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迎儿以为是狗儿来找她拿钱的,就道“进来吧,门没锁”。
谁知进来的却是乔郓哥。只见他在二人脸上看了看,见一个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一个骂得口干舌燥,就鄙视道:“多大点子事儿,下头都听见你俩骂街了。”
来仙儿赶紧揉了揉眼睛,迎儿问:“有事儿?”
“怎么着,没事就不能来了?”见迎儿要来打他,他赶忙道:“先别急着打我,宗保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你们女人真是毛病,问都没问清楚呢,就先急得不着水的头发——干乱!”
来仙儿从鼻子里哼了声:“还要怎么问?他不明着拒绝,那不就是默许了麽?”
郓哥儿大喇喇在凳子上坐下:“嗨,我就说,你们这都是什么毛病?他家的情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不说话定有他的缘由,就你们一个个会猜来猜去的,疑心重……头发长,见识短!”
迎儿过了那气头,冷静下来也觉着自己不理智了,但就见不惯他这教训人的样子,哼道:“你有本事,你有见识,那你去问问他呀。”
“问啥?”
迎儿说不出话来,她又不是当事人,问啥自然要看来仙儿想听啥了。
“你就说,来仙儿说了:‘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我,要么姓张的小妖精。’旁的也别说,他要敢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我今晚就放把火烧了他去!”
……
额,爱情果然是盲目的麽?这么点儿小事就上升到要杀人放火的高度了!
郓哥儿不雅的翻了个白眼,道:“可真?那你可想好了,他没选你你可别哭啊。”说着就出了门,走了几步,脑筋一转,又折回来道:“今日.人多事忙,不定啥时候才问得着哩,晚些时辰我再来找你……们成麽?”
眼睛只看着迎儿。
迎儿被他看得不自在,又想起前晚的事来,恨不得“呸”他一口,胡乱应着催他下楼。
迎儿打了水来,替来仙儿洗过脸,替她擦了雪花膏,又重新梳了头发,才下楼去吃午食。
午食后半个时辰,渐渐的有客人来了。迎儿赶紧推着她爹和二叔回房换衣裳,什么样的衣裳配什么样的鞋袜帽子,她昨晚就搭配好了。她自个儿则依然是半年前那身鹅黄色襦裙,微微涂了层雪花膏在面上,又黑又亮的头发绾个髻,再戴上一对玉兰花样式的金簪子,下头坠了几颗淡粉色的珍珠,娇俏极了。
桌子凳子早就支好了,两个厨房都在忙着煎炒烹炸,院子里飘出饭菜的香味儿来,已经来了的客人,都先主动同武家兄弟俩招呼,说几句讨喜话,方才三五成群坐一处。
不一会儿,他们家的“生意伙伴”就来了,不止米行老板和菜农,连她家铺子隔壁的、对面的、斜对面的……都不请自来了,算上家眷,得有十几人。
武松一看武大神色就知道怎么回事,倒是对这些主动来示好的也一视同仁,该招待就招待,该上茶就上好茶,一点儿也不含糊。
迎儿心知,这都是沾了她叔的光哩!不过,这光沾得她喜欢!脑回路清奇的少女觉着,这样的叔叔能来一打就好了!
因着家里没个顶门立户的女人,故有女眷来了的,都由迎儿自己招待。本也是商户之家,没读过什么书,话题横竖就是胭脂水粉衣裳首饰那些,只消多说好听话就行,迎儿应付起来也游刃有余。到后来渐渐的人愈发多了,迎儿分身乏术,就将来仙儿也拉来帮忙。
至于翠莲,她倒是去厨房里拉过,这段日子已经熟悉她似个大家长样的忙进忙出,此时让她别忙活了,来帮着招待下客人,只她死活不肯进屋去。
几乎是一瞬间,迎儿就知道她的顾虑了。那日在铺子上被二叔叫“嫂嫂”,当着全县父老的面,委实难为情。
她现在是寡妇归宁,平时做饭洗衣是帮衬,这时候估计是觉着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好插手,怕被人说闲话哩。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迎儿觉着翠莲同她爹还有点那什么意思了。
当然,这只是她旁观者的眼睛看,在他们二人自己,两个都没啥想法,一个刚死了丈夫,一个刚休妻……估摸着心里那道坎还没迈过去。
不急不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若他二人真有缘,她再从旁出出力也可以。
想着,来的人更多了,狗儿和郓哥儿在外头搬凳子倒茶水,尤其郓哥儿肩上还搭了块白色的方巾……店小二的既视感。
“丫头笑什么?你二叔回来,可欢喜坏了吧?”
迎儿循着那把温柔的女声,见是李瓶儿主仆三人进门来。
只见她穿了身撒花织金红衣裳,头上戴了成套的梅花金簪子,面皮细白,身条虽不高,但胜在身材丰腴,也是个美貌妇人。她身后跟了迎春和冯老妈,屈膝向迎儿行礼,口称“大姑娘”。
她们一进门,这股截然不同的大户人家气派,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有知道的就小声说“是花太监家侄儿媳妇”,多数人就恍然大悟了。嘴上不说,心内都在感慨:看来这武家是起来了,都能同这等富贵人家来往了。
迎儿可不知众人心思,忙迎了她们进屋,亲自倒了茶与她们,道:“花奶奶今日气色倒是好,定是遇着好事了!”
“来你们家做客,沾沾你们家喜气不就是我们喜事了麽?”迎春接嘴。
迎儿露出口大白牙来,又问官哥儿这几日可好,一日里吃几回奶,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李瓶儿四处看了看,迎儿以为她是想看房子,就自告奋勇领着她出堂屋,还一间一间的指给她看:“左首那间我爹住,右首的就是跟着我跑腿那小子,叫狗儿的。”
见她又往楼上看去,迎儿忙道:“我在上头最右首边,左首边那间是二叔住。”
见自己说到“二叔”,李瓶儿挑了挑眉,似乎是有点感兴趣的模样,她就道:“不如咱们去上面说话罢?”
几人闲云漫步上了楼,却也不急着进屋,只在回廊上站着往下看,见几个男子汉正忙里忙外的挑水加柴,倒比寻常妇人还勤快。迎春就指着问:“那个高个子的是哪个?倒是好一副身量,比咱们府里常来往的西门爹还高大哩!”
迎儿自豪的笑起来,看吧,她二叔就是这般,无论在哪儿都是鹤立鸡群,与众不同些。
“那是我二叔哩!”
“你二叔?可就是……那日游街的打虎英雄?”
迎儿点点头,主仆几人看着武松的眼光都变了,活生生打死老虎的人就在跟前了。
“他真是用拳头打死的麽?”
迎儿抬头挺胸,怕她们不信,就学着她二叔的语气,道:“真是。本来那日手上还拿了短棍的,但才上了景阳冈,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将来一般,二叔心知是真有虎了,情急之下也想不起捡起短棍来。下意识的就先是一跳,后又一闪,最后一躲,让那大虫一扑,一掀,一剪,三般都提不着,气性先自没了一半。”
“后来哩?”三人迫不及待。
迎儿喝了口茶,继续道:“大虫被他逗弄得没了气性,低吼了两声,二叔终于得了一瞬的喘息机会,赶紧顺着地滚过去捡起短棍来。只是,就在这一瞬间,那大虫又朝着他反扑过来了,吓得二叔双手执棍,大喝一声,高举着铁棍从石头上跳下去,然后只听‘嘭’一声……”
“咋啦?你倒是快接着说啊小祖宗!”连冯老妈都不淡定了。
“哎呀,光我一人说可不行,你们也来猜猜,我二叔这一棍打着老虎了没。”
“这般响动,自然是打着了!”冯老妈和迎春都觉着是打着了。
只有李瓶儿轻笑道:“我猜……未打着,可是?”
“我也猜没打着。”楼梯口转上来个长条身材的妇人,正是孟玉楼。
迎儿忙过去扶住她,笑道:“大嫂子可来了,我还说你再不来就要上门去拖你了呢,快来吃茶。”
孟玉楼才笑了笑,这头的李瓶儿突然就深色慌乱,主动给她屈膝行了一礼,口称:“孟……姐姐安好。”
迎儿纳闷:原来她们是认识的啊。还好西门庆今日不在,不然见了这曾经被他“收入后宫”的两个美人,不知会作何感想。有她武迎儿在,这王八蛋既要打老婆又要发老婆财的事就不用想了!
孟玉楼也一愣,心道:她识得我?怕是迎儿同她说过罢!遂也敛了神色,笑着招呼过,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妹子”“姐姐”的叫。
只是,这李瓶儿平素挺含蓄内敛一人,今日见了孟玉楼却话多得紧,不止话多,还隐隐有股激动,仿佛“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一般的激动。迎儿虽暗自诧异,但也不多问,只静静听着她们说话,见问到自己了,就笑着答两句。
没多时,下头宴席摆好了,迎儿请她们下楼。
只见每一桌上光装菜的就摆了十个碗碟,最中间的是挂霜腰果、风味炒豆两个果盘,周围摆了鸡鸭鱼鹅和各色时蔬红红绿绿的共八碗。不算特别出挑,但也绝对不寒碜就是了。
这种时候的武大郎又怂了,只推武松出来,说两句“承蒙赏光,感激不尽”的话,大家就近找位坐下,又每桌与他们抱了罐黄酒来,招呼一声就吃起来。
席间,武家兄弟又亲自来与他们敬酒,挨个的打招呼,你来我往,正式在街坊前露了面,以后就要多多关照了。
武家这一顿酒直吃到日落才歇,她爹和二叔早已喝醉了,送客的事只能迎儿去做。
好在大家都是街坊,住的不远,迎儿只消站门口说几句客气话就行,但饶是如此,也累得慌,人一走完,她累得爬上楼的力气都没了。
洗漱都是狗儿烧好水送上楼与她的,用帕子随意抹了抹,衣裳也顾不上脱,她就倒床上睡着了……睡前忽然想起这一日总觉着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寒大哥哥没来啊。
说好的又不来,害她白打扮了一场。
嗯,一定是有事脱不开身,一定是这样。迎儿替他找了借口,终于觉着舒服些了,沉沉睡去。倒是将郓哥儿要来帮她们传递消息的事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第66章 唐突
迎儿累得直接倒头便睡, 想着先躺一会儿养养精神再说,反正时间还早,等缓过来了再下楼收拾家什。
哪晓得真是累极了, 才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睡, 就从日暮西斜睡到天色黑透,梦乡沉沉, 隐约梦见股烧鸡味儿,那是今晚酒席上的大菜, 几乎每一桌都剩了大半, 只偶尔动了些子土豆菘菜的, 明日能吃就吃,吃不完也只能倒了……倒是有些可惜。
梦里都觉着可惜。
她的可惜之情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给打断,醒过来了。
见屋内已经漆黑一片, 估摸着外头也都黑透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想起院子里的狼藉,迎儿吓了一跳, 赶紧翻身起来。
门外,郓哥儿也不知站了多久,他不敢敲太大声, 左边武二叔房里呼噜声时有时无,生怕敲重了一下就惊醒他来。
终于,在他锲而不舍的“咚咚咚”下,终于把门给“咚”开了。迎儿站在门后, 借着不甚亮的月光,见门口站了个瘦高身影,揉揉眼睛,好像在极力辨认这是谁。
“睡醒了?”
一听这声音,迎儿就没好气:“被你敲醒的。咋啦有什么事?”
郓哥儿就是这样的人,若迎儿同她软言软语好生说话,他可能就一拳打棉花上的歇气了,但迎儿这般“不配合”的“张狂”模样,他心内总有个劲头在——没有不听话的女人,只有不会调.教的男人。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一面说一面就假装要进屋去,吊儿郎当的。
迎儿急了,两手把在门框上:“你不能进来,这是俺闺房。”
郓哥儿一听“闺房”二字就笑得止不住,又怕被武松听见,只闷在喉咙里,将胸口憋得一鼓一鼓的。
迎儿被他笑得恼羞成怒,伸手推搡他,哪知有了前晚的“经验”,郓哥儿闪身让她推了个空,在她转身的功夫里已经跳进屋里去了。
迎儿刚想破口大骂,郓哥儿就道:“不怕被你二叔听见,你就骂吧,反正我是不怕。”
迎儿忙吓得关了门,追在他后头小声道:“我的好哥哥诶,你不要名声我可还要哩,待会儿被人知道你天黑了还进我屋子,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有啥事你快说,待会儿我二叔醒来看一拳打不趴你!”
她自个儿念念叨叨,不防郓哥儿突然住了脚步,猛一个转身挡在她跟前,迎儿刹车不及,一头撞进他怀里去。
然后,她就被某人紧紧的勒住了。
肩上一只手,腰间一只手,紧得像被捆仙绳捆住一般。
“再叫一声哥哥试试。”
少年心头火起……不过是怒火。
他想起那非要牛皮糖黏着他的邱衙内了,去他娘的“大舅哥”!
迎儿还不知道自己惹恼某人了,傻愣愣的眨巴着大眼,果然叫了声“哥哥”。
郓哥儿的手臂渐渐收拢,迎儿感觉到自己已经贴在他身上了,他身子热得火炭似的,烫得她心慌意乱,忙软语求道:“哥哥,好哥哥,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这一声含羞带怯的“好哥哥”可不得了,郓哥儿身子骨又酥了,居然觉着她要一直这么娇娇怯怯的唤,他也能勉为其难的接受,哥哥就哥哥,反正他是“好哥哥”。
他从没看过什么画本,他爹也对他羞于启齿,他对男女之事的了解竟全来自同龄人。而这些所谓的“同龄人”,要么是像圆社里许少聪那样荷尔蒙旺盛到摩拳擦掌想去勾栏一条街的,要么就是营里那几个已经成婚了的老油条……
所以,可以想象,他的幻想,他的憧憬都是直白粗糙的。简而言之,目前的他还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概念,也不懂如何循序渐进。他只知道有人说过,在炕上收拾女人就要狠,要收拾到她千声“好哥哥”,万声“好哥哥”的求饶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