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珠——沈碧瓷
时间:2018-07-18 09:35:36

  摊主头戴纱笠,看身形年纪不大。手持一只手掌大小的扇贝,另一手持刀,正在一枚洁白的内壳上小心刻绘。
  明珠暗暗称奇,此人年纪轻轻,刀工之纯熟生平罕见!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耳畔传来许伯友的吟诗声:“群子游东山,风轻桂花黄。西池凉露满,吹断月中香。”
  明华一直关注着这群人,闻诗惊道:“好诗!”
  不愧是云深学院的学子,才学不容小觑。
  “伯友兄此诗一出,我等皆无颜以对了!”
  许伯友成竹在胸,见明珠也面含赞许之,暗暗欢喜。
  明华又念了遍此诗,叹了一句:“可惜此时无月。”
  有学子对他笑道:“此诗重在意境,莫要强求同景了。”
  “是啊,伯友的诗句,我们院长都夸才气逼人呢!”
  明华面孔微红,低了头不再言语。
  明珠见兄长有羞愧之态,哼了声:事先备好的诗也有脸这般吹嘘!
  她略微沉吟,半闭双眸,将周遭的景致全纳于胸怀,脑中将前朝桂花相关的诗句梳笼了一遍,截取精华,汇成新诗,轻声念道:“山中寻寺僧,偶得云中桂。欲知岁何许?唯道香如故。”
  此诗一出,周遭一片静谧,几可闻风动花落之声。
  诸子面前,仿佛出现一张水墨画卷:诗人在云雾飘渺的山间寻找僧友,偶然发现了一株桂树。想问桂树已有多少年岁?满山空旷无有应答。只有那年年不变的花香,似在倾诉岁月流长。
  许友柏痴了一番,呆呆的反复吟颂:欲知岁何许,唯道香如故。
  同来的学子面面相觑:伯友的诗,可被那位小娘子比下去了呀!听伯友唤她月小姐,合浦姓月的小姐中,何曾出了这么个才女?
  明华即惊且喜,瞧着妹子的眼中满是骄傲。
  明岚拂去面颊畔的发丝,心底沉沉欲坠:妈祖的点化,竟这般厉害?!
  许柏友望着明珠满腹感慨:姨娘只道此女貌美善斗珠,谁知竟也有这等才华!心下忽地咯噔一记,如坠深渊:他不过一介庶子,再得父亲宠爱,身份也无法改变!月明珠天之骄女,看得上他否?
  他内心交锋,又觉得自己今日这番做作实在是自取其辱!直想一走了之,却又不拉不下面子,一张脸青白交接,精采极了。
  那刻贝的男子,手中刀速忽快,行刀酣畅流离,半柱香的功夫,贝壳内显示出一幅奇妙的风景画来:正是方才明珠所念桂花诗的再现。群山险峰中,一名仙风道骨的诗人,侧望云雾间一株高大的桂树。花叶间缀满细小的桂花,精细逼真。
  这一手刻工,不知苦练了多少年!
  男子还在贝壳的右侧留白处刻下了明珠的诗句。
  长长松了口气,他起身行至明珠身边,将贝壳递予明珠,一边道:“今日多谢月小姐提点!”
  明珠眉稍微挑。看来也是个熟人?她掂量了下那贝壳,沉吟道:“此乃白蝶贝。内壳洁白晶莹,但是壳身太薄。稍不注意,便会毁了这难得的母贝。”
  男子冷不防明珠与他说道这些,楞了楞才应道:“壳薄方显技艺。”
  明珠却对他道:“你去买只砗磲壳来。”
  男子讶异之下,飞快的在卖贝壳的小摊上买了只手掌大小的砗磲。
  砗磲,海中最大的贝类,素有贝王之称。最难得的,是在它粗糙难看灰不溜秋的外壳下,内壳却是莹白如玉丽质天成。前世继水晶之后,砗磲的价格也被炒热。明珠研究过一阵后未曾跟风。只因砗磲在海中的数量过于庞大,除非是个中极品,否则并无投资收藏的意义。
  明珠端详了这枚砗磲壳片刻,问那男子:“想来这贝画,你已经钻研了不少时日?”
  男子点点头,声音中难掩讶异:“已近三年。”
  明珠眉稍微挑:“三大氏族中,谢家擅作彩宝,萧家精于金饰。欧阳家,以玉雕扬名。你是欧阳家哪位弟子?”
  男子身形微僵,缓缓摘下了斗笠。
  一直关注他们的许伯友大吃一惊,失声道:“欧阳博!”
  明珠微微眯了眼:果然没猜错!合浦寻常人家,这样的年纪鲜能有这般了得的雕工!又能寻到稀罕的白蝶贝练手,除了欧阳一族的子弟,不作他想。
  欧阳博微微红了脸:“早知月小姐今日也到此赏桂,我万万不敢献丑。”
  明珠微笑道:“欧阳公子刻苦用功,令人钦佩!”
  许伯友顿时紧张起来:欧阳家的嫡孙,将来的家主继承人,可比自己的条件好太多!
  他急得生出一身热汗,欧阳家不能得罪,月明珠又不理他。今日莫非真要白忙一场?
  明珠却已取过欧阳博的刻刀,往手中的砗磲上用力刻了下去!
  欧阳博惊呼一声:“月小姐!”
  明珠前世习惯在蜡膜上雕刻塑型,还是第一次在坚硬的贝壳上动刀。但她只求大意,不求细节,几十刀之后,欧阳博与观望的诸人突然发现,原本以为只是胡乱的刻划,突然间活过来了!
  明珠刻的是一丛树叶!与欧阳博之前只是刻出线条的树叶相比,明珠刀下的叶子由远至近层层叠叠,足够厚实的砗磲壳支撑着明珠混乱的刀法。一棵逼真的大树展现在诸人面前。
  这是浮雕之法在砗磲壳上的创新应用!欧阳博大吃一惊,激动得心脏乱跳,许久也难平静。他知道这件雕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今日起,合浦出现了一种新的工艺珍品,而欧阳家将以此艳惊全国!他瞧着明珠的眼神,露出了志在必得之意!
 
 
第76章 各有不甘
  许伯友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在屋子外听见宋氏正与自家嫂子闲话:
  “我家伯友,生得一表人才,又是太守之子。有才有貌。配那月家小姐,绰绰有余!”
  闻言许伯友调头就走!
  宋夫人柳氏却是个明白人,只笑道:“这事还得看缘份。”
  宋氏有些不悦,自哀自怜的道:“唉,我与伯友命苦!若他是嫡子,这正妻之位哪还轮得到月明珠?”
  柳氏嘴角微抽:小姑子这些年被许太守宠坏了,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好像月明珠是她一求必得的囊中之物!
  她放下杯子,正想劝宋氏几句,却听丫鬟来报:“姨娘,二少爷回来了!”
  宋氏面露欢喜的道:“快,叫他进来!”
  那丫鬟却道:“二少爷说他有些不舒服,休息会儿再来向姨娘请安。”
  柳氏心中咯登一记:事情没成!
  宋氏也不是蠢的,闻言一张笑脸立时冷了下来,挥退丫头后,面阴沉,猛地摔了杯子怒道:“她凭什么看不上我儿!”
  柳氏好言相劝:“莫急,还是问了伯友再作打算。说不定,出了什么意外呢!”
  宋氏想了想,唤来了儿子的书僮问话。那书僮并未随主子上山,但在伯友下山时,也听说了山上的一二事。于是便道:“少爷是跟在月家小姐和欧阳公子后下山的——”
  宋氏厉声打断他的话:“你说谁?月明珠和谁一起下的山?!”
  “欧阳家的公子欧阳博。听说欧阳公子正巧在山上作贝画,与月大小姐砌磋技艺,相谈甚欢。”
  宋氏捏紧了绢子,心下暗恨:“什么巧遇!欧阳家这是明摆着也在打月明珠的主意!唉,我儿命苦!如何争得过欧阳一族?!”
  书僮见宋氏面不佳,识趣的道:“欧阳公子与月大小姐都是手艺人,他们话多些也是正常的。临别前,月小姐还特意与我们少爷打了招呼呢。”
  宋氏满心的期望只换来这个凄凉的结局,心痛如绞,恨声道:“扶不上的刘阿斗!官家少奶奶不做,倒和欧阳家的勾搭上了!”
  柳氏蹙眉,朝书僮使了个眼,书僮如逢大赦的退了下去。她望着小姑的青白的脸孔,道:“我方才就说了,这事得看缘份。既然月家与咱们无缘,咱们也不好强求。凭伯友的才干,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又有何难?”
  门当户对?!宋氏现在最恨的便是这个词!凭什么那个胖子就能娶到谢家的大小姐?凭什么她那般出众的儿子只能娶个官家的庶女?商户人家中好容易看上个月明珠,是个眼皮子浅的不说,还让人半路截胡!
  凭什么?!
  柳氏见小姑秀美的脸显现出几许怨恼与愤恨来,知道她又在为自个不是许太守正妻,儿子不能做嫡子的事儿钻牛角尖了。
  “个人有个人的缘份。东山寺的师傅不是说了么?前缘后果,天注定。咱们再帮伯友好好谋划就是。”
  这日傍晚,许太守回府后,照例直接去了宋氏的屋子。他手中拿着两张纸,神情有些难以捉摸,看不出是喜是怒。
  宋氏心情不佳,感怀身世又落了回泪,此时病恹恹的,瞧着极其婉转可怜。
  许太守一反常态的没有上前搂着她安慰,而是淡声问:“今日伯友游东山之事,是你安排的?”
  宋氏又红了眼眶:“你这个做父亲不上心,自然只能由我这个姨娘出面!”她咬重了姨娘二字,听得许太守心中一痛。
  “儿子和月明珠在山上各作了一首桂花诗,你可知道?”
  宋氏失笑:“月明珠还会作诗?!”她眼底眉间满是轻蔑:想她身为举人之女,读过不少书,作诗之道略通一二而已。月明珠一介工匠之女,识得几个字便不错了,会作诗?
  “这倒不知,拿来我瞧瞧。”
  儿子的诗,是之前便已经看过的。宋氏直接扫了眼明珠的诗句,一眼,惊怔。
  “欲知岁何许,唯道香如故!”她面上的不屑此时显得犹为尴尬与可笑!她不可思议地的瞧着许太守问:“你莫弄错?这是月明珠写的诗?”
  许太守叹息一声,坐到她身边:“这这两首诗已经在云深书院传遍了。我早劝你不要急着动手。现在反倒打草惊了蛇。月明珠,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想了。”
  宋氏泪珠涟涟:“除了她,你还有什么好人选?难道真要我儿子娶个不成器的庶女?”
  许太守皱眉道:“庶女中也不是没有人才。我家月容,将来定要嫁个好人家的!”
  提及许月容,宋氏稍稍宽心:“那是!月容聪明能干,她——”宋氏想起女儿的叮嘱,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女儿看中了沈安和,在他身上用了不少心思。这事可不能让丈夫知道。
  然而明珠的事,宋氏即不敢强求,也不能得罪欧阳家,暂时只能作罢。
  与她同样恚怒的,还有沈安和的母亲英氏。桂嬷嬷叹着气劝道:“夫人,您瞧瞧您,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生了多少冤枉气!”
  英氏近来瘦了不少,脸上的肌肤难免就显得松驰,鱼尾细纹也爬上眼角,连她自己,都不愿多照镜子。
  “怎么是不相干的人?”英氏恨极,“月明珠害我至此,害我儿至此!自个儿却逍遥快活,还和欧阳家搭上了!怎么,难不成她还想嫁给欧阳博做一族掌妇?!”
  一族掌妇,风光无限。何况又是城里三大氏族之一的欧阳家?
  想到自己的女儿安苹只能嫁个乡绅之子,月明珠这个她当初弃之如敝履的人今后却稳压安苹之上,那股子无名业火烧得更加旺盛!
  又想明珠将来嫁到欧阳家,大展才华,欧阳家与其共荣,英氏又觉得浑身发冷:想借着嫁入高门打她的脸?!月明珠,你休想!
  桂嬷嬷自知劝不了夫人,暗叹:就怕夫人讨不得好,还惹一身骚啊!
  欧阳府中,欧阳德这老儿放声大笑:“好!好!好!”
  欧阳博花了一天两夜,将明珠所雕的砗磲补充了完整。繁茂的树叶下,一架秋千,三两少女笑容盈盈。不远处的花草与亭台楼阁皆用浮雕之法所雕,妙就妙在,整个贝壳外部完好,内里从深至浅,因地制宜。楼台的小门竟可以打开,还能瞧到内里的桌椅琴架!擅长玉雕的欧阳一族,飞快的体会了明珠的浮雕之技,并将其在贝壳上付诸实施。
  欧阳德欢喜不尽:“这一届珠宝行展,我欧阳之族,必然能力压萧谢二家,重夺魁首!”
  欧阳敏见到这尊贝雕时人已近虚空:这是月明珠教哥哥的技法?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乍听爷爷的话,她猛地回过神:“如果月家也以此参展,怎么办?”
 
 
第77章 试金石
  月家,也不平静。
  回东山寺的途中,明岚一路沉默不语。相对明岚的满腹心事,明华则欢快极了。在月母与叔父面前,眉飞舞的叙述了事情经过。
  月母与向海听到欧阳博现身时,皆是面微变!看着明珠的神惊疑不定:明珠竟这般好运?!这下可真叫人难以抉择了!明珠是做官太太好呢,还是作欧阳家的嫡长孙媳妇好?无论哪种,对二房皆有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月母和向海看着明珠的眼神愈加温柔慈爱。
  月向宁却无多少欢喜之,他神情恍惚,时不时望着几个儿女,竟似有愧疚之意。
  回家的马车上,十分不解的明岚瞧着明珠,几番欲语还休。
  “你是想问我,为何要教欧阳博贝雕之技?”明珠摸了摸指腹,方才用刀狠了,指腹受了点伤。
  明岚眉间紧蹙:“姐姐从不作无谓之事,我思来想去,莫不是为了让许家知难而退?还是姐姐真有心与欧阳家交好?可用此绝技作为代价,未免也太高了些。”
  明珠轻笑:“这也不算什么绝技。许伯友是太守之子。的确不好拒绝得太过明显。既然欧阳博也在,便借他一用。贝雕之技一来算是谢礼,二来,也算是块试金石。”
  明岚蹩了口气:“姐姐是技多不压身哪!”
  明珠瞧出明岚心有不满,劝解道:“家中并无人擅长雕刻。欧阳家以雕工闻名,贝雕之技赠与他家也不算是明珠暗投。”她顿了顿,轻轻掀开帘子,遥望远方,“明岚,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要靠贝雕这块试金石,验验欧阳家的诚意与品格。”有些事,她并没有全告诉明岚。丁大郞与二舅舅的远洋船,已经快到达目的地、找到她所需要的东西了?等他们归来之日,便是合浦珠宝界重新洗牌之时!
  欧阳德,我已抛出橄榄枝,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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