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在上,我刘守珍在此起誓,从今日起生是娘子的人,死是娘子的鬼,甘心为娘子奴仆,若有违此誓,定不得好死,天打雷劈!”父子俩只顾着磕头。
迎儿被他这重誓唬住,其实心内也有丝欢喜,若她自己能有得用之人,似这回要与她爹分隔两地做生意,能有个可信之人,她就可以省了好些功夫……前提是要能拿得住这些人。
而这时代,最能拿捏人的,莫过于卖身契了。
迎儿思索片刻,敛了面上笑意,郑重道:“既如此,你们也无处可去,那咱们苦命人就一处过活便是,只消你们跟着俺好生做事,日后定不会亏了你们。”
说罢便商定与他父子二人二十两银子,每月再另开一两银的月钱,均算是“高价”了,又去衙门立了身契,便要往钱庄去兑银子与他们。
刘守珍却不肯要银子,只说他们也无甚花销之处,银子就先存在娘子跟前,日后若有急用了再支取。
几人收拾了炊饼摊子回了小屋。
父子俩一进屋,生怕迎儿反悔似的,一个忙着修理门窗,借了把锤子来,将松了的钉子木头钉紧了,一个拿着比他高的扫帚,将屋里院子都扫得干干净净。
迎儿心下欢喜,也就难得大方一回,请郓哥儿去买了半斤酱牛肉并烧鸭回来,炒上两样小青菜,配着十几个大炊饼,不分主仆的吃个够。
到了晚间,则由郓哥儿领着刘守珍去住了脚店,将狗儿留下来与她作伴儿。小家伙也不敢近前去,只就着昨晚郓哥儿的铺盖,挪至门后,离迎儿远远的睡下。
颠簸了一年,这是狗儿第一次睡上有褥子有被窝的“床”,一会儿抱着那被子悄悄打几个滚,一会儿又蒙在被窝里偷笑,睡着了也不安生,先是“咯吱咯吱”的磨牙齿,磨完牙又说梦话,一口吴侬软语,什么“牛肉”“烧鸭”“豆芽”……全是晚上刚吃过的。
迎儿既心酸又好笑,真是同上辈子的她一个样!若她没有遇到姚二叔,她爹即使能活下来,估摸着父女俩也是要走上这条路的……心里定下主意,只要他们是好的,她一定不会亏待他们。
感觉也没睡多大会儿呢,郓哥儿就来敲门,刘守珍已将热水烧上了,小狗儿非要犟着给迎儿打水,学着大户人家的丫头,一会儿给她递巾子,一会儿给她倒洗脸水,只可惜人小,将一盆水撒了三分之一出去,惹得众人大笑!
一面笑着,一面由迎儿教着他们揉面,教他们用面疙瘩做出个头均匀的炊饼来,她嘴上说着,手上却飞快的一眨眼一个,一眨眼又一个,做好就由郓哥儿抬去灶上蒸。
刘守珍虽是南方人,没怎么做过面食,但胜在有把子力气,将费力气的重活包揽下来,狗儿人虽小,却手脚灵快,父子俩配合起来也顶得上一个迎儿了。
待三笼炊饼出锅,倒是比昨日早了一刻钟。
几人又分工协作,刘守珍给他们送到摊子上,迎儿与狗儿留下来卖,他自个儿又回去同郓哥儿一道蒸剩下的三笼。估摸着快卖完了,小狗儿撒丫子跑回去传话,让他又送来三笼刚出锅的……这般配合了几回,倒是定下一套流程来。
他们家炊饼又大,迎儿和狗儿嘴巴又甜,自是比别家都好卖,太阳没落山就卖了个精光。
迎儿欢欢喜喜回去,拿出钱来数了数,居然有六两多的盈利!果然比清河县翻了个倍!高兴是高兴,但也知道这只是头几日,大家图个鲜,日后估计不会再有这般的“巅峰”了。
当晚,几人请了匠人来,挨着墙根处搭了个简易棚子,上头盖了层稻草,下头简单的铺了张床,先让刘守珍住着,将就两日。
翌日,郓哥儿一早出门去,直到晌午才回来,身后却牵了头火红色的小毛驴。几人围着驴子瞧过,问他哪儿来的金贵东西。
郓哥儿只说是圆社儿许少聪骑了来临清的,遇见朋友跟着去阳谷了,这驴子请他代养半月,届时半月不来就当送他了。
乖乖,这么金贵的驴子,说送就送……迎儿听得惊奇,满眼都是快要溢出来的羡慕,恨不得这样的“朋友”能给她来一打!
郓哥儿只作没见她的表情,避过了刘家父子,终于找着机会说出要去济南府之事。
“啥?你要去济南府?”
郓哥儿点点头,有刘家父子在,他倒是放心,让他们每月写两封信与他,知晓她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去做甚?”迎儿不知为何,只觉心内一紧。
她没发现自己一紧张,那根根分明的睫毛就一颤一颤的,像蝴蝶扇动着翅膀。
第45章 惊闻
于是, 郓哥儿一五一十将那日得邱总兵赏识的话说了,末了又道:“你不消担心,我会好好回来的。”
迎儿被这句“好好回来”刺到, 总觉着他说话不吉利, “呸呸”的吐了两口,道:“你说什么好不好的, 童言无忌,大吉大利!”说着又在他手臂上打了两下。
不巧这一幕正好被进来吃水的狗儿看见, 羡慕道:“娘子真有福气, 有这么好个哥哥!我也想要个哥哥哩!”
郓哥儿的脸又黑了!妈蛋, 谁是她哥哥?他才不要做她哥哥!
晚间,郓哥儿交代过刘家父子,道明要去济南府从军, 郑重其事的将迎儿托付于他,让他好生看顾迎儿,待他他日家来,定不会亏待。
只是全程未说破他们并非亲兄妹这一层。
迎儿催着他快些家去, 趁还没走,回去陪乔老爹几日,一会儿与他收拾行囊, 吃的干粮烧鹅水壶,穿的鞋袜衣裳,都与他收拾了一大包。一会儿又与他苦口婆心交代:“军里刀剑无眼,莫仗着有点身手就逞能, 无论何时保命第一……”
郓哥儿大笑:“上天既与了我这机会,我定要挣出个名堂来,什么保命第一,又不是去当逃兵的!”
迎儿恨铁不成钢,轻轻打了他一下,急道:“就怕你不知自己斤两,凡事多想想乔大叔,想想俺这妹子……”后头的她也说不下了。
上辈子他虽然做了将军,但这辈子因着自己的重生,许多事都改变了走向,也不知道他的命数,会不会因自己的重生而改变?
郓哥儿点点头,道:“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那头叫驴,你留着骑吧,若有什么急事,它跑得比你快多了。不消再另寻房舍,直接拴在院里就行,每日由狗儿找点料草来,好好喂养着。”
迎儿点头应下。想到他翌日就要回家去,心内颇为不舍,赶紧使狗儿去割两斤五花肉来,再加一把鲜嫩的绿韭菜,两斤黄酒,外加若干卤的鸡鸭鹅下酒菜自不必说。
天未黑,几人的小院里就热闹起来。郓哥儿在大门后搭了个小小的驴棚出来。迎儿用发好的面,揉出饺皮儿来,狗儿洗了韭菜剁了肉,刘叔撒盐调油拌在一处成馅儿,三人你一个我一个的包起饺子来。要说做炊饼,迎儿比刘守珍快多了,但论包饺子,她这个北方人却还赶不上刘守珍。
只因她也没得什么正经长辈教养,从小到大还真没吃过几次饺子,做起来就笨手笨脚。
狗儿已经两年未吃过饺子了,自那堆白面元宝下锅后,口水就没停过,一会儿进厨房问“可熟了”,一会儿问“可要拿碗了”,一会儿又站锅前问“要搁盐巴还是糖”……众人大笑,他爹只得红着脸骂了他出去。
在他眼巴巴的期盼中,天将黑时,饺子终于出锅了。迎儿每人与他们盛了两大碗,就是最小的狗儿也不例外。就着一桌子的肉菜,众人边吃边说,无非“平安归来”“家事勿念”等临别之语。迎儿不顾郓哥儿反对吃了小半盅黄酒,醺得粉面绯红,眼波流转间,颇有种顾盼生辉的风采。
将郓哥儿看得呆了呆,心头似被什么牵住了一般,丝丝缕缕,酥酥软软。
这顿饺子,直吃到天黑方罢,郓哥儿看着少女微微踉跄的脚步,只无奈的搀住她,黑着脸嘱咐:“今后不许再吃酒了,听到不曾?”尤其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迎儿微笑着点点头,想到那晚同居一室时的她点头他看不见的情形,又笑着答了句:“好,听哥哥的话。”
不知可是吃过酒的关系,郓哥儿只觉着她这几个字说得含糊不清,像嘴里含了糖似的,有种少女特有的俏皮与娇媚,惹得他心头热烘烘,想说点什么,见刘家父子又在不远处,最终只伸手揉了揉她乌黑发亮的脑袋。
嗯,他一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早些回来!
后来的事,迎儿就没印象了,待她醒来已日上三竿,厨房的炊饼担子已经不见了,而郓哥儿昨日放她房里的包袱也不见了。她自嘲的笑笑:果然喝酒误事啊,不止误了炊饼出摊的时辰,连给郓哥儿送行都未赶上。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以至于接下来几日,迎儿整个人都恹恹的。狗儿还记得那晚她吃饺子时的意气风发和神采飞扬,就小心劝道:“娘子可要再吃顿饺子……振奋振奋?”
迎儿哭笑不得,不过他说到饺子了,她不由得又想起她爹来。记得他以前是最爱吃饺子的,韭菜鸡蛋,菘菜拌肉,大葱拌肉,都是他喜欢吃的味儿。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倒是吃过几次,后来娶了潘金莲,他们就再没吃过了。因母老虎不喜欢吃,更懒得做,她爹又走街串巷卖炊饼,还真没功夫鼓捣了。
那日~他们吃了恁多,两斤五花肉拌的馅儿都吃光了,若她爹在就好了,保准让他吃个心满意足……这想法一有,她就没法静下来了。一会儿想着她爹在家怕是啥也舍不得吃,一会儿又怕她爹耳根子软,被潘金莲哄骗得放了她出去,一会儿又是她爹一个人守铺子里累病了……
想到有可能累病了,这念头就像野草落了荒地,呼啦啦的生根发芽……渐渐害怕起来。
于是也不回房睡觉了,去院里拉着小毛驴走了几圈,慢慢的试探着同它说话,从她小时候能记住的事儿说起,说到她爹怎么娶了那母老虎。
“那母老虎你怕不怕?可比吃人的老虎还厉害呢!”
小叫驴动动耳朵,勉强算起回应她。
“她打俺也就算了,还敢打俺爹,俺就将她打得下不了床!你说俺厉不厉害?”
小叫驴轻轻刨了两下泥土地,迎儿自动解读为“干得好”!
“俺爹咋就恁傻,那种女人的心,他哪里把握得住?”
小叫驴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他的驴龄还情窦未开。
“好想俺爹啊!”
小叫驴甩甩尾巴。
“要不……俺明日骑着你家去看看?”说完不待他回应,她立马垫着脚,先试探性的搭上一只腿去,见它不反对,就用那腿微微用力压在它腰脊上,另一只脚发力,轻轻一跳,就撂在它身上了。
迎儿只第一次骑牲口,也不敢动,只温柔的顺着脖子捋它毛,捋得舒服了,就拍一下驴屁股。小家伙走了两步,迎儿就道:“莫停,再走!”
似是通了人性,小家伙果然就踢踢踏踏走开,绕着小小的院子走了两圈。
迎儿在上头试着左歪一下,右动一下的,它也不恼,好脾气的不偏不倚慢慢走。
这可把迎儿高兴坏了,小东西脾气可真温和!
狗儿在屋里隔着窗户见了,也颠颠的跑出来,想要骑上一回。可惜这小东西欺软怕硬,见了比自己还小的孩子,不乐意的刨蹄子打响鼻。
迎儿怕它发脾气甩下狗儿来,忙唤了他下来,安慰道:“不急不急,咱们先让它适应几天新家,以后同你玩得熟了再骑不迟。”刘守珍也在一旁劝说,怕她光骑驴身不把稳,又临时用破衣裳缝了个垫子与她,兜在毛驴背上,骑上去软软和和的,也舒服。
迎儿又用口袋装了五六斤的玉米面,配上点盐巴,自个儿在房里收拾了包裹,出来对刘家父子道:“刘叔,俺明日要回清河去一趟,不出五日定会再转回来,家里摊子就交与你了。”
二人大惊,道:“娘子怎好端端的要走?这咋放心你一个人去?”
“也不知为何,这几日这心砰砰的乱跳,晚间也睡不安稳,总觉着有事。俺爹一个人在清河,俺放心不下……”
刘守珍点点头,赞了句“娘子纯孝”,又道:“只你一个人上路我不放心,必须得让狗儿陪着去。”
迎儿立马拒绝:“你在家卖炊饼不能少了帮手……生意不能耽搁了。”
“放心吧,我会早早起来蒸好,等卖了大半会让隔壁面摊子的帮着看摊子,我自个儿跑家来蒸,顶多就是耽搁了功夫,少卖两笼罢了……不行我就卖到天黑,总能卖完的,咱们家炊饼好,不愁生意!”
“也省得狗儿在家生事,跟了娘子去,若有个紧七万八的,还能帮着你跑跑腿,这小子机灵着呢!”
迎儿闻此,也觉着有点道理,这才应下。
翌日,才三更天,三人就起了身,迎儿交代刘叔生意尽力即可,千万别累坏了身子,这才带着昨晚备好的一驴二人的干粮,直往城门赶。
路上琐事,不必细说。
且说今日也是该当有事。
二人骑着驴,日暮时分进了清河县东门,才将到东大街上,就听有人“嗨”一声叫起来:“哟呵!这不是武家丫头麽?”
迎儿这才放下那故意仰了半日的头,见是花家的冯老妈,道:“冯奶奶这是往何处去?你家娘子生了不曾?”她只隐约记得有一回老婆子说过李瓶儿有喜了,也忘了是几月份的事儿,不知现在怀了几个月,可生了不曾。
“哎哟!你还有心思管我们娘子生不生呢,且快家去瞧瞧,你爹被人打了呢!”
什么?她爹被人打了?!迎儿大惊失色!
第46章 勾搭
她爹被打了?迎儿大惊失色, 想要再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哪个打的,她爹伤得怎么样了, 那冯老妈却已经扭着腰走远了。
她也再顾不得显摆胯~下那头金贵的小叫驴了, 跳下地来牵了绳索赶紧往西边儿去,一路上只心急如焚。走到县前大街, 见自家铺子果然是关着的,往日这时辰正是生意好的时候, 今日却大门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