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言巧语,不过,我还真喜欢听你这样讲。”仁平郡主移开团扇,轻轻走了两步,裙摆如那盛开的莲花,微微颤动,很是鲜活。
因着不喜跟我多言,仁平郡主客套了几句便朝着方才我来的方向过去了,将来你俩成事,还得请我喝杯喜酒,这样想着,我已一边走,一边消着食,回到了翰林院。
自打知道谭怀礼亲自对我宋家上纲上线之后,我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留意起谭怀礼日常的一些琐碎事宜,闲暇时间更是埋头苦寻他所有可能犯的错,只盼有朝一日我能将他一同告上朝堂,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要问问到底我们宋家哪里招他惹他了。
其实我最大的希冀,就是能找出谭怀礼一个天大的罪名,然后拿着此罪名前去谭相府邀功,以此换取宋家的平反。
如果这样都不行,跟他誓死力争是最下下策了,那也没法子,我不能看着宋婉秋后处斩。
换而言之,谭怀礼会惧怕别人搜罗出来的天大罪名吗,不见得,这条路,似乎愈来愈艰难,我捏着拿毛笔,想的是这番场景。
万一棋差一招,救不了宋家,救不了宋婉,再把苏绣和宋之书牵扯回来,我这个冒名顶替的罪名,一旦落实,恐怕不是砍头这么简单,我吁了口气,已经浑身是汗。
大梁迎亲使团走的时候,皇上给荣安公主的嫁妆相对来说比较丰厚了,马车足足二十三辆,金银粮食,布匹绸缎,贵重的都跟在公主车马后面,荣安公主生的小巧,估计相貌随了她的母亲。
皇上站在她的对面,唯一一次,跟她这样近的距离,荣安公主红衣飘飘,目光沉稳的看着那个所谓的父亲,双手合十,行叩拜,“女儿今日远嫁他乡,还望父皇保重龙体,惟愿我朝岁岁平安,日益久远,愿太平盛世,永伴君侧。父皇,儿臣告退。”
皇上嘴角抿起,似乎有所感慨,这个女儿,他从未细细打量过,就连她的母亲,也早已不记得模样,此时一番客套的儿女情长,到让他有些无端伤感,到底是自己的骨肉。
“荣安,路途遥远,自己珍重,到了大梁,凡事有大局为重,切不可妄自菲薄,你的背后,是我大魏,明白否?”
那是自然,大魏乃当今天下霸主,西有大梁虚与委蛇,南有大燕虎踞龙盘,虽然不成气候,这两国却是一直伺机而动,只等大魏本朝内乱。
这三国鼎立的局面,几十年来,倒也各自安好,偶有的意外摩擦,也只是发生在边疆各地,每每被平乱之后,大梁和大燕无不喊冤,只道是游牧散乱,不受节制,与他们朝廷无关。
事情往往不得而终,不得而解,大魏不愿去追究,因为成本太高,那些小国,地处偏僻,只是派军过去,便已经是兴师动众了。
荣安公主嫁到那等蛮夷之地,往后的安生日子,怕是没了,从前在宫里,虽然梅妃不是亲母妃,到底大魏兵强马壮,珍宝应有尽有,吃穿用度,从不缺了她,唯独少了疼爱她的母妃。
荣安公主被风吹的有些发冷,她回身,最后看了一眼大魏的宫门,再也没有一丝犹豫,弯腰踏上那太监的后背,进了那豪华的轿撵,我看着那轿帘,直觉觉得公主会掀开轿帘看看我们。
等了许久,直到那马车都走的没了影子,地上的尘土扬了又落,荣安公主,却再也没有看我们一眼。
如此,也好,无挂也无念,希望大梁的国君,能够善待与她,至少,看在她母家的份上。
翰林院处事得当,公主联姻一事又没有任何纰漏,皇上允了三天假期,又加上马上就是中元节,皇上想了想,大手一挥,罢了,翰林院连休十天吧,只要有个轮值的就好。
此举一出,礼部的人也不乐意了,明明公主联姻一事,他们最是忙活,可是皇上只是金口捎带着提了提,也没了下文,当真让人心里不平。
对于这个假期,我是不想要的,毕竟,身在翰林院,能了解的东西也多些,自从中了榜眼之后,我没敢往长陵城写过一封信,我怕就算寄给了家中的老管家,将来顺藤摸瓜,再把宋之书和苏绣提溜出来,那就真的不妙了。
所以诸葛青云提及轮值的时候,我很踊跃的报名了,他很古怪的看着我,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小子,心里安得什么鬼主意。
可还是应允了,其他的人,见我报名,都上来感谢我的挺身仗义,许多都是有家室的,平常时候不能伴妻儿左右,已是遗憾。
我这种无牵无挂的主,其实本就是轮值的上佳人选。
平时翰林院人来人往,多是有重要事宜的,门庭若市。
现在一放假,瞬间冷清了不少,偶有的小太监过来送旨意,或者传我过去起草不太重要的一些文书,都是很快便结束,然后又是我孤身一人,不明所以的都以为我上进心强烈,无不竖指称赞,说我有朝气,有抱负。
小太监整理了一些诏书史籍,在一个雨雾绵绵的早晨送到了翰林院,说是皇上让抄写的,老样子,两份,翰林院留一份备案。
本来我是挺有怨言的,可是当我翻开史籍查抄的时候,却发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些诏书史籍,记载了不少弹劾谭怀礼的密报,朝堂之上,可是从未听说过这些奏折,皇上这样处心积虑,隐藏行之,现在又堂而皇之交由我来誊写。
我捏捏太阳穴,额头非常疼痛,感觉炸裂一般,总有种他们在下棋,而我是棋子的错觉,偏生我还必须要做这个棋子,因为我没有任何拒绝和讨价还价的理由。
转眼中元节到来,往年的这个日子,我都是在普贤寺跟随众师太悼念佛经,超度亡魂的,家里也是大摆祭祀,告诉各位祖宗,我们宋家过得如何如何,现下,我放好抄完诏书的笔,起身支开窗子。
圆月在上,雾气弥漫,好似仙境一般,那月亮凄凄楚楚,因为那一丝的朦胧而愈加缠绵柔情,外面的树开了花,满园芬芳,约摸着该回家了,我将那些史书全都锁好,最后又轻点了文库,这才关好门窗,准备回去。
不妨树下人影一晃,我惊声叫道,“是谁!”
那人好似消失了一般,一声猫叫将我生生拉回现实,方才那影子,绝对不是这只黑漆漆的野猫。
我正要抬脚跨出院门,后面一人猛地一拍,肩膀生疼,那人还不自觉,笑嘻嘻道,“中元节,我带你去放花灯。”
“不用,谢了,前些日子灯会我已经放过了。”这是真的,可惜那会运气不好,刚许完愿,便被人挤下了护城河,差点就一命呜呼。
“那是灯会,中元节啊,傻缺,中元节,我朝多么盛大的节日,咱们去看看,也除除晦气,看你这倒霉样子,难不成抄了一天诏书,回家就直接睡觉啊,你当真过得糊涂。”陈棉拽着我的袖子,一路急匆匆往外走。
“听说京城的中元节很是热闹,不光普通老百姓,达官显贵都去那护城河放花灯,祈愿,很灵的,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提到这护城河,我还真有点犯怵,可是他说的又十分吸引人,我这一身晦气,是该去去了。
☆、第五十四章
整条长安街, 可以说热闹非凡,不说处处悬挂的花灯,样式各异, 街的两侧,全都摆满了花样复杂的花灯,还有各种叫喊买卖的小贩,团扇纸扇,一应俱全。
各色京城小吃, 随着或蒸或煮或煎或炸, 飘出阵阵香气,直把肚子里的馋虫喊了起来,吃了两块晶莹剔透的糯米糍粑团子,我觉得腹内突然饱满起来,这东西看着小,吃起来很容易饱腹。
远处有卖丝绸卖丝帕的, 邻着便是一处卖画的摊位,一旁架上挂了各色的鬼面具, 银色这个如白面书生,笑里藏刀, 黑色这个虎视眈眈, 凶气十足, 红色这个一脸正义,我拿着那串消食作用的糖葫芦,正要往嘴里塞去。
陈棉猛地探过头来, 一口啄掉了那红彤彤挂着脆糖的山楂球,一脸笑意的看着我,嘴里还反复咀嚼一番,“好吃。”
废话,当然好吃,抢来的东西,就算难吃也要强说好吃,这个道理我也是懂得。
我正要吃第二个,前方一阵涌动,我随着那人推搡,险些倒在地上,还好陈棉眼疾手快,挂住了我的臂弯,“你可真沉了不少。”
陈棉揉揉搂住我的半边膀子,通红的灯笼下,那张俊脸愈发生动诱人,正想掰开他的手,抬眼间,一对璧人远远站立,女子窈窕,那男子正拿了一只金钗,对着女子满头乌发轻轻插进。
月圆,人满。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们,那两人皆是抬头望来,就像做坏事被人窥破,我慌里慌张从架子上拿了一副面具,罩在脸上。
陈棉没有松开手,只是我感觉到他微微颤了一颤,似乎叹了口气,又有些愤愤的样子。
“你还真是没出息。”他拢了拢我的碎发,心虚,我也没回他。
苏贤汝定定的站在那里,簪完头发的手还举在半空,那袍子在月色下盈盈荡荡,女子便是他的未婚妻,孟瑶,谭怀礼的干女儿。
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青州城戏班子的名角,居然会是谭相的干女儿。
带着那面具,人便自在了许多,陈棉拿了两盏鸭子灯,一盏给我,一盏自己留了,半是搂抱的带我来到河边。
似乎在我颈边吹了口气,让人毛骨悚然。
我哆嗦了一下,陈棉面对面看着我,那嘴角有些冷冽,他伸出手来,慢慢朝我的脸靠近,临近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只是呆呆的举着,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有所行动的时候,面具骤然被揭开,垂眸,似乎泪还没干,晶晶莹莹的挂在睫毛上。
陈棉冷笑,一把将那面具扔在地上,站起来踩了几脚,狠狠说道,“我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傻缺,他哪里比得过本少爷,你就这么死心塌地的,别忘了,他是有未婚妻的人,你巴巴的肖想人家,不觉得羞耻吗?”
“我又没让你待见我,是你非要拽我来的,再说,你怎么就觉得自己能比得过他,难道是那群姑娘给你的自信,他有没有未婚妻我不管,反正我是男人,你见过男的喜欢男的吗?”
我胡说八道了几句,将那鸭子灯轻轻放到水中,指尖一推,鸭子灯掉了个头,慢慢往前飘去了。
坏了,光顾着斗嘴,倒忘了祈福了,我赶紧双手合十,对着不知道哪个是我的鸭子灯一通许愿,看在我虔诚的份上,祖上原谅我吧。
起身,陈棉还呆站在那里,两颊绯红,好似有千言万语,“也不尽然,其实我们陈家,也还算开明的。”
我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他磨磨唧唧到底要干嘛,索性往前一推,径直走了出去,护城河边都是放花灯的人,万一那个不长眼,我岂不是很可怜。
“傻瓜,其实之前在普贤寺,我,我就觉得龙阳真人这个称呼挺好的。”
我恶狠狠的回头,他不提倒好,一提便让我想起欺负我的那些岁月,又是如何揽了一个龙阳真人的名头在身。
“你好,那你叫去吧,别扯上我,恶心。”
他似乎受到极大刺激,两眼瞪的滚圆,双手握拳眼看就要对我下手,“你真觉得,恶心?”
“当然。”我不示弱,那些年里,被一群小尼姑喊龙阳真人,不恶心难道还欣喜啊。
“好,好,好。”他倒退了两步,我唯恐他摔下河里,连忙拉住他袖子,岂料被他嫌弃的甩开,满脸憎恶,不识好人心。
“如今你也说了,嫌我恶心,那你以后也别来招惹我,咱们各走各的,老死不相往来。”我什么时候说他恶心了,断章取义,我是说那个称呼恶心,可是看他那样子,我也没了解释的兴趣,我觉得这个结果挺好的。
只是,我从来就没去招惹他,莫名其妙,我翻了个白眼,捡起那踩烂的面具,竟然是个银白色的笑面虎,那夜,也是这样的面具,把我从河里救上来的。
我吹了吹上面的土泥,用袖子擦干净,揣在胸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身后那人突然歇斯底里的喊道,“你别后悔,少爷我才不干那恶心的事,傻子,天下头号大傻子。”
我才不会后悔,这夜的中元节,就这样不痛不痒的过去了。翰林院的轮值也到了尽头,其他人陆陆续续回来,有的在议事厅讨论这几日的闲玩光景,有的则在书房奋笔疾书,各类事务堆到一起,够他们忙活一阵了。
这日边关传来急报,送到翰林院的时候,朝堂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我跟汪如意还没上过朝,只是在翰林院默默观战,看急奏是南边大燕借机挑衅,前天夜里偷袭了边关大营,抢了粮草和村里的女人,他们都是普通百姓穿着,没人穿大燕的军服,这种祸事,如果坐以待毙,必然给大燕可乘之机,以此为口,多次尝试,屡试不爽。
如果要发兵,必然要有十足的把握和证据,发兵要有个合适的由头,总不能因为他们的百姓犯了错,就公然跟大燕开战。
此事的关键,就是要为攻打大燕,寻一个合适的契机,出师无名,兵之大忌。诸葛青云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也是为此事伤神。
晚上回到柳巷宅子的时候,屋里竟然点了灯,灯影重重,一个干瘪的身影如此眼熟,我心里一跳,是夫子。
我打开院门,又从墙角拿了根棍子,一手推开房门,一手紧握拿棍子,一抬头,满屋的酒气,夫子正一脸醉意的望着我,哈哈笑了起来。
“老夫怎么就扶持不了一个状元呢,你说说你,本应该是状元的才德,怎么就考了个榜眼,丢人啊,丢人。若不是如此,我何苦千里迢迢来这破地方,输了,就是输了啊。”
其实我是不认同他的话的,如果没有夫子,我连上榜都不可能,短短几十天,他就能把我扶上榜眼之位,可见其厉害,这厉害,不单单是说他的博学多才。
而应该是,他的手段和人脉。
考卷上的题,他自然心里清楚,我为什么能够一举高中,跟我的才能关系甚少,甚至可以说,没有那份考卷,这前三甲便没有我。
也许,诸葛卧龙和诸葛青云,这一唱一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还是得他亲口说出来。
“夫子,你这是有心事那。”我将桌子上的空坛子放到地上,又换了一杯茶水给他。
“我,我能有什么心事,李启,你让老夫好生失望那。”说完,一个翻身,人已重重的摔到在床榻之上,随之而来的,就是那沉沉的呼噜声。
避而不谈,夫子,你真是高人。
他霸占了我的床铺,我只能靠着那桌子半趴在桌上准备睡觉,刚朦朦胧胧好容易有些睡意的时候,门咔嚓一声被狠狠踢开,来的人十分着急,能听到他大口喘气的声音,身上沾染了夜色的凉气,熏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你没事吧。”他看着我好端端趴在那里,说话竟有些结巴,他回头看那床上,好似什么东西落了地,面上也淡了下去,两只手纠结在胸前,不知是想要退出去关上门,还是站在这里再说些什么。