。”
“啊,你是说五阿弥切吗?”丰臣秀赖是个爱刀之人。闻言,他收起扇子,略有兴致地回答,“曾经是足利将军的刀,我也曾把玩过一阵。据说足利将军死前,用五把刀拼死战斗,英勇不可比拟,这把刀便是其中之一。”
阿定微震了一下。
三日月宗近曾在丰臣家真真实实地流传过……
感觉还真是奇妙。
“五阿弥切?”阿定喃喃道,“是改过名字吗?”
“是啊,意思是将红尘烦恼都割断。”秀赖说,“你倒是很有见识。阿夏,你是哪里落魄的贵族之女吗?”
不怪他这样想,面前这叫做“阿夏”的女子,身上有着一股独特的纤细气质,像是曾经的京都人所崇尚的温雅隽秀。说话的语调,也是温柔缠绵的。
从二条那边嫁来的德川千姬,说话时也有这样绵软的气韵。
阿定没有回答。
秀赖却并不觉得她冒犯,而是反身持起了那把搁置在矮柜上、一尺二寸的刀,说道:“这把刀叫做‘鲶尾’,因为像鲶鱼的尾巴而得名。虽不如太刀那样威风凛凛,却非常趁手锋利。”
他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会儿鲶尾藤四郎的事儿,终于觉得自言自语十分索然无趣。意兴阑珊地搁下刀后,让阿定退下了。
临走前,他问阿定:“女人喜欢些什么呢?”
阿定也不太懂。她绞尽脑汁,回答道:“漂亮的衣物,首饰。热闹的宴会,和歌与音乐。”
秀赖点点头,挥手示意她退下。
***
过了两天,阿定终于明白秀赖为什么要问她这样的问题了。为了取悦千姬夫人,秀赖在大阪城里举办了隆重的宴会。一整个晚上,天守阁下的草坪上都热热闹闹的,美丽的舞女们拍击着白鼓,挥舞着红日金底的小丸扇,摇曳的灯火悬满了屋檐。
阿定自然是不能出席这样的场合的——如果被千姬夫人瞧见了,秀赖殿下的处境指不准就会更惨呢。
她一个人独自眺望着热热闹闹的宴会,很是百无聊赖。
“……主君?”
有人在喊她。
恍惚间,阿定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这才会听见一期一振的声音。于是,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说:“太累了吧,才会这样……”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见到一期一振呢?
——完全不可能嘛。
“主君。”
但是幻觉还是挥之不去。
“真是的……”她揉着太阳穴,很是困扰,自言自语着,“是因为看了一期的信的缘故吗?”
终于,有一个年轻男子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他掰开了阿定捂着耳朵的手,对她温柔地笑道:“主君,是我。从你进大阪城的那一刻,我就在了。”
夜空里有焰火,倏忽蹿上天际,炸开星星点点的光彩。他面庞的轮廓,在辉煌的灯火里一明一灭着。
绽放的花火,拥有驱魔的能力——这时的人们是这样想的。
和□□一起从西洋传入的烟火,简直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用烟火点亮夜空的话,就可以将一切的灾厄与困难都送走了。
“……”阿定吃惊地张开了嘴,“是一期一振吗?”
“是。”一期松开了手,回答道,“我给主君写过信,说我会回大阪城来看一眼。主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了。”
顿了顿,他凝视着阿定,嘴边微笑的弧度愈甚了:“这次,主君是来找我的吧?”
很快,他就自己给出了回答:“嗯,一定是这样的。”
尚且沉浸在重逢之喜的阿定,飞快地撇了下嘴,说:“自说自话。”
“我猜错了吗?”他笑着问。
“……倒,倒也没有啊。”阿定小声地回答。
于是,付丧神悄悄扣住了她的手掌,将手指挤入了她的指缝。
第42章 千姬
掌心不可忽视的温度, 令阿定微微低下了头。
啊……
是一期一振啊。
原来他一直都在。
“为什么没有付丧神跟在主君的身边?”他询问,“从主君进入大阪城开始,我就注意到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阿定老实地回答:“我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一期微微蹙眉, “为什么?那太不安全了。溯行军……溯行军随时会袭击您。”
“我想见你。”她的声音愈发轻了, “只是这样而已。如果真的因此被溯行军杀掉的话,那就是注定的命运吧。”
一期一振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主君是最重要的。”
他反复地说了两次。
顿了顿, 他松开了手, 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道:“我送您回到本丸去吧。”
“……?!”阿定极是不可置信。
——好不容易见到了一期一振, 他却要将自己送回本丸去吗?!
“我不想回去。”她立刻否决道, “如果回去的话,我会再也收不到一期的信。一期写给我的信……都被三日月留下了。我看不到。”
一期一振露出微愕的神色。
“不,还是请您回到本丸去。”他想了一会儿,依旧如此说道。
付丧神固执的担忧,令阿定又烦恼、又开心。这矛盾的心情,就像是同时品尝着苦涩的草叶与甜腻的糖糕似的。
但她始终不想离开一期,于是,只能用处自己习惯的那一招——她搂住了一期一振的腰, 很固执地说:“一期,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啊。”
仓促的拥抱, 令水蓝色短发的付丧神如被按下了定格键一般, 悄悄僵住了。他无所适从地伸着手臂,不知该做些什么。最后,他将手掌慢慢放在阿定的肩上, 安慰道:“主君……您这样的话,我会忍不住逾越的。”
但是,总算没有再提起将她送回本丸的事情。
阿定埋在他的怀里,心底微微地舒了一口气。她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与自己亲手锻造召唤出的刀待在一起,真是一种微妙的感觉。
又有一束花火蹿上了夜幕,绽成了星星点点的金毫,像是下一刻便会洒满肩头的星屑。一期一振仰头,那明灭的花火之光便倒映于他温柔的瞳眸中。
“主君看过烟火吗?”他问。
“其实是第一次。”阿定的声音闷闷的,“……但是,有在书里读到过。”
“这是能够将所有灾厄都送走的花火。”一期一振慢慢说,“如果烟花升的很高的话,家运也会变得很好,会一直快乐安康。……我曾经的主人,都是如此笃信着的。西洋传来的东西,总是神奇的。”
“快乐……安康?”阿定很遗憾地说,“要是早点看到花火就好了呢。”
“主君不快乐吗?”一期一振询问。
“虽然在看到花火之前,都是不快乐的,”她说,“但如果能一直和一期一振在一起的话,一定会很快乐的。”
她从没这么大胆地说过话。
一期一振微愕。
他的眸光动了动,双手终于落到了主君的腰间。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回答,“我想保护着您。”
阿定的心脏被一种名为“幸福”的东西充斥着。
——没有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候了。
身体表面的刀纹又鼓噪起来了,但是她并无暇去顾及这些。
……随意吧,随意吧。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如果主君真的不想回本丸的话。”一期一振开口,轻声道,“我会在这里保护着您,直到……那场大火之后。”
阿定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大火。
那场烧毁大阪城的大火吗?
在即将到来的夏日里,把一切繁华都烧毁的大火吗?
一期一振吉光也被烧却的大火吗?
“不、不。”阿定连忙摇头,说,“要你亲眼目睹那场大火,我实在是不愿意。我们快点离开吧……你一定不会想看到的。”
一期一振笑眼一弯,露出柔软的笑意。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的主君。
“……早就已经没事了。”他继续说着,“因为现在的我,是属于您的。”
天守阁下,驱走灾厄的烟火倏然停止了,那些纷繁旖旎的乐声与歌声也戛然而止,几名武士行色匆匆地从外头进来,拜见淀殿与秀赖——似乎是有什么事情突然发生了。这场繁华的宴会,就此打住。
阿定站在走廊转角处,看着贵人们纷纷散去。
秀赖戴着斗笠,形色匆匆地朝本丸步去。几名身份高贵的家臣跟着他,一路在恳求着什么。几个人行过木质走廊,丝绸制的裤子在地上摩擦出沙沙的轻响。
“殿下!若是您能去见一见将士,一定能够鼓舞士气。”
“哪怕只有一面,让他们知道您是存在的……”
“一直不露面的话,难免会动摇士气!”
然而,这肩负着丰臣家全部希望的年轻家主,却只是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一言不发。那些家臣的恳求之语,尽数被他抛在身后。
在他离开后,一名年轻女子在众多女官的环簇下款款行来。她衣装华美,年轻的面庞却挂着刀锋似的忧愁,方才的烟火似乎完全没有给她带来快乐,正是秀赖殿的正室,德川千姬。
她瞥见阿定的身影,陡然停下了脚步。
很快,她便携着众侍女走上来了。待打量了阿定的容貌后,她面上那忧愁便化作了莫名的恼怒,像是被人戳到了尾巴的猫似的。
“你就是夏吗?”千姬夫人高高在上地质问道,“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我是阿夏。”阿定老老实实地回答,避开她的锋芒。
千姬的眉心皱得愈紧了。
她的胸脯起伏了一阵,口中说道:“你是得不到殿下的宠爱的。还是趁早离开大阪城吧。”
她瞧着阿定的眼神,实在算不得友好。
顿一会儿,千姬又问道:“听闻前几日,殿下将你召去了房中?”
“……只是谈了和刀相关的事情。”阿定回答,“殿下说他的爱刀名为‘鲶尾’。”
千姬的神色好像轻松了一些。可很快,她又警惕起来:“只说了这一些吗?”
“不止。”阿定摇摇头,“还问了……”
“还说了什么?!”千姬被她的欲言又止激怒了。
“还问了您可能会喜欢什么。”阿定答,“我回答,夫人也许会喜欢热闹的宴会。”
千姬愣住了。
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桧扇,神情很古怪。
好一会儿后,她对阿定说:“我不喜欢宴会,太吵闹了。如果殿下要问的话,就让他亲自来问我吧。”
说罢之后,她便带着侍女们离去了。
阿定看着千姬夫人远去的背影,心下一时有了个诡异的念头:也许千姬本人并不厌恶自己的丈夫?
若不然,何至于特地跑来警告自己呢?
***
阿定很快知道了那日宴会被打断的原因——
德川军又开始进攻大阪了,十余万人的军队已开拨路上。而此刻的大阪城,最强的武力也不过是五万余人的浪人集团罢了。要想对付来势汹汹的德川军,实在是困难。
丰臣秀吉留下的天下,似乎越发摇摇欲坠了。
如山的重压之下,秀赖却并不显得烦躁。他似乎越发深居简出了,不愿意见任何外臣,即使是火烧眉头的军情,也无法将他请出帐外。
在这样深居简出的生活里,那位生活在侧丸的千姬夫人似乎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他又一次将阿定喊了去,问道:“上次你所说的宴会与音乐,她都很喜欢。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阿定有些疑惑。
“可是夫人说……她不喜欢宴会。”阿定小心翼翼地回答,“她说,殿下若果要问她喜欢什么,可以亲自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