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汜一言不发。
苏虞视线一偏,瞥见他滚动的喉结和脖颈上浅浅的一个疤。
她恍惚想起那支镶南珠的簪子。也怪道秦汜嫌她爪子利。
她直起身子,从他耳旁退回来。
一抬眸,便对上秦汜深沉的眸光。
苏虞也不避开他的视线,迎着他的目光道:“三娘知道王爷想做什么,王爷只管去做,三娘给你递刀。”
秦汜蹙了蹙眉。
苏虞顿了顿又道:“王爷不干涉三娘要做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娘感激不尽。若王爷愿意,能助几分力的话,自然更好,三娘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秦汜眉皱了松,松了皱。
这丫头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在谋划些什么?
他看着苏虞眼睛里的决绝与孤勇,忽然生出些心疼的情绪来。
受了伤才会竖起一身的刺,他想一根根拔掉她的刺,一点点磨平她的棱角,抚平她的伤口。
他才刚生出一点点想要护她守她的心思,眼下却仿佛已经能预见到拔掉她身上的刺的时候,刺伤的可能会是自己。
值得吗?
这丫头有那么重要吗?
他开始怀疑他想守护的到底是眼前的这个姑娘,还是年少时的那一点弥足珍贵的温暖。
秦汜微叹口气。
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那朵在冬日寒风里开在他心间的花都是她。
……那算得上是他这荒芜半生里少有的芬芳了。
也用不着她给他递刀,她不在他背后捅刀就是万幸。
且往后时日长着呢,谁输谁赢尚未定论。
他秦汜还怕收拾不了一个小姑娘?
秦汜想着,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他笑得温和,苏虞看得一怔。
她敛眸,低低道:“三娘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三娘想要一世平安,王爷许吗?”
秦汜笑出了声。
苏虞有些羞恼,慢慢抬起头望着他。
秦汜看着她的眼睛,一双潋滟桃花眼里笑意流转,似是漫不经心道:“许啊。”
那语气轻浮,苏虞却听得心慌意乱。她怔了一会儿,低头道了句“告辞”,转身跑掉了。
……
时隔一个多月,苏虞终于回了宁国公府。
府里如意料之中早已炸开了锅。
下人们一面忙着布置明日世子的婚礼,一面见缝插针议论着府上两位娘子的婚事。
宁国公府一时之间出了一个太子侧妃,一个王妃,在外人看来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他们做下人的也跟着激动。
苏虞进府之后,一路上听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也没那个闲心思去教训下人,得知父亲在祖母院子里用膳,兀自直奔而去。
袖子里的懿旨沉甸甸的,她心里却不太踏实。
第49章 太子詹事
院子外头, 侍女小厮们来来往往喧闹极了,院子里头, 主子们围成一桌用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吴氏拿着帕子捂着脸低声啜泣,堂内只听得见她的哽咽声。
苏虞揣着圣旨进了屋, 这才发现不止父亲一人,二婶娘吴氏和新晋的太子侧妃——她的二姊苏瑶,还有二房的两个小辈——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 二房诸人也在堂内用膳。
吴氏不顾体面地泣不成声,苏瑶在她身旁木头人一样僵坐着, 目光放空, 也不知在想什么。
苏珞和苏琮在一旁相顾无言。母亲和长姊都奇奇怪怪的,乖乖巧巧地坐着,看着桌上的佳肴不敢动筷。
二房诸人对面坐着的便是宁国公苏遒了, 他也似走了神,举筷停顿在半空中半晌没夹菜。
堂内唯有苏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端坐着, 慢条斯理地用着膳。
苏虞被这诡异的气氛惊了一惊。
苏老夫人瞧见了她, 招手唤她过去:“夭夭回来了?还站在那做什么, 快些过来用膳。”
苏虞“嗯”了声, 顶着一众人各自意味不同的目光提步行至桌前。
她先给祖母和父亲见了安, 又象征性地给苏瑶见了个礼,随后瞥了眼吴氏,没有说话。
苏遒见她坐下, 隔了筷子, 问:“懿旨呢?”
苏虞闻言, 从袖笼里拿出那明黄色绸缎的卷轴,递给父亲。
苏遒接过摊开来看。
苏虞有些忐忑地去瞧父亲的神色:淡着一张脸,似是不太高兴。
想来也高兴不了。
不过总比前世得知她要进宫嫁给老皇帝做妾的反应要好得多。而且她总觉得不论她嫁给谁,父亲都高兴不起来。
苏遒看完,叹了口气,将之递给了上首的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接过,睨了大儿子一眼,缓缓道:“叹什么气,三娘出嫁,不是好事么?”
苏遒淡笑着颔首:“是。”
吴氏余光里瞥见那懿旨,心里愈发地惆怅起来。
凭什么她女儿只能给人做妾,那苏虞就能做正妃?还是太后亲赐的婚!
她本以为苏瑶进了东宫不日就能扶正,可谁知皇后的算盘敲得响。
东宫里的太子侧妃可不止苏瑶一人,还有礼部侍郎的嫡女,底下还有个太子妃的庶妹作良娣,更别提林林总总的孺人了。
吴氏想着,又想到自个儿那刚回京的夫君……禁不住哭得越发地狠。
苏老夫人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下去了,吩咐身后的嬷嬷:“把四娘和五郎领去外间用膳。”
嬷嬷颔首,遵命领着苏珞和苏琮出去了。
吴氏急了眼,她就是靠着四娘和五郎在老夫人面前博同情呢。
她哽咽着道:“母亲,你可得给儿媳做主啊!自二郎回京,把那个狐狸精和她肚子里的孽种带回府里,儿媳就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那不知廉耻的贱货还整日里撺掇二郎把那外头的私生女带进府。二郎回京以来,半眼没瞧过四娘和五郎,这往后要儿媳和咱苏家正正经经的嫡孙怎么过啊!”
苏虞挑了挑眉。
苏进回京她是知道的,可前世她这二叔怎么没把吴氏口中的“狐狸精”带回府?还多出来两个堂弟堂妹?
她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桌上众人。
苏进不是回京了吗?怎么不在?
还有苏瑶,虽说今儿她归宁,可这个时辰了她怎么还呆在娘家?
吴氏哭诉一通,众人皆不言,苏虞有些饿了,懒得管二房的糟心事,兀自埋头用饭。
老夫人吩咐人把懿旨妥善放好后,不紧不慢地冷声道:“哭哭闹闹成何体统,传出去让人看笑话。你在我面前诉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凡事有个度,杨姨娘一事我劝也劝过了,你们夫妻间的事自己解决,当初要你跟着进儿北上你不肯,如今这局面你自己看着办。四娘和五郎是嫡子嫡女,那些个庶子庶女越不到他们头上去。高门大户里谁家没几个妾室……”
苏老夫人说这话时,瞥了眼一旁静坐不言的苏瑶。
苏瑶兀自发着愣,半点不察。
苏虞倒是读懂了那目光的含义:当初上赶着把自个儿嫡亲的女儿送去给人做妾,谁劝都劝不住,如今到自个儿头上便受不住了。
可不是么。
不过纳妾一事在苏家委实是头一遭,高门大户富贵之家才会纳妾,苏家发迹之前不过是寻常的贫苦老百姓,自是不存在。苏虞的祖父死得早,仗还没打完就去了,到了苏遒和苏进这一辈,苏遒自崔画扇死后便不曾续弦,从无妾室。
苏进倒是开了苏家纳妾的先河。
依吴氏那小肚鸡肠,二房如今定是鸡飞狗跳。
苏虞举筷夹了只珍珠丸子,埋首吃起来。
由着这般乱下去吧,她乐得瞧热闹,最好扰得苏进无闲心思给父亲下绊子使阴招。
经老夫人一番话,吴氏心里愈发委屈,却到底不敢再造次,慢慢敛了声。
一桌人重又开始用膳。
苏虞吃了个半饱才想起来兄长不在席,她搁筷问:“阿兄呢?”
苏遒淡淡答:“和他几个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了。明儿就要成亲了,没个正经儿。”
苏虞心里好笑,转头接过连翘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
这时,小厮扶着走路七倒八歪的苏二郎苏长史进来了——
苏进酒气熏天地进了屋,抬手晃来晃去地指着苏瑶道:“瑶儿,赶紧出去,太子爷在外头等着你呢。”
苏瑶抬头,怔了一会儿,猛地起身,辞都忘了告,提着裙摆疾步而去。
随后,苏进大摇大摆地坐下,碰翻了一串碗碟,他毫不在意地端起一碗银耳汤仰头一饮而尽。
苏老夫人和苏遒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苏虞凉凉地睨了眼苏进,兀自埋首喝茶,一言不发。
老夫人训.诫的话还未出口,苏进喝完一碗银耳汤,笑眯眯地对她道:“阿娘,你知道吗?太子许诺儿子做太子少詹事,正四品的官儿!”
苏进说着瞥了眼一旁闷声不言的苏遒,接着道:“可比在那凉州做个长史强多了。”
苏遒眉头一拧,脸色不善,却终是不言。
苏虞眉心一跳。太子和苏进这就已经搭上线了?
苏老夫人发了怒:“滚出去酒醒了再进来说话!”
第50章 前尘往事
苏府书房。
苏遒坐于桌前, 额角青筋隐隐暴起。
晚膳过后便回了府的苏庭此刻正坐于其父亲对面。
苏庭神色略有几分凝重, 他问:“二叔当真如此说?太子许了他四品的太子少詹事?”
苏遒深吸一口气, 道:“那还有假?”
他倒也不是不愿看到嫡亲的弟弟高升,可苏进的能力摆在那里, 压根儿不是做官的料。
这下倒好, 嫁了个闺女进东宫,便升为太子属官,岂不是教外人以为他苏家是卖女求荣?
瞧他那说话的神气,定是心里埋怨他多年了。
苏庭蹙了蹙眉,道:“举官升官调任都是要走礼部的程序的,太子这随随便便地一许能行得通吗?”
他顿了顿,有些忧虑道:“二叔真要升了太子少詹事,圣人怕是要认定我苏家站在太子这一边了。”
苏遒冷哼一声, 道:“用不着他升官, 二丫头嫁过去,圣人便有这份心思了。”
苏家素来不站队, 不沾染皇家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二房倒好, 直接拉了宁国公府下水。
苏庭叹气。他转而想到妹妹那桩突如其来的婚事, 拧着眉问:“太后好好的怎么突然把夭夭指给了晋王?之前一直不是风闻郑家要和皇家结亲吗?”
苏遒想起这茬儿就气闷, 还未来得及开口,书房的门打开了。
苏虞端着个红木托盘, 呈着一壶茶和两只青花瓷的茶杯进来了, 整个书房都染上了茶香。
她走至桌前, 放下托盘,给父亲和兄长一人端了一杯茶,末了,她笑道:“喝喝茶,消消火。”
苏遒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闺女才是贴心小棉袄啊……他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就要便宜给那么个风流浪荡子,想想就来气。
苏庭也喝了口茶,他放下茶杯,打算直接问妹妹:怎么进宫待了这么些天就把自个儿嫁出去了呢?
话还没出口,苏虞看他模样便知晓他要问什么了。
她很淡地笑了笑,道:“那郑九娘不知抽哪门子的风,跑去太后跟前哭闹不愿嫁给晋王,当时我抄好了佛经送上去,讨了她欢心,阴错阳差就把我指给晋王了。”
苏遒还是气不过:“哪有太后这么随随便便地赐婚?”
苏庭附和了句。
苏虞勾起一个笑,道:“这样不是也挺好?苏家出了一个太子侧妃、一个晋王妃,让圣人自个儿去想苏家到底站哪边吧。”
苏遒默了半晌,哑声道:“……夭夭,我们不需要你为了苏家牺牲自己的婚事,你若不愿嫁,父亲明儿上朝便替你回绝了这门亲事。”
闻言,苏虞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前世入宫为妃的旨意一下,她被祖母父亲训斥一通之后,离家出走妄图和卫霄私奔,心灰意冷回府之后,父亲也是对她如是说。
今生是太后懿旨,几乎已无转圜的余地,前世是嘉元帝金口玉言,更无余地。她到底还是独自一人进了宫,她还不曾任性到可以毫无顾忌地连累整个苏家。
今生嫁给秦汜已经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出路了,她又何必推三阻四?
苏虞抬眸看着父亲和兄长,笑得灿烂:“谁说我不乐意嫁了?做个王妃,一辈子荣华富贵有何不好之处?”
何况秦汜还许了她一世平安呢。
苏虞垂眸。至于秦汜这话几分真几分假还有待商榷。
苏遒眉头未松,仍对她的话持怀疑态度。苏庭则是兀自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茶。
苏虞索性岔开话题:“二叔回京了,容我这个侄女说几句不敬的,他这般下去,怕是不妥当吧。”
苏遒诧异地看向她。他怎么觉得他这闺女突然变得懂事了许多?
言行举止大气了很多,而且她以前从来不管府里的这些事儿的。
苏庭接了句:“自是不妥当。”他放下茶杯,继续道,“瞧这形势,连祖母都管不住了,也不知如何是好。”
苏遒也沉默下来。他是不知如何管这个弟弟了,他如今攀上了太子,自然不肯轻易放弃。
苏虞默了会儿,半晌,吐出两个字:“分家。”
闻言,苏遒和苏庭皆是一惊。
苏虞淡淡道:“分家是最后的法子了,我也舍不得珞娘和琮郎。可若二叔一直这么执迷不悟下去,父亲可不能再心软,会误了整个苏家的。”
见苏庭的茶盏已经喝空了,她俯身给他添了茶,转而继续道:“可以先以分家作为要挟,奉劝二叔莫要行事太过,迷途知返倒也不是那么不能原谅。”
苏遒被她说得心里凉了一凉。
二弟不过是讨了个官而已,至于像闺女说得这么严重吗?
对面的苏庭透过袅袅蒸腾起的茶雾,目光如炬地看着苏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