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她都要护住孩子,就算舍了这条命,她也要将两个孩子留给他,至少,他不用再独自一人。她这般想着,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走到玄宗座前。
“拜见圣人。”她轻轻跪下拜道。
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屋内被一种压抑的气氛充斥,她低着头,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屋内又太静,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只听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太子篡位,寿王跟他同去,可知情?”
她眼帘一低,轻声说:“回圣人,寿王并不知情。”
“胡说!”那语气又加重了几分:“太子只带了他一位皇子去,怎可能连他都不告诉?定是他两人同谋,合起伙来骗了朕的信任,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玉茗低着头,轻声回道:“敢问圣人,若是寿王有意跟太子一起谋划篡位之事,为何他没有带家眷去,而是将我们留下来一起西行?”
“这……”玄宗一愣,冷笑道:“或许他跟太子一样。当年太子能为了保住位子与太子妃和离,如今寿王就能为了谋逆将你们舍下,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们,为了夺位竟然什么都不要了,枉我信任他们这么多年!”
他说罢一拍几案,上面的茶盏跟着一震,也让玉茗的心为之一震。她想了想,又答道:“臣妾不知太子是怎样的人,可是却知道寿王是怎样的人。他定然不会明知太子要篡位而跟他合谋,想必中间还有内情,请圣人明鉴。”
“哦?”玄宗一笑,看着她反问:“那你倒说说,寿王是怎样的人?”
玉茗不知自己说的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为十八郎说一句公道话,她忍了许久,本以为这些话再也无处诉说,可如今……既然事已至此,她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
“寿王他,是忍辱负重之人。”
“你!”玄宗猛地站起身来,死死盯住面前的女子。她怎么敢?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敢跟他提起此事,就算是贵妃,也仿佛从没有进过寿王府,当过寿王妃。
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以至于每次看到李瑁,他都会不舒服那么一下,好像他的存在,便是提醒这位君王,自己曾做过多么违背刚理伦常的事情。
而如今,这女子竟然敢跟他提起这天下都不敢提的事,莫非是不想活了?他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破绽来,可是,看到的却是淡然和破釜沉舟。
“你不怕我杀了你?”他狠狠地说,连圣人的威严也不复存在,倒像是一个恼凶成怒的恶魔,想要将她连同自己犯下的错一并除之而后快。
玉茗听了,淡淡说道:“臣妾害怕,臣妾还有两个儿子,怎会不怕死?可是,臣妾更怕圣人误会了寿王,将他想做不忠不孝之人,那他这些年的苦便白白受了。”
玄宗闻言,原本已经起的杀意突然卡在那里,他一愣,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番话,周围那些宫人、妃嫔,甚至连跟随多年的高力士都对他极尽夸赞,哪里听过这番逆耳之言?
他看着寿王妃,眼光落在她头上一根玉钗上面,再也无法拿开。这支钗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指着它问道:“这钗……”
玉茗本已做好被训斥责罚甚至赐死的准备,没想到圣人却问出这番话,她奇怪的抬头看去,却见他指着自己发髻,伸手摸去,触到那根钗,才想起这些日子她疲于奔波不施粉黛,连首饰也没有,却一直簪了那支李瑁送的钗。
她原原本本答道:“这支钗是寿王送给臣妾的定情物,据说是当年惠妃娘娘最爱的一支。”
“惠妃……”玄宗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号,一时恍了神,慢慢坐了下去。有多少年他没有听人提起惠妃了?自从她死后,贵妃进了宫,他似乎也将她的容貌忘记了。
这支钗,是那一年藩国进贡的上等翡翠所制,他特意寻了工匠,亲自设计纹样打造,赐给惠妃当做生辰礼。那时候,她常常戴着它,他曾问起,为何赏赐的首饰这么多,她却只爱这一支?
记得她那时语笑嫣然的说:“圣人亲自为臣妾设计,自然带了心意,就算只是一根木钗,臣妾也甘之如饴,视为珍宝。”
已经近二十年了,他几乎已经忘了她曾存在过,连带着忘记了这曾带着自己心意的玉钗。那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女子,曾将他当做天一样,而他呢?
不止是惠妃,还有贵妃,这两名女子,或多或少,皆因他而死,而贵妃更是因他的疏忽被赐死在马嵬驿。他以为自己身为帝王,便可以拥有一切,到头来,却一样样都失去了,甚至包括他的王位。
玄宗突然发现,如今的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岌岌可危的皇帝称谓,一切一切,都已经全部的失去了。他感到一阵无力,真正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原本的怒气被黯然神伤和无可奈可所取代。
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第68章
玉茗跪在地上, 听玄宗没有再说话,她心中这会儿又忐忑起来, 不知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她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说刚才那句话,惹怒了圣人,万一对孩子们也……想到三庶人和棣王, 她心里一抖, 忽然害怕起来。
却听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起, 只是这一次,威严与质问已不再,变得有些无力:“你说, 寿王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她一愣, 不知圣人问这是何意,却也应道:“是。”
“为何?他不是好好地住在十六王宅中, 领着王爷俸禄?”
“可是,寿王没有了母亲。”玉茗轻声答道:“连父亲也不管他了。”
玄宗想起, 第一次见寿王是在他刚出生时, 那时惠妃已失去两个儿子,李瑁的到来让她惊喜万分, 却也十分担心他会早夭, 于是,向玄宗请求将他从出宫抚养。
玄宗看过一眼那个刚出生的儿子,只觉得他的相貌随了母亲, 多了些阴柔,并不十分中意。可是因宠爱惠妃,便爱屋及乌连带着喜欢了他,特下旨让宁王帮忙抚养。
后来,每年李瑁都要进宫请安,他慢慢的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长大,直到他七岁封王开府入了十六王宅。那个长相俊美的儿子,竟然慢慢的在朝中出了名,他知道其中有惠妃的参与,可也能看出寿王确是文武双全。
只是,那时的他正当壮年,又有那么多的儿子,怎么会只关注这一个?他从不在意太子能不能堪当重任,只在乎能不能安分守己,只因这大唐江山是他的,若是他不给,谁也不能夺了去。
等到惠妃死后,贵妃进宫,他便觉得寿王似乎与他有了嫌隙,而他也不想见到这个提醒自己犯了□□忌讳的儿子,所以这些年,他有意无意的在朝堂上甚至宫廷内避免见到这个儿子,却忘了这样做,会给那人带来多大的灾难。
玄宗喃喃说道:“那一日,我曾问寿王,他是否怪我?他并没有回答。”他闭上眼,才知道这些年自己做错了太多。他把儿子们都当做了劲敌,却忘记了,他本是应该庇护他们的父亲。
“你退下吧。”玄宗摆了摆手。
玉茗跪拜后退出屋外,她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过了这一关,靠在门上,一颗心仍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许久未能平静。
高力士守在外面将屋内对话听了个大概,当玉茗说出那番话时,他也暗暗替她捏了把冷汗,只怕圣人发起怒来真将她赐死,不仅害了她,说不定也对圣人将来不利。
谁知道,圣人竟然就这般饶过她,高力士虽暗自庆幸,却也心生悲凉,他一生侍奉的那位君王,终是老了。曾经在沙场杀敌无数,朝廷中将群臣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朝天子,最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老人。
他叹了口气,对玉茗说道:“寿王妃不必担心,圣人怕是不会再责罚寿王了。”
玉茗向他道了谢,慢慢转身离去。高力士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当年与她第一次邂逅时,她便为了嫁给寿王而求他相助,后来也是为了寿王来找他出谋划策。
对这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他心生敬佩。方才还想着,若是圣人真要罚,他便进去说几句好话,替她求情免受责罚之苦,可是她竟然逢凶化吉,或许,这便是她的造化,也是寿王的福气吧。
高力士走进屋,见玄宗一脸落寞的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看到主子这般难过,他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如今的情形,圣人硬抗又能改变什么呢?太子登基已成定势,且成为人心所向,他想要劝圣人几句,让他趁此机会退位,免得新帝不满,对圣人不利。
他刚要说话,只听玄宗低声说:“召韦见素、崔涣他们来,我有旨意。”
“是。”
四日后,一纸诏令传遍天下,玄宗颁布《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传位于太子李亨,同时命韦见素带着《皇帝即位册文》和奉传国宝去灵武见李亨,改年号为至德,完成了新旧帝更迭。
李瑁得知玄宗派了韦见素来,忙向他询问寿王妃可安好。他没有想到太子这么快就登基,甚至没有一点缓和,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带着玉茗和孩子一起,或者,他留下来陪着他们。
以圣人的脾气,只怕得知太子登基会大发雷霆,东宫家眷已来了灵武,剩下的,便只有她了。他担心她会被牵连受罪,这一个多月茶饭不思,唯有与叛军作战时才无暇担忧。
从韦见素那得知她跟孩子安好,他才放下心来,想到恐怕不知多久才能再与她重逢,他写了封信,让返回成都的官员捎去给她。
这一来一往,便是两个月,等玉茗收到信时,已经是入秋时分了。蜀地天暖,仿佛没有了季节交迭一般,没有落叶,她却愈发觉得日子过得极慢,整日在院中看着那棵树,不知想着什么。
等韦谔送来李瑁的信,她惊喜万分,抖着手拆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在信中说一切都好,让她安心等待。还说待来年玉茗花开时,或许他便有机会能回去看她和孩子。
有了这封信,她终于安下心来。只是,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听韦谔和崔纵说起前方战事胶着,收复两京初战不利,目前看不出何时才能击退叛军。
她忧心忡忡,担心国事,也担心在战场上的夫君,即便远在毫无硝烟的蜀地,一颗心却跟着他去了战场,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便再也睡不着。
崔夫人见她精神恹恹,便常来她院中坐坐,与她说些闲话省的胡思乱想。这一日,她带了崔珞和自己生的儿子来做客,孩子们在一边嬉戏,她则跟玉茗坐在一旁说着话。
玉茗突然想起程光一事,将前因后果跟她说了,带着歉意说道:“这些日子忙乱,倒忘了这件事,不知程光如今在长安城中可好。”
崔夫人闻言一愣,问道:“难道王妃不知程光去了洛阳?”
玉茗一听,奇道:“夫人是如何知道的?程光又为何去洛阳城?”
崔夫人笑道:“说来也是凑巧,前些日子有人从洛阳城来,带了封信给我家郎君,拆来一看才知道是程光所写,他说长安失守后要护送一人去洛阳,等安顿下来便来蜀地。”
她想了想又不解:“只是不知他送的是何人?况且算算日子,早就该到了,莫不是又发生什么意外不成?”
玉茗听她这么一说,猜着程光护送的怕是沈珍珠,她曾听珍珠说过,沈家便是在洛阳城中,如此看来,程光在长安城陷落前寻到了珍珠,又将她送回洛阳。
她想到这便松了口气,只因听闻长安失守后,安禄山命人在城内烧杀抢掠,不仅将财物洗劫一空,更是滥杀无辜,甚至连幼儿也不放过。
洛阳城虽也沦陷,却因安禄山在那里登基,没有这般糟糕,想必他两人去洛阳能更安全些。只要知道这两人还活着,一切便有希望。难得过了这些日子终于有了好消息,她抑郁的心情轻松了些,只希望能早日平叛,回到长安城。
与此同时,安禄山的暴行,激起平民极大愤怒,百姓盼望着唐军早日回归,推翻叛军,还组成了民军自发抵抗,由于他们牵制,有力地配合了唐军的行动,战况慢慢扭转过来。
至德二年元月初五,或许是天助唐军,安禄山被亲生儿子安庆绪所杀,一代奸臣就此殒命。安庆绪接替了父亲的位置,却没有他父亲的头脑,慢慢的唐军开始占据有利局势。
眼见着三月过了,玉茗没有盼到李瑁回来,她失望之余,也能体谅此刻正是关键时刻,正是用人之际,恐怕他脱不开身无法赶回。因蜀地与灵武有信使往来,她收到了李瑁的平安信,虽是寥寥数字,可于她已经足够了。
每到思念时,她便取了那几封信来细细再看一遍,仿佛有他的字陪伴,便足以打发这漫漫长夜。偶尔有捷报传来,皆是已被立为皇太子的广平王李豫立下什么战功,又或是郭子仪等将领攻克哪里,却从来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她明白,这一切皆因他是皇子,又是新帝的兄弟,自然多加防范,即便太子当年许诺李瑁诸多,可一旦称帝,便逃不过对兄弟的戒备,她也知李瑁定是不在乎这些,只希望他平安就好。
一年很快就过去,她在思念中等的麻木了,甚至忘记了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只习惯的每日坐在廊下,看着绿叶红花发呆。偶尔午夜梦回,梦见他拥自己入怀,她一笑便醒了,然后再也无法入睡。
究竟,要何时才能再见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快要回归啦,很快的!
第69章
至德二年八月, 听闻两军正在长安对峙,一时没有战况传来, 玉茗也许久接到李瑁的信了,她只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希望他平安就好。
只是,她也没想到, 会再见到一个人。这一日, 她正坐在院中教李怀习字, 听到有人说笑的声音,似乎是崔夫人,循声往门口看去, 只见崔夫人笑嘻嘻的领着一个男子进来, 问道:“你看这是谁回来了?”
她那人一身粗布衣裳,看着像个农夫, 待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人竟然是程光!
她惊喜的站起身来, 问道:“程光, 你怎么会在这里?”
崔夫人笑道:“不急,他一回来便说要向你禀报, 连口水都没来及喝就让我带他过来。先歇口气再说。”
玉茗忙去倒了茶给他, 程光哪里敢喝,双手接了过来,看看左右, 问道:“王妃莫非身边没有人侍奉?”
玉茗淡淡说道:“去年从长安逃到这里,原本的几千官兵只剩下了一千余人,宫婢更是不足二十个,其余的都在途中逃难去了。我那随身婢子虽没有逃,可我见她担心家人,便给些盘缠让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