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荀道:“既然账目上有,必然是出了府库的,兵马营怎会拿不到?”
刘弘文答:“这……下官也不清楚,都是和以往一样差人送去兵马营,怎么就出岔子了呢……”
段荀眯起眼,道:“莫不是半途被人昧下了?”
刘弘文大惊,倒抽一口冷气,磕磕巴巴道:“这这这、这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如此放肆?!”
段荀瞪他:“还不去查!兵马营的弟兄都找上门了,还想得过且过么!”
“是是是。”刘弘文忙不迭应了,也不看薛铖,扭头就往外走。
这二人一唱一和,好话赖话都说全了,半句没让薛铖等人插上嘴。薛铖双目微眯,静看着二人演戏,魏狄多有不忿,溯辞则盯着段荀轻轻啧了一声。
等刘弘文迈开腿,段荀立即转向薛铖,抱拳道:“将军,出此大事实乃下官监管不力,索性未酿成大祸。请将军放心,此事我必会给将军、给兵马营一个交代!”说着又看了看单青,叹道:“如今天气转凉,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这样吧,我差人彻查此事,同时把兵马营的粮饷冬衣添补上,好歹让营里的弟兄们过冬。将军以为如何?”
“既然刺史大人都放话了,我能有什么异议。”薛铖捻了捻手指,道:“就按段大人的意思办吧。”
一旁的单青喜忧参半,抱拳道:“多谢大人。”
段荀随即高声道:“来人!带这位百夫长去领粮饷和冬衣,务必清点好,不许缺漏!”
闻声入内的衙役颔首称是,对单青比了个请的手势。单青向薛铖抱拳施礼,这才随衙役走出大堂。
待单青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段荀这才又恢复了笑脸,对薛铖道:“早听闻将军南下之时,我便差人将城里的将军府翻修了一遍,前几天刚修缮完毕将军就到了,也是巧了。三位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不如随我去将军府稍事休息,顺带看一看是否还有缺漏。”
“这兵马营……”
段荀直接打断薛铖的话,叹道:“我知将军忧国忧民,可剿匪一事急不得,得从长计议,将军也得养足了精神才好应对这繁冗事宜。况且,补拨粮饷也不是一刻两刻就能清点完的,往将军府里走一圈不碍事的。”
薛铖静静凝视段荀,看着他这副不动声色的老狐狸面孔,半晌低笑一声,道:“也好,请段大人带路吧。”
段荀面上堆着笑,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将军请。”
***
将军府位于城东延庆街上,足有四进院子,气派恢宏。从门前的石狮子到游廊上悬着的琉璃灯,无一不精,尽显奢华。
段荀十分热情地带着薛铖逛遍了将军府,把每一处景致、字画、山石的出处一一道来,听得魏狄和溯辞在后头连连咋舌。
这将军府从内到外加起来,只怕抵得上百户人家好几年的口粮了!段荀斥巨资修葺将军府,其中意思昭然若揭。
薛铖不动声色地随段荀把府邸摸了个透,见他讲得眉飞色舞还时不时附和两句,末了站在园子里负手点头道:“不错。”
段荀眼里闪过精光,面上依旧笑道:“西南比不得京城繁华,这园子恐怕连王府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能得将军一句赞赏,实在惭愧。”
“段大人不必自谦,这园子,的确很好。”薛铖睨了他一眼,笑道。
“既然将军喜欢,就安心住下吧。回头我再送些奴仆来,以供将军差遣。”段荀趁热打铁,道:“晚上我率众同僚在澄心楼摆宴,为将军接风洗尘,还请将军赏光。”
薛铖望着不远处的亭台楼阁,问:“城中大小官吏都会到?”
“那是自然。”段荀笑眯眯地说:“一方面为将军接风,以尽地主之谊,另一方面也好让将军认识认识衙门里的人,方便将军办事。”
“甚好。”薛铖点头,道:“段大人费心了。”
“那下官就不打搅将军休息了。”段荀躬身施礼。
薛铖似乎仍沉浸在这园子如画的风景中一般,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段荀颔首,不着痕迹瞥了眼溯辞与魏狄,这才扭头走出园子。待穿过拱门,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微微侧脸回望,蓦然冷笑一声,拂袖大步而去。
这世上还没有温柔春风吹不化的硬骨头!沙场悍将又如何,还不是看迷了眼睛。
等段荀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薛铖倏地收回目光,沉着脸向另一侧出口走去。
魏狄跟在后头,十分担忧地开口问:“将军,这宅子你真打算收啊?”
“这么好的宅子都送到我手里了,为何不收。”
“可……这真要住进来,外头的人该怎么想?!”
“谁说我要住了?”薛铖转脸睨他一眼,嘴角含笑。
“啊?”魏狄有些懵,问:“不住你收它干嘛?”
“我们初来乍到,兵马营一事已经算给了段荀一巴掌,若这个再直接拒绝,段荀必会戒心更重。”薛铖解释道:“不如顺了他的意,让他觉得我是能泡化的软骨头又如何。”
魏狄问:“那这宅子要如何处置?”
溯辞一双眼乌亮亮的,转脸问他道:“方才段大人勤勤恳恳把宅子里值钱的东西都数了一遍,你可记住了?”
魏狄茫然点头。
“那就好。”溯辞抚掌而笑,道:“赶明儿把这些都包一包,拿出去卖了,换来的银钱恐怕够兵马营吃一年呢!”
魏狄恍然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送上手的不要白不要啊!”
薛铖笑看溯辞,道:“就你鬼点子多。”
“将军敢说自己不是这么打算的?”溯辞伸手戳了戳他的腰,冲他挤眉弄眼。
薛铖却不答话,道:“走吧,咱们去兵马营看看。”
***
兵马营位于西郊四明山上,沿路草木凋零,有田地零星散落,盖着厚厚的枯草,静候来年。
三人沿路而上,不多时便来到营地门前,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三人大吃一惊。
这兵马营乍一眼看去不似军营,倒像是什么破败荒村一般。篱笆栅栏破旧,有的还嵌着利箭,两侧岗哨塔伤痕累累,无人看守。再往里去屋舍破败,满目萧条,营中士兵衣着破旧,面容瘦削,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裹着不知哪一年冬衣坐在墙根下一动不动。
营里的人见三人走来,或好奇或警惕,但更多的却是无动于衷的木然。
薛铖环首四望,只觉痛心。
好好的兵马营,竟被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正欲寻人问一问兵马营如今境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欣喜的呼喊:“薛将军!”
三人回身看去,只见单青牵着老马拖着一溜破烂的板车走近营里。他一见薛铖,立即丢了马鞭,三两步跑上前来,抱拳道:“将军救命之恩,兵马营没齿不忘!”言罢撩袍跪地,重重向薛铖磕了一个响头。
薛铖避而不受,连忙扶起单青,然而入手的衣料单薄,身板瘦削,令人惊痛。他将单青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我不过做了分内之事罢了,只是兵马营乃是涿州驻军,何以至如今这般田地?”
单青眸色微暗,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将军入屋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
第84章 唱戏
兵马营为涿州驻军, 由都尉曹贲统领,理应从军事方面协助刺史。然而段荀一直想将兵马营收归己用,明里暗里示好曹贲,奈何曹贲为人耿直,拒与刺史同流合污,因此得罪段荀。
段荀拉拢曹贲不成,便起了旁的心思。一方面以各地匪患严重、兵马营无暇顾全之由,增设各处官府衙役人数,甚至直接抽调兵马营士兵充任, 后因曹贲大怒这才转向别处招募。另一方面频繁命曹贲剿匪寨,却暗中克扣粮饷、处处使绊子,令兵马营吃了不少苦头。
去岁曹贲死于匪徒之手, 段荀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直至如今, 兵马营的人死得死调的调,已从起初的五百人锐减至二百人, 其中可堪用者不足半数!
单青句句道来,说到最后竟隐有哽咽之声,头颅低垂,道:“此次若不是将军,这粮饷冬衣真不知何时才能拿到。”
薛铖神色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 宽慰道:“放心,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单青抬眸看向薛铖,眼里尽是感激, 犹豫再三后低声道:“我早听闻将军此行为剿匪而来,说一句不敬的话,将军若真想还西南一个太平,切莫相信刺史段大人。涿州的官府早就烂到根里,这些人结党营私横行霸道,甚至和匪寨多有牵连,将军千万小心。”
“我知道。”薛铖道:“你先别想这么多,眼前要务是将兵马营安顿妥当。我初来乍到,营中的事暂时还需你费心。”
“将军放心!”单青抱拳行礼,眼里重新燃起亮光。
“时辰也不早了,你去忙吧,我明日再来清点名册。”薛铖按了按他的肩头,随后带着魏狄溯辞出屋离去。
将三人送出兵马营,单青立在营地前静静看着他们逐渐消失远去的背影,心中喜忧参半。一个浓眉大眼叼着草杆的士兵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看了看三人离去的方向,问:“那就是征西将军?”
单青颔首。
那人又问:“大哥,他靠得住么?”
“段氏一党树大根深,想要完全剪除绝非易事。”单青叹道:“但如今我们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他了,但愿他能压制住段荀吧。”
山风呜咽,从破败的营房间刮过,卷起残破的枯叶在粗糙的地面上划过,窸窣的声音宛如哀泣。
**
做戏做全套,薛铖三人依旧回到将军府歇脚。
段荀的动作也很快,这会儿便送来十数个丫鬟奴仆,显然早有准备。好在府邸够大,薛铖将人差去打扫各处院子,避开这些耳目,带溯辞与魏狄缩进房中。
“这段荀只做区区一个刺史还真是委屈他了。”魏狄在桌边坐下,低声冷笑。
溯辞把方才在街上买的炒栗子拆开堆在桌上,摇头道:“他算盘打得可好了,闷在涿州一手遮天,可比去京里放什么大员要随心所欲多了。”
薛铖剥开一颗栗子,看着金黄的栗子肉还袅袅冒着热气,转而问:“都通知到了?”
“消息都送出去了。”魏狄正色道:“城里现在就有咱们的人。”
薛铖道:“好,让人去城里寻一处妥帖的院子,将军府不宜久住。”
魏狄看了看溯辞,问:“是不是该找两间?”
否则我和你们小两口住一块儿多不方便啊!
薛铖瞥他一眼,道:“这是给溯辞住的,我们俩明日就住去兵马营。”
溯辞举着栗子抗议:“怎么就把我丢城里!”
“你也看到了,兵马营破旧,又全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儿住过去多有不便。”薛铖顺手拿过她手里的栗子肉丢进嘴里,道:“放心,我会留暗卫给你,不会有事的。”
末了顿了顿又低声补充:“若闷得慌,就来山上玩。”
溯辞这才喜笑颜开继续剥栗子,心里却道:这上了山,下不下来你可就说了不算咯!
薛铖哪里猜不到她心里的小算盘,挑眉望她一眼,还欲说些什么,却察觉门外有衣料窸窣的声响,立刻噤声快步行至门前,蓦然拉开门喝道:“什么人!”
“哎呀!”门外传来一声惊呼,是女子娇软的嗓音,引得溯辞魏狄齐齐扭头看去。
只见门外立着一个茜色罗裙的女子,巴掌脸水杏眸,娇娇俏俏地端着茶盘,怯生生地对薛铖道:“将军,我、我给你们送茶来了。”言罢微微垂首,似不胜娇羞。
薛铖面无表情看她一眼,随后从她手里拿过茶盘,冷声道:“这里不需要你,退下吧。”言罢砰地一声关上门,差点没摔人一鼻子灰。
溯辞啧啧而叹,“将军啊,你这前脚还没在远安城站稳,他就给你送美人来啦。”
“瞎闹。”薛铖放下茶盘,伸手在她眉心一点,道:“晚上澄心楼的宴会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你就别去了,在城里逛一逛玩一玩,等我回来。”
“唔。”溯辞吞了口栗子,十分乖觉地点头。
魏狄倒有些不放心,皱眉道:“这些老狐狸一看就没安好心,搞不好是场鸿门宴。”说着又看向溯辞,道:“溯辞姑娘,你算卦算得准,要不给将军再算一算?”
“这不用算都知道。”溯辞手上动作不停,曼声道:“空降一个大有来头的征西将军,段荀不会那么莽撞直接跟你们撕破脸,否则今日他也不用唱这一出。今夜的宴饮十有八/九就是想拉拢你们,若拉拢不成,后头才是杀招。”
“难道我们非得假意迎合不可?”魏狄有些郁闷。
薛铖道:“不必刻意迎合,能敷衍便敷衍,也别太过,留几分余地,就能争取出整顿兵马营的时间。”
思来想去如今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暂且如此应付了。
“暗卫打算怎么办?”沉默片刻,魏狄又低声问道。
“不急,先把兵马营能用的人抽出来。”薛铖低头将茶盏从内到外检查一番,确认并无问题后才倒了两杯茶,分别推到溯辞和魏狄跟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浅抿一口,道:“实在不行,就正大光明地把他们招进来。”
“招?”魏狄狐疑,“他们会让么?”
薛铖:“自然有让他们松口的法子。”
言谈之间,溯辞一包栗子很快剥得一干二净,外头的天色也逐渐暗淡下来,等到接近掌灯时分,段荀那边果然差人来请薛铖。
薛铖魏狄二人换了一身衣服,很快随侍从离开,而溯辞看了看冷冰冰的将军府,也扭头换了身装扮,偷偷溜了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