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伯雄领了弟弟的好意,又问他:“二弟,你可知道父亲为什么急着催你出京?”
苏仲英一愣:“难不成大哥知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西南
苏伯雄自嘲地笑笑:“父亲原本没打算跟我说的,但我跟在他老人家身边十几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他转而跟弟弟提起了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知道宁化王是怎么死的么?”
苏仲英愣了一愣,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大哥怎会忽然提起他来?这个人虽说声称是因病暴毙的,但京城上下谁不知道,他是被皇上赐死的?虽然不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但皇上素来贤明,既然会下旨赐死他,那他必定罪有应得。我本不了解这个人,但他的同胞弟弟赵砌就是个无德无行的纨绔,想来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强不到哪里去,只怕是做了更加无法无天的事吧?”
苏伯雄冷笑了一声:“无法无天?这四个字还不足以形容他的野心和愚蠢!”他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弟弟,当然,他与他父亲镇西侯都不知道宁化王具体的计划,只知道宁化王在竭力将自己的嫡次子过继到东宫太子名下为嗣子,谋求未来皇储之位,而且为此已经拉拢了不少朝臣与权贵皇亲。除此之外,宁化王还与原本被圈禁的蜀王一家结盟,获得了蜀王私藏起来的许多财物与产业,还有蜀王过去蓄养的死士,打算利用这些死士来行不轨之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且,宁化王还不满足于用和平手段将儿子过继给太子,还打算过继之事如果不成功,就要动用军队逼宫。他拉拢了好几家拥有军权的大将,云帅、镇西侯府以及云阳侯府,都是他的目标,其中已经被拉拢成功的,就是镇西侯府了。
苏伯雄对弟弟道:“宁化王虽然没跟父亲说太多实话,但想也知道,若他仅仅是盘算过继儿子,皇上还不至于赐死了他。他多半还做了其他大逆不道之事,甚至是谋害储君,否则,他要死士做什么?如今他与蜀王皆被赐死,可见皇上已经知道他们彼此勾结,都做了什么好事。被他拉拢的几家武将中,云帅当机立断地了结了儿媳,云阳侯府在你上回破坏了赵砌的好事之后,就彻底与宁化王反目,如今就只剩下我们父亲一人了。”
苏仲英听得大惊失色:“怎会如此?!父亲……父亲他怎会犯这样的糊涂?!”
苏伯雄苦笑,继续道:“父亲与宁化王结识已久,素有默契,虽然计划并不顺利,但他们确实曾经结盟。如今还不知道皇上对此事知道了多少,又是否会迁怒于父亲。父亲是害怕我们一家都逃不掉,想着你好歹放了外差,又娶了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若是早日离京,皇上兴许会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对你夫妻从轻发落,也未可知。如此,即使父亲与我皆吃了挂落,好歹还保住了你这一脉,不至令苏家血脉断绝。”
苏仲英震惊得无以言表,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向忠于朝廷的父亲,顶多是为暂时失去权位,抱怨两声罢了,可是……谋逆?父亲断做不出来的!
苏仲英感觉一直以来的信仰都要倒塌了,却不肯接受现实。他抓着兄长的手追问:“大哥,你是哄我的吧?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宁化王算哪根葱?!他在宗室里能有多少根基?即使是跟其他郡王比,他也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过是个无才无德之人罢了。父亲即使要与什么人结盟,那也该挑个象样点儿的才是呀?为什么会选中他?!”
苏伯雄也感到一言难尽:“其实……最初找上我们的并不是他,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换成他罢了。”
苏仲英有些懵:“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伯雄一时也说不清楚,父亲初时是瞒着他这件事的,他只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些蛛丝蚂迹,感到父亲应该是跟蜀王府有些瓜葛。西南边军调防去了蜀地,镇西侯与蜀王府的人有所接触,并不出奇。但随着镇西侯手上来历不明的财富增加,苏伯雄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那个时候,蜀王与蜀王幼子已经被圈禁在京中宗人府,蜀地还有蜀王世子留守。后者似乎是个老实的,顺从地将手中的大小事务全都与皇帝派来的人交接好了,方才带着妻儿,跟着钦差前往京城。而这交接的时日并不短,皇帝下旨,命镇西侯带兵入蜀,就是为了防止蜀王世子会利用蜀王府的军事力量,反抗朝廷,造成大乱。同时,镇西侯还要肩负着协助钦差查抄蜀王府、将蜀王府蓄养的死士全数歼灭的任务。倘若他私底下与蜀王府的人有利益往来,那就等于是监守自盗。在他的隐瞒下,逃过朝廷钦差查抄的蜀王府财物或人员,又有多少呢?
苏伯雄一发现这个事实,就立刻去寻父亲问个清楚了。镇西侯没有否认他的指控,也没说出具体的实情,只叫他闭嘴,不许向任何人提起。苏伯雄心知父亲走错了路,奈何劝说不动,只能暗中留意着。期间他曾被派出去,到一个比较偏远的地方办事,等到回归大部队,已经过去了小半月。这时候,他就发现,跟父亲联系的宗室,不再是蜀王府的人,而是来自闽地的宁化王与他的兄弟广昌王了。他们擅自离开了自己的封地,秘密潜入蜀中,接受了蜀王府成功逃脱的大量死士,还有蜀王私藏的几处矿山、盐井。而父亲镇西侯,也不再提蜀王府如何,转而与宁化王结成了盟友。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为什么会跟宁化王扯上了关系,苏伯雄一无所知。他试过问父亲,却没有得到答案,反而挨了好几句骂。
自那以后,宁化王从那些矿山、盐井得到的收益,每年都要分一部分给西南边军,成为西南边军稳定的财政来源。而西南边军则要保证,在蜀地驻守一日,便要为宁化王护持这部分产业一日,并为他提供各种掩护,避免让本地官员发现他在搞什么鬼。双方合作良好,一直相安无事。镇西侯凭借着自己的威望与权力,助宁化王稳住了大局。他忽然被召回京,可以说是打乱了双方的算盘,也因此感到分外恼火。
眼下因时日不长,镇西侯在西南边军中的威望仍在,副将接掌军权,也愿意听从镇西侯号令行事,倒还能稳住局面。但长此以往,副将未必不会生出异心来。他对镇西侯再敬重,也知道如今做的事有违朝廷律令,未必会愿意为了上司,不惜葬送自己的前程与性命。
眼下不必等到日后了,已经有一件事情让苏伯雄清楚他父亲的处境有多么危险,那就是镇西侯在西南与蜀地曾有过的不法之举,罪证就掌握在宁化王一伙人的手中。宁化王如今已然被赐死,他的同伙也相继暴露,没得什么好下场,蜀王府只有蜀王世子夫妻,以及他们的儿女逃脱了性命。这些罪证落到了什么人手中,镇西侯与苏伯雄都不知情,只能默然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苏仲英听得面色一片青白,他紧紧抓住兄长的手臂:“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父亲都做了什么,叫人家拿住了把柄?!”
镇西侯都做了些什么?苏伯雄自己也说不清。起初,大约只是军费的问题。朝廷拨给西南边军的军费不足,已记不清到底是朝廷本来就出手不大方,还是中间被什么人克扣了去。那一阵子,西南边军的日子过得艰难,还要跟西南边民打仗,死伤不少,温饱都无法保证。镇西侯为了手下的将士,冒险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冒充匪徒洗劫了几家当地大户,拿洗劫来的钱财养活军队,总算撑过了那段日子。
后来朝廷虽然又拨了军费下来,但在他们看来依然是杯水车薪。于是,西南边军就把这种“劫富济贫”的方式当成了传统,每年都要劫几遭。为了长远考虑,他们每次抢劫都要掩藏身份,不会赶尽杀绝,免得把富户都吓跑了,他们无处洗劫去。
后来,大约是因为洗劫的富户多了,引发富户纷纷外逃,还有种种小道消息流传,对西南边军没什么好处,他们就改而盯上了那些边民。天下承平,北方边境几十年没有战事了,但西南边境的大小叛乱却始终平息不下来,镇西侯也因此带兵在此镇守了几十年。可西南地带,哪儿有这么多桀敖不驯的百姓?其实他们是降了打,打了降,正因为降服之后,也没少被军队骚扰洗劫,人员伤亡惨重,他们才会再次叛乱的。西南始终不得平定,镇西侯便留在那里手握大权,又不少来钱,几乎能算得上是土皇帝了。
镇西侯并不贪图钱财,他要这么多财物,一来是为了维持大军军费,二来,也是为了那些曾经追随过他,后来因为伤残等因素不得不解甲归田,却找不到营生的老兵们,三来则是为了那些阵亡士兵的家眷。镇西侯会受到西南边军的全员爱戴,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养起了整支大军,还有大军背后的军眷,付出了许多努力。但同时,也因为采取了错误的办法,将自己陷进了泥潭中,受人威胁,无法自拔。
苏伯雄看向兄弟,叹了又叹,郑重地道:“二弟,父亲确实是老糊涂了,一再犯蠢,但他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我们西南边军的将士们罢了。为了军费不足之事,父亲一直对皇上、对朝廷心怀怨恨,这么多年积攒下来……”他顿了一顿,话风一转,“但是,宁化王与蜀王都可能是因涉逆而被赐死的。父亲即使没做什么,也不代表不曾犯了忌讳。如今还不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在这个时候,父亲让你出京,也是为你着想,这正是父亲的一片慈父之心。你……你就照他说的去做吧。”
苏仲英呆立半晌,直到兄长走了许久,他还没有醒过神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夫妻
秦幼仪呆呆地听着丈夫苏仲英的话,觉得自己好象在做梦。
她忍不住伸手去试丈夫额头的温度,确定他没有发烧,又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方才听到的不是幻觉,便陷入了绝望与惊恐之中。
“怎会有这样的事?!”秦幼仪颤抖着声音问丈夫,“镇西侯在本朝声名赫赫,驻守西南数十年,明明是人人称颂的英雄,怎的忽然间就变成了乱臣贼子?!”
苏仲英苍白着脸坐倒在椅子上,也觉得难以置信:“若不是大哥告诉我,我对此还一无所知呢。”他苦笑了下,“只怕母亲也是一无所知。”
秦幼仪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还是无法抑制住手上的颤抖,她内心深处,忽然生出几分怨恨来:“为什么?公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就为了西南军费?!若是有朝廷官员贪了他们的军费去,那公公怨恨做下这种事的官员就好了,把人告诉皇上,让皇上治他们的罪去!这又与皇上有何相干?皇上……他是位明君,不可能故意克扣西南边军的。是不是公公他们花钱太厉害了?不是说西南边民明明曾经降服过,但公公为了保住自己在西南边地的大权,又把顺服的边民给打得反了么?也就是说,若他没有这么做,西南边地早就不用打仗了,自然也就用不了多少军费。到底是皇上待西南边军不够大方,还是西南边军太过贪心了呢?!”
苏仲英听得皱眉,拉住妻子的手:“幼仪,你怎么了?别说这样的话。难不成我父亲还会贪墨军费不成?他既然觉得军费不足,不得不用歪门斜道的法子去捞钱,那就真的是军费不足。他是不会做出有违道义之事,就只为了给自己兜里捞钱的。我们家平日过的是什么日子,又有多少财物产业,你是主持中馈的人,难道还不知道么?”他实在听不得妻子这样说自己敬爱的父亲。
秦幼仪不由得失声痛哭:“我也不想这么说的,我自小就敬重公公,一直以为他是大英雄。当初能嫁给你,我是多么欢喜呀。如今你却告诉我,公公并不是我以为的英雄,他竟然背叛了皇上和朝廷,你叫我怎么想?!”
苏仲英心中有愧,也不再责怪妻子了,而是与她抱头一起哭。他何尝不是震惊非常呢?妻子的想法,他完全能理解,甚至比她还要觉得难过。毕竟她只是嫁过来十几年而已,而他自从出生在这个世上,就已经将父亲视作人生里第一位的英雄与信仰了。他如今还没有崩溃,还能稳坐在此,冷静地将事实真相告知妻子,已经是坚强至极。
夫妻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双方冷静下来时,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倘若不知道真相还好,他们能轻松自如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可如今知道了镇西侯的秘密,他们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照着镇西侯的吩咐,准备行囊,明日就出发往大同去么?可那与畏罪潜逃有什么区别?虽然他们什么都没做,但如果皇帝真的认定镇西侯所犯的是谋逆大罪,追究下来,身为儿子的苏仲英是绝不可能逃过去的。即使秦幼仪有可能会凭着秦皇后侄女的身份,保住一条性命,那她与苏仲英所生的儿子又该如何是好呢?此番谋划外放,他们夫妻对于自己的将来,还有两个儿子的前程,都有许多规划与设想,然而,如今却通通成了泡影。两个孩子将来还谈什么前程?他们就算能活着,也要一辈子顶着谋逆罪人之后的名声,被人唾弃了。
想到儿子,秦幼仪觉得自己又有了勇气。
她站起身,对苏仲英道:“我要回一趟承恩侯府,求我母亲和哥哥们帮忙,还有我三叔。皇上那般信任我三叔,太后娘娘又一直对我母亲很好。若他们为我们求情,兴许我们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大伯子是知情人,也就罢了,可你我夫妻,还有我们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公公在西南都做了些什么。还有婆婆,也同样是不知情的。但凡你知道一丁点儿公公与宁化王之间的盟约,当初赵砌诱骗大姐儿的时候,你就不会因为生气,把人的腿给打断了!这事是对你清白的最好证明,我们一定要向皇上说清楚,不能糊里糊涂地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苏仲英无力地看向她:“这可能么?这是谋逆大罪,从来都是牵连全家的,若是罪行严重一些,就连族人也未必能逃得过去。我只盼着不会牵连秦家,哪里还敢奢望岳母与三叔会出手帮我们呢?”他顿了一顿,却改变主意站了起来,“不,你还是要回承恩侯府,但不是回去求救,而是……回去避难!你带着两个儿子回去住几日,倘若我们苏家有难,皇上兴许会看在你是秦家女的份上,饶你一命。至于两个孩子……若他们能苟活,自然最好不过。若他们逃不过去,你也不必强求了,就让他们与我做个伴。你还年轻,才三十出头,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兴许还能嫁得好人,再生儿育女……”
“二爷!”秦幼仪悲痛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这样的话,是在我心上插刀么?!我怎能不顾你和孩子的性命独活?!我们是一家人,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绝不会丢下你们!”
夫妻俩不由得再次抱头痛哭,哭得屋外的丫头都被惊动了,但又碍于他们夫妻曾下过严令,不许她们进屋,只能在屋外干着急。不一会儿,苏仲英与秦幼仪的两个儿子都过来了,担忧地在窗外问着:“父亲母亲为什么哭了?”
苏仲英忙忙擦干净泪水,又拿袖子替妻子擦脸,夫妻俩互相收拾妥当,才打开门,将两个孩子迎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