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那爹你到底在担心啥?”
武大唯有沉默。
迎儿气得狠了,又不忍心对着她爹发火,只恨恨的跺了跺脚,气鼓鼓坐凳子上吃茶。
她想要她爹有人陪伴,想要她不在的时候有人提点他,想要等他老了病了有人看顾……既然已经过了上辈子那生死关,那剩下的就是全新的人生了,为什么不可以有这么个人呢?
她想起上辈子被婆婆指着骂“没爹没娘没兄弟的丧门星”,被男人一面打一面骂“老子就是打死你也没人来撑腰”的绝望……是啊,他们敢这么糟践她,不就是看着她没人撑腰麽?
“爹,你就不想给俺生个弟弟撑腰麽?”
武大动作一顿,愣了愣,才道:“前几年是有这想法的,现在……要能生早生了。”
迎儿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爹是以为自个儿生不了儿子啊?可是也不想想,这三年来潘金莲哪里准他上.她的床了?这……怎么生?
“不是,爹你都没试过,咋知道呢,说不定娶了姚二姨来,没两年就能生个大胖小子哩!”当然是多生几个才好,多多益善。
她不怕有弟弟同她分家产,反正她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么点小钱。
武大被她臊红了脸,现在皮肤白了,一眼就看得出来脸红脖子粗的。
“嗨你这丫头胡说啥呢,俺同她清清白白,她名声……”
“是是是,知道二姨是好女子,不会胡来,俺还想让她做俺娘哩!爹你只消说愿意不愿意。”
武大又沉思了会儿,才道:“她是个好女子,俺只怕自个儿配不上.她,也怕她不愿意。”
至此,迎儿终于可以确定了,她爹有这想法,那剩下的就不成问题了:“那咱们说好了,过两日二叔回来了听听他意见,要确定了,俺立时就找人上门提亲去。”别让二姨等太久。
武大不反对,那就是应下了。果然,隔了两日,盼了许久的郓哥儿没回来,武松却回来了。迎儿见她爹不好意思开口,就将自己想法说了。
武松听侄女要给她爹续弦,挑了挑眉,仔细看她神色,见一点儿勉强都没有,倒是颇为奇怪:“丫头就不怕……”
“怕啥?俺啥都不怕,只怕俺爹恁大份家业无人继承,怕他老了没人看顾,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俺亲娘没能陪他到老,总得有人……”说到自己亲娘,迎儿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实在是对她没印象了,说起她来只跟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一般。
武松待她又多了两分心疼,罢了罢了,不记得就不记得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不是?只是想起已逝的嫂子陈氏,她待他真如亲生母亲一般,不,亲生母亲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嫂子的好。
其实,他与迎儿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对自己亲娘都没啥印象,反倒是没血缘关系的妇人,待他们……
既然武松也没意见,那剩下来的事就好做了。
元宵节后第二日,天才放亮,还没出正月,家家户户除了开铺子的,都还不兴出门。迎儿请了县里的官媒,就已经到姚家四条巷了。
上辈子的姚三叔是上一年的冬月里家来的,但这一世也不知哪里改变了,都翻年正月了,他还没回来。
姚家众人正用着早食呢,见她上门,赶紧拉她吃饭。又见她身后跟了个眼熟的婆子,就道:“这位嫂子和气得很,不知如何称呼?可用了早食不曾?”
那婆子也不消迎儿开口,大大方方出来,未语人先笑:“多谢大妹子美意了,已经吃过了的。俺是县里冰人,今日上门,是来与姚家两位老人道喜来的!”
众人一听是官媒,倒是愈发客气了,这可是在官府登记造册的,虽比不上知县跟前当差的,但也算份正当职业了。遂忙请着她上座,又让翠莲泡了好茶来。
婆子瞧着迎儿眼色就知道要说的便是上茶的妇人了。
只见她二十七.八年纪,生得甚是白净,五短身材,不胖不瘦,瓜子脸儿上生了双温温润润的大眼……人材倒是不错。再见她垂首敛目,行止规矩,也不争着出风头,见问到她了才会笑着答应两句……也是知进退的。
果然是个好女子,虽是寡妇之身,却也担得起她这官媒上门来。
“想必这位就是姚老人的小闺女了?”
姚老爹忙推说“担不起”,又道:“正是,自去年接了家来,平日也帮着家里做活,待俺们也孝顺,两个嫂子都没话说的。”
媒婆点点头,又问:“不知可许了人家不曾?”
姚老爹心头一喜,道:“不曾哩!她是个好的,咱们也舍不得早早嫁出去,好容易回来了,还是得再享享福才成。”估摸着猜到就是翠莲的喜事了,两个老人对视一眼,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说起翠莲的“好”来。
老人家心思简单,自家闺女本就是死了丈夫的,不说她的好话,她去哪里找好的?夸她也是帮着抬高身价。
“俺瞧着也是个好的!”媒婆捂着嘴轻笑两声,道:“不过啊,不止俺们瞧着好,就是县里也有户人家瞧着她好哩!今日特让俺来说个项。”
“不知是哪一家?”
“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瞧瞧这位小娘子是哪家的?”
姚家人一愣,迎儿跟着来的,这是武家来说亲?也不知说的是武大还是武二,想到武二,人家现可是在衙门里当差的,又是没成过亲的青头大小伙子,来说翠莲?怕不太可能罢。
翠莲早已红了脸,想要瞪迎儿丫头一眼,又不好意思。
这丫头,还当她是说着玩呢,没想到还真就请了媒人来了……还是正正经经的官媒。
迎儿见话已说到这份上,忙起身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姚家祖父祖母在上,俺爹的性子你们也知道,俺就替他传话,说俺二姨贤良淑德,品貌端庄,他也不知什么三生有幸,只觉着若能娶到这么位好媳妇家去,不定多感激你们哩!”
这话也忒……直白了!
也够腻歪!
姚二郎家三个儿子就对着迎儿挤眉弄眼的笑,本来也常见面的,迎儿当他们哥哥一般,哪里会害臊,还一本正经回了他们个笑脸。
姚二郎正被迎儿这话惊到呢,突然见三个小子怪模怪样,每人头上一个巴掌过去,打得三人苦着脸,最小的也是最皮的,立时就嘟着嘴道:“俺姑还没嫁过去呢,俺爹就不当咱们亲生的了!只有迎儿才是他亲生的!”
众人哄堂大笑。
姚二郎又气得要打他,小子却已经一溜烟跑了。
被这么一闹,姚家人也开心起来。武植是他们看在眼里的,为人老实可靠,人虽矮了些,但没看见人家闺女现在不也不矮麽?反正他们闺女也不是顶高的个儿,没啥挑的。
况且,人家两兄弟,老二是衙门里的,老大开着三个铺子,大宅子两处,这份家业,在清河县可是殷实人家了!上头又没婆婆,闺女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说句诛心的,武植只一个闺女,以后翠莲养下个儿子来,不愁好日子过。
平心而论,迎儿也是个好丫头,不管翠莲能不能养下儿子,同她一个屋檐下也容易。
这门亲事真是完美极了!
姚家所有人都满意至极,只除了姚翠莲。
但理论上该矜持还是要矜持一下,姚老爹道:“容俺们家里想想,过几日再回话如何?”怕自家答应太快了被人看轻了去。
媒婆道:“嗨,还想啥几日啊,就一晚得了!这么说定了啊,明日这时辰俺再来讨回话!”
众人也都大笑,默许了。说笑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待客人一走,姚老太拉着翠莲回房,悄声道:“闺女啥意思,咋看你不甚乐意哩?”
翠莲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乐不乐意。私心里她是对武大有意的,他外貌虽不出众,但心性善良,为人和气,待她也颇多照顾。但嫁与他……她们家同武家比起来可差远了,他恁好的条件,就是再娶个黄花大闺女也使得。
她一个寡妇,总觉着配不上.他。
姚老太只当她不喜这亲事,急得拉住她手,嗔道:“好闺女可别想差了啊!娘活了一辈子了,只知道一个理儿,能过日子就行,人材生得潘安样又如何?他待你不好有啥用?”
“再说了,他们家情况你也晓得,迎儿只是个闺女,送她副好嫁妆就行,只要你生下个男丁来,那万贯家财还不是捏你手里?”
翠莲急了,她娘怎么能这么说话,“娘”的叫了一声。
姚老太却只当她害臊,笑道:“害啥臊?莫非娘说的不是事实?还不是为你好,你已经受过一回难了,这一次可再不能走错了。咱们不看他样貌,只要待你好就成。”
“娘啊!你怎么这么说,俺又不是图他钱!闺女咋了,闺女就不能顶门立户了?武大哥都说了,将来要与迎儿招赘呢,到时候她也能光明正大当这家。”
姚老太急了:“哦?他真这般说过?”
“可不是,俺也觉着有道理呢,别说闺女儿子一个样,似迎儿这样的闺女,就是三个儿子也顶不上的!”怕她娘又说些不该说的,翠莲继续道:“况且,武家的钱基本都迎儿挣的,你们只看得到她爹开铺子,哪知这些主意全是她出的,武家的钱财一分不落留给她也是应该的……以后可别再说这些话了。”
姚老太见闺女说得正经,也知自己被这门好亲事冲昏了头脑,道:“好好好,俺不说了便是。照你这么说,她个小闺女也辛苦了……是俺想差了,俺劝你不是要图他家啥,只是想让你有个好归宿。”
翠莲也知道,她娘不是那等人,只是一时心直口快说错话罢了,也就不再揪着不放。
况且,她还有另一桩心病。
“俺这身子,咱们娘俩没啥不好说的,前头在阳谷那几年,婆婆不知骂了多少……总也怀不上……怕是……”
“嘘!傻闺女,可别胡说,哪儿是你怀不上,明明是那死鬼没能耐!你可别说出去啊,他们家娶你铁定还想再生一个呢,要是信了你的胡话……说不定就得黄了!”
歇了口气,姚老太又咬牙切齿骂道:“那老虔婆你还提她做甚?什么婆婆,她也配?俺好好的闺女去他家当牛做马……若非你二哥主张接了你回来,此时怕是都已经……”老太太说着眼眶就湿了。
翠莲心头一酸,忍下泪意,低着头半晌才道:“所以……俺才……怕带累了武大哥。”
姚老太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都说不是你的问题了,还把锅往自个儿身上搂?即使真是你问题,咱们也不能说出去,你好生安心将迎儿教养大了,同亲生的也一个样!”
“那你方才还说她是个闺女哩……”
“那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嘛!哎呀算了算了,算俺说错了,甭管你能生不能生,都得将迎儿好好养大了,咋说你将来也能多个依靠。”
翠莲点点头,也不知是应下这事,还是应下这门亲事。
只是,她们说好不说出去的,没两日,县里都传遍了“武大郎要娶个不会生养的寡妇”的消息,可谓人尽皆知了,只唯独瞒着武家和姚家。
这日,迎儿上铺子里清点存货去,年后忙着给她爹说媳妇的事儿,还没来得及清点铁铺里的东西。
因她也不识字,就带了狗儿去,她负责数数,他就负责记数,锄头多少,镰刀多少,斧头多少的,甚至乔老爹闲不住,连剪子也打了一些,种类倒是越来越多了。
有了何官人的两个大单,迎儿也不再担心生意了,每样留个一两百的存货,偶尔碰上百八十件的买卖,都可以从从容容的交易。
清点完东西,刘二叔却还在一旁欲言又止。
“刘二叔这是咋啦,有话不妨直说。”
“姑娘,这……他们胡说的,你劝劝你爹,别往心上去。”
迎儿不解:“说啥了?俺咋没听说?”
刘二又哼哼哧哧,不肯再说。最终是刘七直接说出来的:“外头都在传,你们家要娶个不会生养的女人了,说你们恁大的家业都得便宜了外人……”
看着自家二哥的眼色,刘七也说不下去了。
本以为迎儿会恼怒呢,哪知她只“哦”一声,表示知道了。
“就这样啊?”
迎儿看着刘七颇为失望的样子,故意道:“不然嘞?能咋样?嘴长她们身上,她们想说啥哪是咱们能控制的?爱说不说!”
“不是,你爹他就不能换个人娶娶?做啥非得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啊!痛!”
刘二揪着老七的耳朵,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姚大姐平时待咱们的好,你都忘了?!俺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打死你个嚼舌根的!”说着真就走一步踢一脚的将他踢回锅炉下去。
迎儿好笑,好像自从各挣各的钱后,刘家几个哥哥对老七愈发意见大了,偷懒一日都不行,非揪着他耳朵出来干活……嗯,这样挺好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别再啃他几个哥哥了。
“大姑娘别气啊,她们说她们的……”刘二不放心,又折回来劝。
迎儿笑道:“可不是嘛,她们爱说不说,反正俺爹还是要娶二姨,而且得风风光光的大娶!哼!让她们红眼病!”
刘二心内咋舌,现在已经够风光了,光聘礼银子就去了六十两,可不就是风光了麽?这么大笔钱都够买座大宅子了,别说娶一个媳妇,就是两个三个都够了!
迎儿心内得意,在清河县里,她们武家是比不上孟玉楼、西门府和张大官人,但在以前的老街坊里,他们可就是数一数二的了,六十两聘礼倒也还算在能力范围内。
只是,这多银子却够姚家欢喜的了。
现在走出去,再没哪个敢说他们闺女是克夫的寡妇命了,都跟着“叔叔”“婶子”的攀亲戚,一个劲打听武家来了多少好东西,未来女婿有多少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