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经过仵作的验断,林月柔亡故的真实原由,是因她所饮的酒盏中,有毒。
而在长公主醒来后,却只言只记得两人把酒言谈,之后的事情,全然不记得。
此事兹事体大,老夫人斟酌再三,最终选择将此事强压下来,对外只称林氏乃急疾突发。可是沈震域却不愿,一口咬定此事乃长公主所为,甚至要将势态闹至圣前,被沈竹胤训斥过后才将行作罢。沈震域心灰意冷,便就向梁帝请命,执意至北地镇守。而后便带领沈长欢、沈吟娆两兄妹绝尘离去。
……
望着幽淡的灯烛,老夫人轻叹一声,话音低了些许,“当年之事,虽无任何人证物证,可也无任何证据证明,那就是乐安做的!你怎就可以依自己的设想胡乱断言?何况,若是这般说来,你与震林之间的那件事,更该令你更为愧疚才是,那你何不将这世子位给长歆!”
沈震域闻言猝然抬头,怔愕,“母亲!震林战死之事,当真与儿子无关!儿子真的根本不曾暗算过震林,这么多年了,母亲怎就不信!”
“我信!”老夫人沉声道:“你是我儿子,你是什么人,我怎能不知?你没有暗算震林,我当然相信,可是震域,你想过没有,这件事于你,百口莫辩,你既没有能力证实自己青白,那便会令人对你口有微词。那么同样的,当年乐安与月柔那件事,何不如是?!”
沈震域一塞,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说起来,也是怪我……”老夫人许久又叹,“若非是我当初对你与震林多有偏袒,又何至于令你们两兄弟之间心有芥蒂?那孩子……他根本便不知自己的身世,我当初,若对他好些……”
她说着,眼眶竟微微有些泛绯,沈震域看在眼中,心中略微有些酸意,“母亲……”
世人皆以为定国公府的老夫人云氏有三子一女,可其实却只有上一辈的老人才知,实际上,她仅有二子一女。
除却沈震林。
当年她嫁于定国公沈竹胤时,因是远嫁,所以她根本不知,沈竹胤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更不曾知晓,早在她嫁于他之前,他心中早已有了挚爱——一位出身贫贱的烟尘女子。
烟尘女子自然不可能进入公府,即便是一个没有名分的侧妾。故自云氏入府后,沈竹胤便将那女子安置在了公府外的一处空宅。她本也无意与那女子争抢,奈何她入府不过两年,那女子便与她同年有孕,又与她先后隔不过数天天生产,偏偏,诞下的也是一个儿子。
沈竹胤不忍亲子流落民间不能相认,故向她恳求,让她将那孩子认在膝下,与她的儿子一同作双胎抚养。她无法拒绝夫君的苦苦哀求,便就认了,可是实际上,心中却一直对他饱有芥蒂。
她无法忽略,在自己生产时痛得撕心裂肺时,夫君却在偏宅伴着那个女子。
更无法忽略,沈竹胤对那孩子无微不至的爱护与关忧。
她生怕那孩子会抢去她自己孩子的一切,所以她一直苛待他,偏袒震域。于是沈震林为了牟得她的关注,便不断不断更加努力,更加刻苦,也令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可是越是这般,她便越是变本加厉……
直到那一年,他就那样突然死去。
默了默,老夫人闭上眼。
幽弱的灯火将四周晕得一片昏黄颜色,也将夜色映得一片静谧。静滞了好一会儿,老夫人轻轻开口。
“我老了,震域。我不想再看见我们公府,沈家,再有任何的波涛变故,也不想再看见他们兄弟之间,会因这些事来生出嫌隙,你与震林之间的那些,不该发生在长欢与长歌的身上,可是震域,如今你若这样做,与你父亲当初的做法,又有怎样的差别?”
语重心长的话音很低很低,“我知你心疼欢儿,可是其实有时候,你给他最好的,却并非就是对他好,反而,却是害了他。你仔细想一想,当年,当你父亲执意要将这世子位传给震林时,你的心情?即便你并未真的暗算震林,但你扪心自问,当初,你可真的对震林毫无暗算之心?”
沈震域猛然一凛,愕然抬起头来。
“我话已至此,究竟最终你想怎样做,你好好想想吧!”静静落下最后一句,老夫人平静起身,抚着手杖,慢慢向门外走去。
沈震域一动不动地跪立,灯烛即将燃尽,幽暗的光影辉映着铠甲,泛出幽幽凉凉的光。他的目光停留在膝前一尺的地方,静了许久,心烦意乱地阖上眼眸。
·
猝然一声厉音,划破了空气。
坐肩膀处蓦然被人扣袭住,力气虽不大,却极具目的性。沈长歌反应极快,右手飞速握住了对方的腕脉,旋身一避,躲开了对方的侵袭,再一按一扣,彻底制住了对方的攻袭。
两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是个互相掣肘的动作。对方猛力一屈臂,忽地挣开他的制衡,猝地探身,伸臂向他的腰间一掠,扯下了他腰封间的一枚佩玉。
沈长歌抬起眸,就见面前是一张成熟女子的面庞。他略一拂身,舒整了下微乱的衣摆,静静唤了句,“长姐。”
第78章 出行
“长歌。”沈吟娆展颜而笑, 一身简易的劲装包裹着女子窈窕有致的身姿,猝一扬手,将玉佩重新掷还给他。
“几年不见, 进步很快嘛, 居然已经可以拆我的招!”
沈长歌轻哂,随手将玉佩掩在掌中, 看向她,“长姐怎会在此?”
“等你啊。”她指了指面前紫竹苑的苑门, 随意向前踏了几步, 悠然道:“你这紫竹苑守的真严, 我方才想进去,结果竟被你苑里的丫头给拦下了,说没你的命令, 我不能入。真是……”
他轻扬唇角,身子向旁一避,做了一个请的姿态,笑道:“长姐莅临, 长歌无上荣幸,还请入苑一聚。”
沈吟娆笑了,下巴轻昂, 大步流星步入苑门。
尚是午时,苑中一如既往的宁静,内苑没有人,安小开自年节前便随母告假回乡探亲, 至今还未回来。这一日是翠云生辰,临霜一大早便去了藏书阁,大抵也要在申时后才能归回。
吩咐了知书入画奉好茶,沈长歌端着转回了内苑。一入门,就见沈吟娆大咧咧地倚坐着他的桌案,正随手翻着他案上的书文。他看了看她,将茶放在一侧,为她斟了一杯,递到她面前。
“今年最好的茉茗,长姐一向最爱的,北疆可难寻。”
沈吟娆看了看,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从他手中将茶盏接过了,放在鼻息下微微一荡,笑道:“好茶。”
沈长歌微哂,自顾绕回了桌案后坐下了,开始斟水研墨。
“长姐此番寻长歌,可是有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凝视了他一会儿,沈吟娆忽然跃下身,隔着桌案凑近了他的脸,“诶,小鸽子,我听说,你身边有了侍读了?”
顿了顿,沈长歌抬起脸。
沈吟娆与沈长歌相差四岁,两人虽非一母,但也是自幼相伴,互相感情自然也生得不错。那时公府玩伴极少,除却适龄的家生婢,便只有与她同胞所出的兄长沈长欢,然而她与沈长欢年岁相近,时常打闹挣扯,也互相亮看相厌,比起来,她反而更亲近这个懂事漂亮的幼弟更多一些。
那时候他年纪还非常小,在她眼中看来,瘦瘦小小的一团,便如一颗眼珠子大的鸽子蛋,加之他名中带“歌”,她便习惯了以“小鸽子”称唤他,这样叫着叫着,竟十多年也叫了下来。
听见她的问语,沈长歌看她一眼,淡淡“嗯”了声。
沈吟娆显然大为意外,惊讶地瞪了他半天,好奇问,“不错嘛,你竟然开了窍!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侍婢了。”
她犹记得那时他虽小,却分外不喜婢女近身,暗地里沈长欢还曾调笑过,直言待这小子长大,怕是会和那宁家公子一般的,没想到此次一回,便听闻他会选得个侍读婢女。
沈长歌没有说话,静了静,她忽地又悄声凑上前,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丫头,让我也见见?”
沈长歌微讶,目光在她脸上凝了几秒,笑了,“你这一次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丫头吧?”
“不可以吗?”
“不可以。”他轻扬了扬唇角,低头重新落回到书卷,神色风轻云淡,“我的丫头,不给你看。”
沈吟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愤愤盯了他一眼,哼声道:“真小气。”
她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这室内陈设,回过头,见他依旧自若望着书卷,神色淡然,不禁大觉没劲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跟你侃了,我这次来,是来送礼的。”
“礼?”沈长歌微怔,果然抬起了头。
“对啊。”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她故作神秘地一笑。接着从衣襟中取了什么,炫耀般向他扬了扬,置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小锦盒,皂色锦缎勾着淡金的边,做工精致。他怔了怔,随手捡起来轻轻打开,眼神轻轻一顿。
盒中以墨色锦缎围衬着一颗半寸大的珍珠,通体紫色,淡光微萤,被墨色的锦缎一衬,格外亮人眼目。
他的目光停了停,复又抬头看向她,微有些不解,“北海紫珠?”
“你知道?”沈吟娆有些意外,但很快又笑起来,道:“怎么样,喜不喜欢?”
沈长歌笑了下,将那锦盒又阖上了,重新推到她面前,“拿回去吧,我不要。”
这一回可真令沈吟娆大为意外了,愣怔了少顷,才终于扬着声音问,“为什么?”
停了停,她又道:“这可是北海的珍珠,可名贵了!更何况是这么大的,还是紫色,一年估计也就这么几颗。这回我和大哥带回来的东西里,就这一颗紫珠,我连祖母都没给就给你了,你这么不识货。”
沈长歌轻笑,道:“可我拿它也没用,放在这里,也就是个摆设,还不如留给长姐做个珠钗首饰来得实用,长姐说呢?”
“这么贴心?”沈吟娆狐疑,指尖一挑将锦盒重新握回手中,在指尖绕了一个旋,“你若是不要,那我可送给别人了,昨天吟娇见了这紫珠,可是喜欢得紧,求了我半天我都没给,我若是送了她,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沈长歌摇摇头,看着她眸光微闪,又笑道:“不过若我说,送给吟娇,倒不如长姐自己留着。长姐若能好好打扮打扮,也不会到如今还是孤身一人,待字闺中……诶!”
他话还未说完,面前已有一支毛笔猝然飞来,被他险险一避才惊险躲开。伴随着沈吟娆气急败坏的话语,“臭小子,你也敢来取笑我了是不是?嗯?”
说着她握紧了锦盒,一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没好声气地道:“走了!”
沈长歌无奈,忽地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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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过后,太学开始重新复学。
因答应过临霜年后允她伴他进学,复学当日,沈长歌便就令她装备齐全,伴他一同出门。临霜异常兴奋,提前几天便将一切都完备好,又来来回回检查了很多遍。更在进学当天,一大早便起了床,忙前忙后地替他更衣布膳,敛纸备墨,直令沈长歌深感无奈。
时隔半年,再次去到太学,除却临霜,玲珑琳琅等其他小丫头也大为惊喜,叽叽喳喳围绕着她说个不停。自从那一次搅闹课堂的事情一出,她们都忧心着临霜受此波及,而今见她完好无恙,且似比上一次见更自信笃定了许多,不禁也纷纷安下心来。
好在自从上一次事出后,几个丫头们也都安分了许多,不再整日想着寻机惹祸,也令临霜有空可安心下来依书读卷。又过了几天,今年的春狩日定,陛下下旨,命各世家贵族子弟策马跟往,以示身手。
这一日晚,沈长歌将临霜唤到了书房内。
“这半个月我要离开一下。”抬头看见她来,他自案后静静站起身,绕到她身前,“我不在府中,你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临霜怔了一下,似是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很快道:“少爷去随猎?”她在太学时便听彩月琳琅她们说了行猎一事,时间就在近来这几日。
“嗯。”沈长歌点点头,温亮的烛光晕着白衣,将他的面庞也勾勒得十分温润,道:“你放心,我已经托人让小开回来了,有他在内苑陪你,你不用怕。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记得好好用膳,和小开、和知书入画她们,或是去藏书阁都可,总之记得,别委屈了自己。”
说着,他又自一旁拿起了一沓写了文字的纸页与书卷,一边随意翻看,一边道:“你最近写的这些诗文策论我都已看过了,也已经用朱笔将我认为有漏洞的地方标注好了,你可以看一看,另外,”他又将几册薄薄的书放在她面前,“这些书你拿去,稍晦涩的地方我都已有注释,你都能看得懂,内容不多,这半个月内应该可以看完。等我回来,再来抽查。”
她怔了怔,拿起了一册,目光在书册上定了片刻,咬了咬唇,抬起头道:“少爷,那你一个人吗?”
“还有长昱。”沈长歌微笑。
她目光微闪,忽地提议,“少爷,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跟我一起?”沈长歌诧异,愕然了一瞬,忽然笑了,道:“那可不行,我们这次是去行猎,不是踏青。猎场冷箭无眼,你一个女孩子怎能跟去?”
虽然早便能猜到他不会同意,临霜心下却仍止不住失望,郁闷低了低头,“可是,奴婢听说,大小姐这一次就是跟你们一起去呀!我……我保证不会给少爷惹麻烦的,真的!我可以办作男装,就当是少爷的小厮,跟着少爷!”
沈长歌却笑得更深了,鬼使神差地,忽然抬手,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笑言:“长姐自幼行军,怎是一般女子?你别忘了,她可是镇远军的女将,是一般男子都打不过的,怎么能一样?”
那一下弹得猝不及防,临霜有些怔愕,摸了摸额头,心里忽然漫过一缕暖流。过了会儿又不禁道:“可是……”
“你担心我?”她话还未说完,沈长歌却突然靠前了一步,离她极近,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