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事,有些难办哩。”
见小闺女眼里才亮起来的光渐渐暗了,他又道:“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
结果?迎儿冷冷一笑,她自然是要狗男女血债血偿了!上辈子她爹被打了没医没药,这辈子嘛,她有的是钱,光用钱养也要把他养好!但养好并不意味着她会原谅他们!
“我知道你同你爹不一样,是个有本事的孩子,你想的……只怕你爹还是有顾虑的。”
姚翠莲满头雾水,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只道:“那男子……听人说是县前大街上开生药铺子的……会不会惹祸?”
迎儿冷笑道:“二姨你们都是老实人,哪里知道就是咱们避开去,他们还是不会放过的。”尤其现今潘金莲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不知还要撺掇着西门庆下什么毒手。
姚二郎咬咬牙,道:“那不如就告官吧,我巡捕里认识几个人,想法子通融通融。”翠莲仍怕事,被“告官”二字唬得不敢动。
其实迎儿最开始也有这想法,告他二人通奸,这可是大罪,轻则打板子坐牢,重则罚没家产并流放……但凡罪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全。虽那日的事已传遍清河县了,但真正亲眼所见者却不知有几个,况且大家皆畏西门庆势大,谁也不敢出来指证。
物证更加不好找了,最多只有胡太医的方子可以证明他爹受伤了。
上辈子,她二叔武松家来也去告过,但最后还不是被西门庆一手遮天糊弄过去?甚至弄了个罪名流放孟州!西门庆这狗杀才有钱有势,下头的人怕他,不敢指证;与县老爹和几个提刑所老爷又有交情,上头打通了关系……真是上下皆通,他们一点法子都没有。
告他?若运气好了,顶多定个打架斗殴的罪名,不轻不重罚了他不说,还招人眼。搞不好还能定个武大郎的罪名来,到时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姚二郎见她面色阴晴不定,试探道:“侄女的意思是……”
“告!这官一定要告!只是不告俺爹被打之事。”
“莫非真要告他们通……那你爹怕是不会同意。”武大郎虽软弱,但终究是个男人,若让全县人都知他戴绿帽子的事闹上公堂……怕是又要添一庄心病了。
迎儿理解,她自有旁的打算,只道:“无事,现今最要紧的是先治好了俺爹,告官之事咱们慢慢筹划。今日辛苦二叔二姨了,侄女也不知该如何感谢,待俺爹病好了,一定请你们吃酒。”
二人听话听音,忙起身客气两句也就走了。
晚间,迎儿又去瞧过武大一回,听他说胸口好过些了,这才松了口气,留狗儿在他屋内睡,半夜服侍他吃药起夜不在话下。
她自己却一夜未眠。
迷迷糊糊的才三更天,就自然醒过来了,往常这时辰正是他们忙的时候,如今……哪还有心思管生意?直挺挺的躺床上,直到天色全亮了,方才起床梳洗。
厨房里狗儿已将昨晚的米粥热好,伺候着武大又吃过一回。迎儿见他能耐,一日一夜全凭他小人儿勤快吃苦,她这正经闺女反倒帮不上什么忙,愧疚道:“好狗儿,得多亏了你呢,待忙过了这几日,俺不会亏待你!”
小子腼腆的笑笑,道:“娘子说的哪里话,是我该谢娘子赏口饭吃才对。”
又道:“这清河县果然与临清又有些不同,不止天比那边热些,连早饭也吃得早些哩!”
迎儿哭笑不得:“说什么早饭早,知道你是肚子饿了,以后这就是自己家,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狗儿忙分辩道:“不是哩,不是我肚饿,是方才老早的天还未亮呢,就见隔壁茶坊有人烧火了,闻到好一阵鸡子香哩!”
“看你小子,瞎说了吧,隔壁茶坊哪还有人……诶,等等,你真听见有人了?”王婆母子俩早被她设计送进牢里了,哪里还有人?他们家孤儿寡母再无亲戚,莫非是他们哪个被放出来了?
突然,迎儿灵光一闪,想起昨晚姚翠莲说的“门牙漏风”,老王婆不就是缺了大德漏风的一个?她又是武家邻居,她爹哪有不信的道理?
想罢,事不宜迟,忙交代狗儿几句,飞也是的下楼去了。
且说王婆,自正月十四被李清寒几个巡捕抓了,县老爹只逼问她可知王潮的赃物藏在哪儿,那可是将来养老的棺材本儿呢,她哪里肯说?咬紧了牙关不肯吐露一个字,最终是王潮被判了徒刑五年,被威逼利诱着供出两样大头来,县里来人拿了赃物去,才放了她。
而她,刚好在五月十二那日回来,正好是武大陪姚家人去阳谷县接翠莲的时候。武家关门闭户过日子,老婆子又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故就在隔壁的迎儿也也压根不知她何时家来了。
好在官府并未查没她的茶馆,房子还是自个儿的,老婆子出了狱,日日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无所事事,反观隔壁武家,那炊饼生意却又蒸蒸日上……关键是罪魁祸首潘金莲还好好的过着少奶奶日子。
不想还好,一想,心头那火气就怎也憋不住。她不知金莲其实早被迎儿关起来了,只当她还享着福呢,心内恨得要死。但王婆此人不似寻常妇人,有仇当场就报了,或吵闹或撕扯,泄去心头愤恨也就罢了。她自在牢里关了半年,倒还学会了“韬光养晦”,筹谋一番,居然还真让她想出个一箭双雕之计来……
她正在屋里为自己计谋得逞而偷乐呢,忽听后院门被拍响了,瞬时唬了一跳,因她回来这一个多月,深居简出,每日别人未起她先起,别人未歇她先歇,错着时段出门,还真没几个发现她回来了。
这时候来敲门的,也不知是哪个?
“王奶奶,你家前边铺子门锁被撬开了,快去瞧瞧吧。”老婆子一听是隔壁武家小丫头的声音,就松了口气,又听铺子被撬了,那她里头的桌椅茶具等物岂不是要被搬空了?也忙顾不上再蛰伏了,赶紧的“咚咚咚”下楼去。
临街茶坊果然门洞大开,好在物件儿还齐全。
“王奶奶倒是让人好找哩!家来了咋也不说一声,俺们好替你办顿酒去去晦气。”
老王婆被她“阴阳怪气”的刺到,骂道:“死丫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俺就是进去待了待,那也是全须全尾的出来,不似你爹……只怕是有出气没进气了罢?”
迎儿大怒,心知还不是拜她所赐,恨不得撕了她的寡嘴,但想到今日目的,就只装出懵懂样儿来,哭哭啼啼道:“王奶奶……俺爹……俺爹病得快不成了,但俺才家来,也找不着俺娘,您老人家可知她上哪儿去了?”
老王婆听见武大郎要“不成了”,心下得意,就顺嘴道:“你娘啊,正在大官人跟前享福哩!”
迎儿“不解”,歪着脑袋问:“享什么福?俺爹都那样了,她还哪有福气可享?”
老王婆上下打量一番,啧啧道:“嗨,你这孩子,白给你生了副大姑娘人材,心智咋还这般不开窍!你娘啊,早被大官人接去享福咯!”
迎儿还想再套她的话,她却已捂着嘴怪笑起来。
迎儿跺跺脚,胡乱嘟囔了句就回去了。
才进门呢,狗儿就急忙上来“邀功”:“娘子,小的厉害罢?那锁,从中间伸根铁丝进去,卡擦一下就开了……”
迎儿笑起来,想不到啊,她以为刘守珍那样规矩的人,养的儿子也是同他一脉相承的规矩,哪晓得狗儿这孩子却剑走偏锋了。
“哦对了,屋里有个小娘子等着呢,说是您手帕交,我听她与您相熟,就先请了她上楼坐去。”
迎儿已经猜到几分,一进屋,果然是来仙儿。
“死丫头可回来了!前日的事可吓死我了,也不知道你几时才回来,想来瞧瞧武大叔,我娘又……正想着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让宗宝哥哥去临清寻你了!”
迎儿心下感动,见她还提了几个鸡子来,晓得是她背着潘三姐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忙道:“来就来了,还拿什么东西。”
“又不是与你吃的,你高兴啥?”来仙儿翻了个白眼,又小心翼翼开口:“你爹他……还好吧?”
迎儿敛了笑意,苦着脸道:“哪里好得了?那样的伤……那女人也不在,俺没家来那晚,一汤一水都没人管……”说到此处,想起她的目的来,又道:“既你来瞧俺了,那就是把俺当朋友的,那俺想请你帮个忙,你帮是不帮?”
来仙儿满口应下:“自然要帮!你直说便是。”
于是,迎儿让她家去找潘三姐打听打听,可知潘金莲下落,又让她上南门外潘姥姥处也问问,她回娘家了没有。其实她相信老王婆说的,那毒妇已经跟着西门庆去了,定不会在潘家,但具体西门庆把她藏哪儿了,她得想法子套出来。
果然,来仙儿晌午就来告她,她娘和姥姥都不知道潘金莲去向。
接下来几日,迎儿一面担忧着她爹的病情,尤其是想到上辈子从大夫到验尸官均被西门庆买通的情景,单胡太医一人她信不过,又悄悄请了县前大街上人称“何老人”的老大夫来瞧过,将胡太医的方子拿与他瞧,说是对症的。
想起临清城所见的熟药所,知道那是官办的,又将他爹病情说与县里熟药所大夫听,又拿了方子给人家看,都说是合吃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记得,前一世,毒死她爹的砒~霜是西门庆从自家生药铺里拿的,所以对于她爹入口的汤药,她也分外小心。回回让狗儿跟了胡太医家去取药,药童已经现成包好的他都不要,得从药抽屉里看着他现称才行。
每日大几钱银子的药吃着,狗儿迎儿两个日日鞍前马后汤水伺候着,也就七八日功夫,武大郎的脸色倒是转回来两分了,饭也能吃得下些,迎儿这才放下心来。
而要打听金莲的下落,还得不动声色,不打草惊蛇,迎儿倒是想到个人来。
这日,估摸着要到散衙时辰了,迎儿来到衙门外侯着,见一群皂隶出了大门,其间有个形质温雅的年轻男子分外明显,迎儿忙上去打了招呼。
“寒大哥哥要打哪儿去?”
李清寒看着斜阳里向他直走来的少女,也不知可是背着光的缘由,身上好像带着光一般,笑里是自信与从容,同那日~她说要留在清河时一般,好像有什么能令她淡定从容,那感觉……就像她手里有别人都不知道的底牌一般。
这感觉令他也不自觉的同她对视,淡笑着问:“何时回来的?”想起武家那事,也就反应过来,轻咳一声,问:“有事?”
迎儿那做了多日的思想工作,一下就破功,觉着自己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做法颇为可耻,目的性也太明显了,瞬间被人看穿……好罢,那准备好的客套话就省了罢。
遂也开门见山道:“能否请寒大哥哥帮个忙?算俺欠你的,日后若有能用上俺的地方,必不推辞。”
李清寒一愣,似是没想到她能这般直接,反应过来倒是笑了,道:“这才像你。说来听听,我也不一定帮得上。”
迎儿舒了口气,他没断然拒绝就是很有可能答应了。
“俺想请大哥哥帮俺找一个人,只能悄悄的,不要惊动旁人。”
“哦?”
“是,就是俺后娘潘六姐儿,你见过的。应该是同西门庆在一处,但具体是他宅里,还是外头宅里,或是哪处……还请大哥哥人脉广,见识也多,帮俺查一查。中间若有需要使银子处,俺都……”想着这般说好像不够诚意,又忙从袖里掏出钱袋来,要拿银子与他。
李清寒就退了两步远,道:“认得了,我会留心,有消息了通知你。”
迎儿终于松了口气,赶紧挤出笑脸来道谢:“嗯嗯,好,多谢大哥哥,你的恩情俺会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李清寒已经走了。
……
少女说不出的失落,本来她开口,他能应下,她应该是欢喜的。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了,居然觉着失望更多。这失望之处甚多,若要说出两样来,她又说不出,或者说没立场没资格说。
譬如,姚二姨、姚二叔和来仙儿都给她爹带了东西,虽不多也是个情意,都亲自上门探望过,来仙儿一见她面就问“可还好”无事罢”,甚至走时都千叮咛万嘱咐有需要就找他们。
但他却没有。没有去探望她爹,甚至连问都没问过一声,她爹可还好,她……可还好?她一个人可怕?她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他……并没有。
她清楚的知道,能关心她的,都是他们父女俩的朋友。李清寒和她……却算什么关系呢?是不是因为还不是朋友,所以他不关心她,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她又隐隐觉着不对。
以前乔郓哥和她还不是朋友的时候,待她也不是这个模样。那小子只会跟在她屁股后头问东问西,叽叽喳喳,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若她不制止,他可以自说自话一整日。
或许,她内心深处也不愿承认,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哪个让她主动开口。毋庸置疑,若郓哥儿此时还在清河,他定会主动上门探望她爹,能耐着性子陪她爹闲聊,虽然她爹木讷寡言,但他总有法子,也总有乐子让她爹打开话匣子。
不消她主动开口,他就能替她想法子,想到了法子也不会自作主张让等他“通知”,他会兴冲冲跑来问“你觉着这样如何?”若她说“不好”,他虽也会有小小的失落,但最终还是会听她的。
直到此时,迎儿才发现,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主导,她不需要拉下面子,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她。
而在李清寒面前,她得小心翼翼放低姿态,得想好周全之策时刻做好圆回被拒绝的尴尬场面的准备。她知道,他是会拒绝她的。
武迎儿从未有此时的清醒,也从未像此时一般遗憾郓哥儿不在。他不在,她好像还有点会想起他来了呢。
不过,她又有点小小的期待与侥幸,寒大哥哥会拒绝她,只是他们还没成朋友罢了。若有一日,他们成了朋友,甚至是比来仙儿比郓哥儿都还要好的朋友,甚至……他应该,就不会拒绝她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