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郓哥儿见他爹架势,就晓得这几个月来他爹怕是就没开过火,全在隔壁武家吃了。
他正想立时就去隔壁的,但想到自个儿一身的灰尘,又觉着不妥当,在心上人面前,一定要呈现最佳状态。遂顾不上饥肠辘辘,想要先去灶下烧一锅水洗洗的,无奈那锅灶已经几个月没用了,早积了老厚的灰尘。
他忙将肩上包裹放下,把马拴好了,拿着抹布和笤帚,先将锅灶洗刷干净,又去院角抱了一堆柴火来……乔老爹全程优哉游哉的看着他折腾。
心道:俺儿子还怪讲究的!
隔壁刘家几兄弟也吃好了,隔着院墙叫:“乔大哥,走哩!”
等乔老爹一走,郓哥儿听见隔壁也没人了,先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他有点担心,若自个儿收拾好了,她是不是都走了啊?嗯,不过没关系,他去找她也行,横竖也就是县前大街的铺子里。
只不过,他还未去寻迎儿呢,迎儿在隔壁见乔老爹家烟囱里冒了烟,心头古怪,乔大叔不是才走麽,他家里又是哪个在烧火?不会是进贼了罢?
一面想着,一面顺手提了根烧火棍,蹑手蹑脚来到厨房门前。
可怜乔郓哥还想洗干净清清爽爽以最好的姿态呈现在迎儿跟前呢。
迎儿见到的却是个胡子拉碴,头发油腻,满身汗味儿的男子在忙着烧火。
“你是何人?做甚私闯民宅?”
郓哥儿身子一僵,原来这半日是白忙活了啊,还不如一开始就过去呢,这会儿都早说上话了!
“是我。”郓哥儿慢慢转过头去。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绕着嘴唇一圈青黑青黑的小胡须……迎儿一愣。
“是我啊,你傻了?”
见他走过来,迎儿才反应过来:“哦,你……回来了。”不是疑问,只是郓哥儿觉着哪里有点奇怪。
他也不适应她这么安静,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厨房里乱着呢,你先出去,待会儿再去找你说话。”
迎儿果然顺着他的话出门,走了两步,又反应过来:“你啥时候回来的?从哪儿来的?咋都没听说你今日会回来?烧这么大锅水是要做啥?可用过早食了不曾?”
……
嗯,打开话痨模式的迎儿,才是他认识的迎儿。少年咧出一口大白牙来,一五一十的回答她:“刚到的,临时从临清来的,准备洗漱一番,还未吃过。”
迎儿“噗嗤”一笑,他记性怪好的啊,自己都不记得嘚吧嘚吧问了他什么问题了,他还能一个个的说出来。
“甭洗了,先吃了早食再洗,你等着,我去给你端过来啊。”说着撒腿就跑了。
郓哥儿愣了半晌,终于想出来哪里不对劲了:这一回她再没叫他哥哥了!
迎儿到隔壁,见饺子已经被吃完了,昨晚也没剩下什么饭菜,只得赶紧烧火,下了满满一海碗的面条与他。见米缸里还埋着几个鸡蛋,她仔细回想姚二姨在时煎鸡蛋的模样,先化两勺猪油在锅底,待油烧热了,连着磕了三个鸡蛋下去。
见蛋清被煎得“滋滋”响,慢慢起了一层金边,她赶紧用锅铲翻了个身。只是上辈子一直没人教过她,后来去了阳谷,婆婆怕她偷吃,也不让她进厨房,居然对灶上功夫陌生得紧,那铲子比摊开的鸡蛋小了不少,翻了几次才顺利扒到锅底上去。
郓哥儿在隔壁闻见久违的煎鸡蛋味儿,忍不住狠狠的咽了口口水,太他妈香了!他媳妇儿真有本事,去年还啥都不会呢,现在就会煎鸡蛋了!
……
只是,待他咬了两口煎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亲娘耶!她是不知道煎鸡蛋要放盐麽?!就是一开始忘了放,最后出锅了也能放啊,难道是没盐了!嗯,对,一定是这样,迎儿才不是不知道要放盐呢,都怪他们家没盐了。
郓哥儿一面安慰自己,一面拿眼睛在厨房里搜寻,他爹的盐罐子搁哪儿去了。不防就与少女明亮的眼神对上,那里头是满满的期待。
“怎么样,好吃麽?”
郓哥儿狠狠咽了一口,才道:“好吃!”
“真的麽?我还从未煎过哩,这是我第一次……”
“好吃!”郓哥儿又使劲“呲溜”了一口面条,眨眨眼,大大的咬了一口鸡蛋……有点儿腥呢。
不过在密州那一个月,啥都吃过了,少年也不以为然,稀里哗啦几筷子就“喝”光了一大碗面条。
“吃饱了没?可还要再来一碗?”
郓哥儿连忙摇摇头,肚子里垫个底儿就行了。
“那你先洗着啊,我先去将隔壁收拾了,待会儿要啥就叫我。”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哦,对了,你的衣裳我都洗干净了,就在你爹床下那木箱子里放着呢。”
郓哥儿笑着应下,以生平最慢最认真不过的速度,好好的搓洗了身子,又用迎儿从隔壁递过来的香胰子洗了头发。待收拾清爽,换上干净衣裳,才拿了两个大包袱过去寻迎儿。
“喏,这是与你的。”
迎儿接过去一看,见是几个刻着牡丹花样式的木盒子,嗔怪道:“咋又买悦容坊的东西,你钱多了没处花啊?”
少年摸摸仍有些潮的头发,“嘿嘿”一笑:“他们都说这家的好。”
“好什么好?还不是一样往脸上涂的,一日下来就得搓洗去,保留不了几日,这涂一回就是好几十文钱哩!”
“不怕,我有钱。”
迎儿小小的翻了个白眼,有钱?他个大头兵能有多少钱,再怎么有钱能有她开铺子的有钱麽?真是怪浪费的。
“你不信?我真有了钱了,朝廷里赏了我二百两呢!只是带不回来,我全换了银票。喏,下头这几块料子,是我挑出来的,你可以做件衣裳穿。”
迎儿一喜,也顾不上瞧他的好料子,忙问:“果真得了赏了?快与我说说,都赏了些啥。”
郓哥儿不以为然:“嗨,那些花花绿绿的哪里记得清,反正就是纹银二百两,黄金五十两,还有柄什么玉如意是宫里赏下来的,说是贵人用过的。剩下的衣裳料子有十来匹,金华酒也有两坛……”
迎儿听得双眼贼亮,听见“银子”“金子”后,后面的就再入不得耳了,金子五十两,那可是相当于五百两银子了!五百两加二百两,那就是七百两!亲娘耶!
他可不就是有钱了麽……嗯,比她,还差了一点点。
“这么多啊!”
“他们也说多,还是多亏了总兵大人替我求的,若没他在上头说话,顶多几十两就打发了。那柄玉如意听说是太后娘娘亲自赏下来的,让我家来要日日三柱清香的供奉着。”
迎儿点点头,太后娘娘用过的东西,那可不就是都沾了仙气了麽?如果……嗯,她是说如果,拿去卖的话,应该能得好大一笔钱罢?
郓哥儿看她两眼冒光的模样,忙道:“可不行,你别想着卖了换钱,我要留着以后作传家宝,子子孙孙传下去哩!”说到“子子孙孙”,偷偷看了眼她的神色,像做了什么坏事一般。
迎儿哪里注意到这些,满脑袋只“有钱了”“有钱了”“有钱了”的嗡嗡作响,他有钱就可以盖大宅子了,以后两家长长久久的做邻居多好啊!他有钱了乔老爹就能痛痛快快用药养着了,省得她买的药他不吃。
他有钱了,嗯……暂时想不出来了,反正就是挺好的!她就喜欢有钱人!
“你带回来了麽?可能让我看一眼?就当开开眼界,成麽?”
郓哥儿摇摇头,道:“我出来得急,没来得及带上,不过你放心,以后会让你看个够的!”
直到此时,迎儿才有空好好打量他,见他洗了脸后,面色稍微好了些,没那么黑了,不过唇周那圈却愈发明显了。以前还有点棱角分明,唇红齿白的感觉,现在麽……越来越糙了!
迎儿有点嫌弃的转过脸去,问:“听说你这回立了功了?可是真的?”
郓哥儿刚想点头,想起什么来,就问:“听谁说的?”
“我二叔呗!他说……哦,我答应他不能说出去的,咱们小声些。”
郓哥儿真是想她想得狠了,见此忙道:“那去你房里说,那里没人听得见,成麽?”
迎儿是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孩子,上回被他吓到就是在房间里,这回还敢毫不设防的领他进屋。
郓哥儿心头一喜,进了屋,迎儿指的凳子他也不坐,只东张西望,假装瞧这瞧那的,瞧着瞧着,见迎儿自个儿在床上坐了,就故意停在床边,指着后窗问她:“清水河里化冻了罢?”
其实才正月间停了雪就解冻了,现在都三月了,河里早就恢复了清澈见底的模样。
“早化了,我前日还在里头洗衣裳了呢。”
“哦?这么冷的天儿就洗衣裳?可把手冻坏了罢?”说着就势一屁股坐她身旁,歪过脑袋去瞧她的手。
迎儿果然被他引着伸出手来:“是有点儿,不过衣裳总得有人洗呗,我也懒得再烧热水了……”
郓哥儿看着她白净的小手,潘金莲在那三年虽做了不少活计,但这一年清闲下来,颇有点“养尊处优”的意味,不是特别纤细,却白净匀称,骨肉均匀的好看。
十个指头细长,顶上肉.粉色的指甲盖儿上有几个小月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虽未涂寻常女子爱的丹蔻,却格外的好看。
“你手怪好看的。”
迎儿一下子羞红了脸,他怎么这么……这么直白啊!不行,她不能助长他这股“不要脸”的歪风邪气,遂虚张声势,捏起小拳头捶他胸口,一面捶一面骂“不要脸”。
郓哥儿一愣:夸她一句也成不要脸了?她还真是没见过不要脸的!
想着,眼珠子一转,就势被她“捶”倒至床上去,一伸手就完完整整包住她的小拳头,嬉皮笑脸的问:“可要让你见识下什么叫真正的不要脸?”
迎儿一愣,见他还敢嬉皮笑脸不正经,瞬时被激起“斗志”来,使劲挣扎着想要拔.出拳头去……一个要拔,一个要捏,挣扎着挣扎着,郓哥儿就试探着抱她腰上去。
见她没反抗,少年那手愈发试探着微微抱紧了些。迎儿见终于拿出手来了,又捶他胸口“嘭”一拳,其实她都留了力气,只故意“教训”他的。
但郓哥儿却“哎哟”呻.吟一声,紧紧皱起眉头来。
迎儿当他是故意装的,就笑骂:“哼!还给我装!上回就被你骗了。”说着又轻轻惩罚性的捶了他小小一拳。
“哎哟,别,痛!”郓哥儿身子抖了抖,一把捂住心口。
迎儿一见这动作,就想起那六张鬼画符来,无端端的想到那颗滴血的“心”,着急道:“咋啦,真打疼了麽?”
郓哥儿皱着眉点点头,断断续续道:“从密州带回来的伤……”
“你受伤了?”
郓哥儿又点点头,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咋伤的?可是心口这儿,伤的重不重?可还疼?”说着就要去扒他衣裳看“伤口”。
郓哥儿有气无力的挡了几下,口里道:“别,咱们男女授受不亲……”
迎儿急了,嘟着嘴道:“都这时候了,还啥授受不亲,我看看成麽?可要与你请大夫来?”
“别了,我缓一缓就好了。无事的,营里比我伤的重的都有,有一个原先住我隔壁的,吃了鞑子一支毒箭,左腿都废了。”
“啊?这般严重,那……他日后可咋整?”迎儿只知道打战危险,但她上辈子听多了人说宋军怎么一刀劈下个人头来的传闻,没想到真正的战场可不止是砍头的。
“还能咋整?咱们用担架抬了他回来,军医用那锯木头的铁锯子锯了他左腿下去……后来,论功行赏时才晓得,他原是自个儿从马上摔下来,没拿好盾牌才中箭的,按上头规矩,他这样的一分钱都拿不到。”
迎儿的心突然就揪起来:“那咋整?他家老婆娃娃怎么办?”
“还能怎样,能留下条命回去就算好的了。不过总兵大人心肠仁厚,让咱们都不许说,替他求了五十两银子下来,让他家去买几亩地种种,自个儿再学点手艺,也能勉强过活。”
迎儿就松了口气,叹道:“你们总兵大人真是个好官儿。”
郓哥儿道:“可不是,若非他多方奔走,我也得不了这多的赏钱。”
两人只顾着说战场上的事,等反应过来时,迎儿才发现自个儿居然坐在他腰.间,而他胸口衣襟也散开了去,隐约可以看见锁.骨处黑黄的皮肤,以及胸口微微鼓起的肌肉。
看不出来他瘦猴子一个,衣裳下倒还挺有肉的……迎儿红了脸。
“脸怎么这么红?”
迎儿恼羞成怒,抬起拳头想要再捶他一拳,想起他的伤,又只得放下,道:“哪儿恁多废话?我先看看你伤处。”
郓哥儿阻拦不及,就被她掀开了衣襟,只得嬉皮笑脸道:“诶,你慢些,怎么这么急不可耐,把我衣裳撕烂了,可得赔件好衣裳哩!”
迎儿哪儿管他嘴巴里说什么,一见他胸前果真是包了白布的,从左肩斜挎至右肋下,长长一条,不过好在布是干净的,没有渗血和脓液。
她小心翼翼摸着那纱布条,问:“这是伤的右胸麽?”
郓哥儿点点头,当时为了近鞑子首领的身,被他身边几个小喽啰砍了两刀,背上那刀倒是只伤了皮肉,养了半个月就啥事也没了。胸前这一刀却有点悬,伤了里头肋排骨,当时只顾着杀红了眼,没觉着疼,待下了战场来才发现胸前衣裳都被血浸透了。
当然,这种话他不可能实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