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溯辞卜卦之时,薛铖恰从茶楼外路过,一扭头边透过窗子看见了两张极为熟悉的脸。他面上浮起惊愕之色,双唇微抿,犹豫片刻后折身走入茶楼。
溯辞话到一半只觉如芒在背,后背有阴云缓步接近,她倏地收住话头转脸看去,却看到薛铖正沉着脸向她走来。
见他还穿着官服,溯辞更是诧异。
他怎么来了?还是这种情况,莫非有急事?
然而薛铖的目光只是十分意味深长地在她面上掠过,随后看向那素衣夫人。
素衣夫人也看到了薛铖,面上笑意更深,施施然起身,笑道:“铖儿。”
薛铖:“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溯辞:啥?!
“来给你求一卦。”薛母又转向溯辞道:“仙姑,这就是犬子,正巧他来了,劳烦仙姑再将卦象说一遍吧。”
薛铖有种不太妙的感觉,问:“娘,你求的什么卦?”
溯辞闻言抖擞精神,挺胸昂首信誓旦旦道:“这位公子近日红鸾星动,佳人在侧,只要公子敞开心扉,不日便能喜事将近!”
薛母满眼笑意睨了薛铖一眼,薛铖顿时大窘,正准备向溯辞递去一个告诫的眼神,就看见她面具下的亮晶晶的眼冲自己眨了眨。
薛铖梗着脖子默默收回了视线。
既得卦文,薛母十分欣慰地点点头,命嬷嬷奉上银钱,随后告辞离去。薛铖深深看了眼面上带笑的溯辞,紧跟薛母步伐而去。
“铖儿。”薛母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上马车,转头温声对薛铖道:“你爹说你心仪的那位姑娘,想必就是她罢?”
薛铖一愣,忙道:“母亲你……”
“我瞧着不错。”薛母笑道:“何时请回府坐坐?”
薛铖耳尖红了红,这回却没有直接反驳,只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送娘了。”
薛母佯瞪了他一眼,道:“好好好,你忙。晚上回去咱们再好好细说。”
薛铖目送马车远去,而后扭头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溯辞的方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再入茶楼。
溯辞透过窗子看着薛铖远去的背影,目光投向桌面上已经拂乱的卦象,若有所思。
红鸾星动,必遇良人,然而若不能完全敞开心扉,易被情所累。
她伸手点了点下巴,了然地点点头。
薛将军,你就庆幸遇到的是我吧!敞开心扉这种事,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溯辞舒了口气,收起满桌蓍草和竹简,慢悠悠往楼上走去。
街上人声鼎沸,商贩过客川流不息,在茶楼对面的院墙屋檐阴影下,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一身玄衣面上覆着面具,一个头戴帷帽白纱覆面,都看向茶楼的方向。
“主上,就是她。”女子声音娇娆,细声低语。
“千金一卦。”男子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玩味,“如她所愿。”
第36章 头筹
翌日。临近九宝茶楼竞价卜卦的时辰, 店内人满为患。大约是这段时间白衣仙姑名声鹊起,即便看热闹的人居多,但也有不少求卦之人,从京城名店的大掌柜到勋贵世家衣着低调的嬷嬷小厮,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就连薛铖从街边路过,见此盛况也不免咋舌,慢慢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二楼。那个熟悉的雕花窗户此时紧紧闭着,并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跟在他身后的李檀见状好奇地辏过来,问:“将军也对这个感兴趣?”
他自薛铖任职那日被揍得体无完肤之后老实了许多, 后来又寻遍由头又比了几场,无一例外均以惨败告终。最近的一次被薛铖夸了句有长进之后,整个人都雀跃了, 如今偶尔跟着薛铖办事,也算有模有样。
“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多人。”薛铖摇摇头, 收回目光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街市,直奔大理寺而去。
此时大理寺卿沈丛言正在厅内恭候薛铖大驾, 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近日沸沸扬扬的临安王遇刺及宋大公子惨死的案子。
这两桩案子皆由大理寺经手,其中关节和棘手程度沈丛言心知肚明。虽然瞒下了其中与太子有关的线索,但案子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必须尽快找到这个竹柳公子。
然而沈丛言翻遍卷宗, 有关竹柳公子的记载寥寥无几,根本无迹可寻。他找来薛铖,一则因他常年在外, 多有接触过江湖草莽,兴许能有些线索;二则出了这样的事,需要抽调人手保护宋御史的安危。
等薛铖和李檀抵达大理寺、听沈丛言说完来龙去脉后,薛铖低眸沉吟片刻,道:“魏狄的路子多,此事倒是可以让他去打听打听。至于宋大人的安危……”他看向沈丛言,问:“沈大人觉得竹柳公子还会再犯案?”
“不无可能。”沈丛言道:“杀手受雇于人,宋大公子平日与人素无仇怨,理当不该横遭此祸。”
薛铖道:“沈大人以为杀手是冲着宋御史去的?”
“宋御史为人耿直,为官数载得罪人的数不胜数,杀其子为警示,这样便能说得通了。”沈丛言又道:“大理寺已经征得宋御史首肯,正在调查他近日经手的事件,应当会有所发现。”
一旁的李檀皱眉插话道:“若根据沈大人推测,那近日刚被宋御史弹劾的魏荃魏大人岂不嫌疑最大?”
薛铖和沈丛言同时深深看了他一眼,看得李檀一脸茫然:“难道我说错了?”
见他一副天真模样,沈丛言顿时有些想笑。
安定侯和魏荃同为太子一党,你这个饱受太子照拂的安定侯府小少爷竟然带头把魏荃拉下水,若被安定侯知道,非得气死不可。
他又看了看薛铖,目光带上了几分深意。
看来这个敢把李檀带在身边的薛大将军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事情还未有定论,慎言。”见沈丛言半天不说话,薛铖开口训道:“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找出这个竹柳公子,才好摸出背后主使。”
沈丛言这才点头,拱手道:“这两件事就拜托薛将军了,但凡有任何消息,劳烦尽快知会大理寺一声。”
“自然。”
***
正当薛铖等人议事之时,九宝茶楼这边热闹非凡。
溯辞今日并未以仙姑身份亮相,换了一身毫不起眼的装束,带着帷帽缩在茶楼角落里,一双眼不着痕迹地将楼中人打量了个遍,听着旁人议论纷纷偶尔还兴致勃勃地插上一两句话,仿佛摆下这么大阵仗的人不是她一般。
巳时三刻一过,茶楼掌柜笑呵呵地掀了帘子出来。
溯辞昨日就已吩咐茶楼掌柜不必等她露面、并留下了夺得头筹者卜卦的时间地点,如今即便没有白衣仙姑坐镇,茶楼掌柜也应对自如。
见主角不在,不少人难免唏嘘一声,但很快被出价的盛况吸引了过去。
聚宝阁掌柜率先出价,引得京城各家名店竞相追逐,一轮下来将价钱抬到了一千八百两金子。兰苑的窈娘绞烂了帕子,一双妙目狠狠瞪着春风得意的石园掌柜,终究还是没敢再往上加。
围观之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一千金本就不是什么小数目,如今竟被抬到了一千八百两!这得是多少人这辈子都够不着的数目!
见无人加价,石园掌柜笑眯眯地起身催促茶楼掌柜拍板,哪知话不到一半,就被另一个声音压了下去:“两千两。”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衣着素净,眉目间透着一股无可比拟的沉稳气势。石园掌柜一眼瞪去,刚想开口却认出了对方身上衣料上绣纹的出处,一句话噎在嗓子眼,脸涨得通红,还是灰溜溜地又坐了回去,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人群又是一声惊呼,然而呼声过后堂中倏地安静下来,好奇、探究的目光纷纷投到那个中年男人身上。石园身价不知几何,能让石园掌柜噤声认输之人,只怕来历匪浅。
这种反应似乎早在那中年男人的意料之中,他施施然起身,曼声道:“掌柜的,这一卦我可以拿走了么?”
茶楼掌柜愣了愣,忙不迭道:“若无人加价,那此卦就……”
“且慢!”堂外突然传来一个娇娆的女声,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裙、蒙着面纱的女子款款而来,她的身后跟着数个抬着箱子的人,穿过层叠围观的人群,慢慢走入茶楼。
“我出五千两。”红裙女子亭亭而立,一字一顿道:“现钱。”
伴随着她的声音,四五只箱子齐齐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只见那女子一挥手,那些伙计立即掀开了箱盖。
黄澄澄的光泽瞬间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饶是溯辞也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如何?”美目溜过众人大惊失色的面孔,笑盈盈地对茶楼掌柜道:“这一卦,我家主人要定了。”
堂内静了一瞬,很快爆发出纷杂的议论声,然而这议论声中却无一人敢与之竞价。茶楼掌柜激动得手抖,忙不迭地将一片竹简递到了她的面前,恭声道:“恭喜姑娘夺得头筹,此竹简上有卜卦的时间地点,请务必收好。”
红裙女子轻轻哼了一声,染着艳丽蔻丹的手接过竹简,略扫一眼便收入袖中,而后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去,余下掌柜忙不迭地喊人来抬金子。
人群中的溯辞默默抚了抚心口。
老天诶,不知道薛将军看到这么多金子会不会吓一大跳?
她一面揣测着薛铖的反应,一面轻手轻脚摸出了茶楼,远远跟上那个招摇的红衣女子。那双风情万种的眼,溯辞总觉得在哪见过。
一路跟着红裙女子,看着她在城中兜兜转转,最后拐入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保险起见溯辞并没有跟进去,在客栈对面的小摊上买了只烤地瓜,缩在墙角一边啃一边等人。
等她手上半个地瓜下了肚,正见一个衣裙华丽的女子款步而出,瞄着精细的妆容,一双妙目顾盼生姿,正是先前那个红裙女子。而她这身行头,不就是临安王的姬妾么!
溯辞抬眼看了看客栈,默默记下方位,慢悠悠啃着地瓜继续跟着美人走。
谁知美人这回真在京中闲逛起来。
溯辞跟着她溜遍了京里头有名的绸缎庄脂粉铺子,一路上从糖葫芦吃到桂花糕、从肉包子啃到水晶饺,等美人提着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终于回到驿馆时,溯辞站在外围默默看了看天,打了个饱嗝。
好像……有点吃撑了。
她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唉声叹气往回走。
***
等薛铖回到左骁卫府,安排好诸多事宜后,守门的骁卫又匆匆跑了进来,低声道:“将军,门口有个人,说有重要的线索呈报将军。”
薛铖诧异,随后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吃撑了的溯辞扶着腰慢慢挪进了房中,薛铖顿时大惊,忙关上门正要责问之时,却见溯辞仰起脸,用一脸泫而欲泣的表情对他道:“将军,你这儿有什么消食的药么?我好像……撑着了。”
薛铖:……
此时办妥夜里占卜守备事宜的魏狄恰好回府,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薛铖赶去抓药。
魏狄:将军,你这是滥用私权晓得不!
而屋里溯辞蔫嗒嗒地趴在桌上,声泪俱下地向他控诉临安王的那个美姬是如何财大气粗、如何能逛街、如何领着她吃遍了京城各色小摊。
“那是你嘴馋!”薛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你跟着她做什么?”
“今天在茶楼拔得头筹的人就是她。”溯辞捂着肚子唉声叹气,“否则我才不稀得跟呢。你是没瞧见,五大箱黄金,足足五千两!”她歪过脑袋看他,低声道:“能在晋国拿出如此巨款,你说是北宫政的还是黎桑的?”
薛铖皱眉沉默下来。
“还有那个客栈,在城西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叫什么万喜客栈。”她伸手戳了戳薛铖的胳膊,道:“什么时候咱俩探探去?”
“先把你这一肚子点心消化完再说。”薛铖瞪了她一眼。
溯辞顿时捂着肚子哎唷地叫唤起来,惹得薛铖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手去捂她的嘴。
“小点声!”
“啊撑死了,将军快帮我揉揉!”
“……自己揉。”
“啊呀撑得手动不了了怎么办?”
薛铖:刚不还动得挺欢么?!
第37章 相遇
这日溯辞赖在薛铖屋里消食, 半趴在桌上看薛铖翻阅卷宗,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若有人来,薛铖就赶她去屏风后躲着。有几回溯辞懒得动换,薛铖直接抄起她就往屏风后的软塌上丢,惹得溯辞撇着嘴索性占了他的软塌,缩在屏风后晃着腿同他闲聊。
“那两桩案子你有什么头绪么?”
没了那灼人的视线,薛铖心底那股子紧张劲儿消散了不少,合上手头的卷宗,又拆开令一卷, 慢慢道:“这点微末的线索就像大海捞针,这个竹柳公子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无人知晓,想要从此处入手, 难上加难。”
“不过,这两桩案子指向性太强, 很难说是否有人故意为之。”薛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这些现在都算不上顶要紧的, 不管幕后主使究竟是谁,这件事都必须尽快了结。”
“既然决定让北宫政背锅,你为何还要看这些卷宗?”溯辞奇道。
薛铖揉了揉眉心,推开面前的卷宗,叹道:“这件事如何处理是一回事, 真相是另一回事。”
溯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今晚的事都准备妥了?”
“不必担心。”薛铖转脸看向屏风,道:“魏狄已经安排好了, 你只管去。”
溯辞想了想,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问:“要不要给北宫政留个见面礼?”
薛铖不解,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在西境有许多追踪人行迹的办法,就算我们这一回打草惊蛇,也不会完全失去他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